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霜华女子,流年里的一抹暗香

1.时光匆匆,你依旧美丽

小学三年级之前,我在村上的一所小学就读。记得二年级下学期的期末考试,全乡各个村的村小互相交换老师监考。老师告诉我们,这样做是为了公平起见,不包庇,不弄虚作假,让每个学生都考出最真实的成绩。于是我心里盼望着,如果来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师来监考我们就好了。

这个愿望,在考试那天得以实现。考试那天清晨,当同学们怀着异样的心情陆续赶到教室的时候,监考老师已经提前来了。她笑容可掬地坐在讲台旁边,给大家作自我介绍:“同学们,我姓舒,是来给你们监考的老师。不用怕,就当我是你们的原班老师,希望你们都能考出好成绩,为自己争光,也为你们的老师争光。”舒老师言简意赅的几句话,很快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她的微笑,极具亲和力。在考试之前,同学们自由散漫地打闹着,我则坐在挨着墙壁的角落,注视着舒老师发呆出神。好漂亮的舒老师啊!皮肤白里透红,眼神清澈,像流淌的清泉。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身材,恰到好处。我觉得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人,心里幻想着,如果能做她的学生,该是多么地幸福!

做完试卷的时候,我在座位上如坐针毡。舒老师关切地走近我,低头跟我耳语道:“再仔细检查一下吧,还有半个小时的时间。”我想,我不能辜负这么一个好老师的忠告,于是,静下心来检查考题。让我欣喜的是,短短几分钟的时间,我竟然纠正了两道题的错误。那次,我的数学考试得了满分,心里不禁对舒老师充满了感激,舒老师善良美丽的形象从那以后就在我心里打下了烙印。

其实,舒老师自从结婚生子后,就放弃了教育事业。我很为她感到遗憾,这样具有亲和力的老师,她教育出来的学生,一定会很出色。

时隔多年,我和舒老师有缘在同一个镇上生活。她经营着一个规模不小的餐馆,偶尔,我也去她餐馆里吃饭,心里一如既往地对她充满敬意。但我从来没有亲自招呼过她,因为,我们曾经只有一面之缘,我怕她忘记了我。去招呼一位不认识自己的人,总担心尴尬发生。

舒老师依然还是那么优雅、那么贤惠、那么温柔。我好喜欢她端菜上桌的那副模样,就像她多年前给我们监考时一样,脸上总是挂着迷人的微笑。远远的,看见她端着菜来了,脸上挂着大方得体的微笑。靠近桌边时,她轻言细语,拖着长长的调子说:“帅哥美女们,打扰一下,菜来了哈。”每一盘菜,她都报上菜名,找出一个最佳搁放的位置,放好后,在桌旁稍作停留,谦恭有礼地对我们说:“看适不适合你们的口味,有什么不妥的地方,都可以提意见哈,我们可以及时改进。”她可以做一个好老师,打理起生意来,也毫不逊色。她的服务,在我们镇上是屈指可数的,与生俱来的优雅,为她迎来了极好的声誉。

尽管经常出入她的餐馆,我依旧没有正面招呼过她。我一直觉得,跟她交流是一种荣幸,我有这种机会,为何不利用起来呢?一次,为了主动跟她搭讪,我选了一个她上菜可能会临到的位置坐下,心里期盼着她端着菜来。然而,那天偏偏不是她端菜,心里便空落落的。正当我失魂落魄地扒着饭的时候,熟悉的声音飘然而至:“小心点哈,素菜汤来了。”我迫不及待地转身正好碰到舒老师含笑的目光。我顺势欠起身来,从舒老师手里小心翼翼地接过汤盆,并亲切地叫了一声:“舒老师。”舒老师一时惊呆了,她微笑着,凝神打量着我。迟疑片刻,舒老师若有所思地说:“你是?你不忙说,让我想想。”舒老师好记性,她居然说出了我的名字,她说:“你的名字很特别,你读小学时,我监考你们考试,那时我就记下了你的名字。”

从此,我与舒老师熟悉起来,她经常光顾我的生意。每次送老父亲赶车回家,舒老师就来店里坐坐。她对老父亲的关怀与体贴,令我感动,她常常对父亲说:“我没有太多时间回家照顾你,没钱了,你一定要给我打电话,千万不能节约。蔬菜水果、肉食天天都要吃点,有小病及时找医生,千万别拖。”舒老师叮嘱父亲时,说话的语气就像叮嘱自己的孩子一般,可谓无微不至。即便她再忙,也是半个月回去探望一下父亲。在这个空巢老人不足为奇的时代,舒老师的老父亲无疑是幸运的,因为他有这样一个对他时常挂怀在心的好女儿。

舒老师不仅尽孝道令人赞赏有加,她对婆家人也是这样。每次婆家人来了,她总是不厌其烦的亲自将婆家人送上车,大方地将车费付了,与妯娌之间相处得像姐妹一般。舒老师不患得患失,她在每个人面前,都是那么落落大方,谦卑和蔼。

舒老师不愧是我见过的最优雅的女人,她无愧于一个好妻子、好母亲、好女儿、好儿媳、好老板的称谓。每个角色,她都扮演得如此投入、如此优秀。她,是我见过的最完美的女人。

2.一个垂钓女人的别样人生

似乎在阴暗中缠绵了一个冬季,慵懒的心,也跟着蛰伏了一个冬天。不知什么时候,心情不再美好,仿佛被涂抹上了一层厚重的灰尘。

很久没有沐浴过如此和煦的阳光了,我倚靠在河边茶楼楼顶的栏杆上,心境如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纯粹而天真。我新奇地眺望着眼前或远或近、还有点萧瑟的风景:看,河那边嫩绿的麦苗,河这边长势蓬勃的豆苗,让人真切地感受到春天的脚步已经来