译者前记
此书可说是海明威有生之年写成并经他亲自修改的最后一部作品。尽管此书于一九六四年出版后,先后又出版了《岛在湾流中》、《危险的夏天》和《伊甸园》,今年在纪念作家诞生一百周年之际,又有经他的儿子帕特里克编辑的《曙光示真》[1]遗作问世,但是经作者亲手修改校订并认可出版的最后作品无疑是本书。海明威于一九五七年秋天在古巴的观景庄开始动笔,其间去爱达荷州的凯彻姆和在西班牙逗留时,仍断断续续写作,至一九六〇年春重返古巴观景庄才完成初稿,同年秋天返回美国,在凯彻姆他的家中作最后润饰完成此书,前后历时三年有余。一九六四年由他的第四任妻子玛丽·韦尔什编辑整理出版。
此书名为《流动的盛宴》,其意殆指巴黎这座世界艺术名都历久长青,人才荟萃,一些献身艺术的来到这里奋斗也在这里成名,文人沙龙,歌台舞榭,真好似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年复一年,而岁岁不同,像一席流动的盛宴。
本书是海明威自一九二一年至一九二六年在巴黎的一段生活的回忆。一九二一年九月海明威与他的第一任妻子哈德莉·理查森结婚,十二月经当时他结识的第一位美国著名作家舍伍德·安德森的建议,偕同新婚的妻子以《多伦多星报》驻欧洲记者的名义居留巴黎,直至一九二六年六月与哈德莉分手,而于翌年五月与他的第二任妻子波琳·菲佛结婚为止。这段时间正是他同哈德莉(尽管比他大八岁)新婚燕尔,在巴黎度过的清苦朴素(有时甚至忍饥耐饿)但又充满青春欢乐和爱情、在文学创作上艰辛奋斗的婚后生活及其最后的破灭;也是海明威从一个勤奋的青年作家埋头习作而开始成名的转折期[2]。二十年代在巴黎有一批流亡的英美作家、艺术家如埃兹拉·庞德、托·斯·艾略特、司各特·菲茨杰拉德、葛特鲁德·斯泰因、詹姆斯·乔伊斯、福特·马多克斯·福特、多斯·帕索斯等辈,他们聚集在斯泰因的文艺沙龙中,或者庞德的工作室和西尔维亚·比奇的莎士比亚图书公司里谈艺论文。年轻的海明威从庞德(他比海明威年长十一岁)和斯泰因那里获得宝贵的启蒙和热情的帮助。
回忆总是甘苦交织的。在巴黎的学艺生活固然贫苦而艰辛,但自有其欢愉和乐趣在。他与第一任妻子哈德莉比之与后来的三个妻子,相对来说有着较纯洁的爱情,他们节衣缩食,对清苦的生活甘之如饴,从而能在工作余暇(哈德莉教授钢琴)去意大利、奥地利、瑞士、西班牙滑雪,观看赛马、赛车和斗牛以及旅游观光。多年以后,作者怀着浓厚的怀旧心情回忆他与哈德莉这段温馨的爱情,以致把他最后与哈德莉的离异归咎于那个可鄙的“引水鱼”(指美国著名小说家多斯·帕索斯)把“有钱人”(指墨菲夫妇)引到了他们的生活圈中,才使他同哈德莉分道扬镳的。
海明威从他自己的观察和交往给一些作家艺术家描绘了一幅幅生动的画像。埃兹拉·庞德,这位现代派文学运动的先驱、旗手、领导者、著名诗人,一贯善于发现文坛新星,乐于奖掖后进,赢得了作者的始终不渝的尊敬。斯泰因的专横和热情,她对作者的训诲,及至作者最后不得不与她那样微妙地疏远;还有对年轻的富有才华的优秀美国小说家菲茨杰拉德描画的可说是工笔细致的肖像,他热爱他的姗尔达,但结果无疑毁于他所倾心爱恋的人儿,他一心想埋头写作,但始终被姗尔达所迫而不得不参加夜宴酗酒纵饮,尽管他在巴黎时已经身负盛名,写出了他的杰作《了不起的盖茨比》,他终于毁于酗酒,姗尔达不久也患了精神病。一九四〇年圣诞节前四天因冠心病猝发,这位“爵士时代”的桂冠诗人菲茨杰拉德过早地结束了悲剧的一生。他也是最早发现海明威的文学才能的一个,像兄长一样竭力鼓励他勤奋写作,并向出版社热情地推荐他的作品。但是在海明威的回忆中他显然多么脆弱,孩子气,他再三央求海明威真实地为他解答使他感到苦恼的生理问题,使人忍俊不禁。
海明威这部回忆录,乍看之下,似乎是一部写得过早的回忆录。一九五七年开始写的时候他不过五十八岁,离他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也仅仅三年。但回忆录是人们自己感到生命已临近终点时对自己的一次扫描、一个回顾和总结。这对海明威也不例外。他自五十年代在非洲游猎时两次飞机失事,其中一次伤势严重,“头盖骨开裂,臂膀脱臼,肝脏、左肾和脾破裂,脸部和头部严重烧伤”,由于电震疗法,他丧失了记忆力。这自然不能不使他产生生命将尽的感觉,回顾往昔,而萌生写回忆录的念头。而就在这部回忆录写成的第二年,海明威在他的凯彻姆住所用一支猎枪向他的头颅开枪自杀了。“一九六一年七月二日早晨,玛丽·韦尔什·海明威,他的第四任妻子正熟睡在楼上的主卧间里。突然一声像两只抽屉砰地关上的声音使她惊醒了过来……”
海明威已经死了三十八年。今年,《纽约客》周刊(一九九九年五月二十四日)为了纪念他诞辰一百周年,发表了美国女作家莉莲·罗斯的一篇文章,其中提到三十八年来人们在海明威死亡的性质上一直有不少揣测,“玛丽说这是一次意外事故,我相信她的话。海明威不能容忍自杀这种行为。他会说,‘别死。这是我所知道的唯一毫无意义的事情。’他热爱生活也相信生活。”[3]然而,从他的父亲的自杀,从他的一向以自己健壮的体魄自豪,视写作为无比神圣的事业,一旦失去健康,甚至丧失了记忆力,行将成为朽废之物,他选择了自杀也是很自然的。他的亲人作如此宣告,无非是为贤者讳。
虽然如此,我们仍将向海明威表示感激之情。他身心遭受严重摧残之余,回首当年,往事历历,有不能已于言者,于是奋笔写成这部引人入胜的忆旧之作,使我们能与作者一起重游二十年代的巴黎,在塞纳河畔徜徉,在林荫道旁的咖吧闲眺;使我们得以一个个地结识他当年的旧友,那慷慨大度的庞德,二十年代轰动西方文坛的现代派小说家乔伊斯,英才早发、为娇妻所累而壮志未酬的菲茨杰拉德,专横而又好客、倾心于现代流派的新文学艺术、体态装束如意大利农家妇的斯泰因;使我们更进一步了解我们尊敬的朋友海姆,这是朋友们对他的爱称。
海明威在他告别人世的前一年写成这部最后之作,无愧为一个英气勃勃的男子汉,无愧为一个矢志献身文学的伟大小说家。他的这种精神鼓励着我们在生活中奋进。译者亦老且病矣,两次癌疾两度手术,幸赖高明医师的妙手,在术后休养期间犹能握管译书,以解卧病之孤寂。译成之日适逢作者百年诞辰,不胜欣快,跻身译界忽忽已近半个世纪,我亦可以搁笔矣。
汤永宽
一九九九年八月
[1] 据威廉·博伊德文“触动最痛的伤疤”(William Boyd:Touching his worst Scars,《泰晤士报文学增刊》1999年7月2日),帕特里克在前言中告诉我们这部未加题名的遗稿有20万字,显然不是日记,而是半部小说。其实乃是海明威与他的第四任妻子玛丽在五十年代初去非洲狩猎的实录。此书的题名取自海明威在书中的一段话:“在非洲,一件东西只有晨光熹微时才是真实的,到了中午就变成了一个谎言……”博伊德对于海氏家人发表这质量平平的遗稿颇不以为然,认为有损海明威的名声。
[2] 在此期间海明威写出了短篇集《在我们的时代》(1925)、中篇小说《春潮》(1926)和长篇小说《太阳照常升起》(1926),因此,在与哈德莉分手时,为答谢他们共同奋斗的生活,他把《太阳照常升起》题赠给哈德莉并表示该书的版税亦归于她。
[3] 莉莲·罗斯:“海明威告诉我如此种种”(Lillian Ross: Hemingway Told Me Things,《纽约人》,May 24,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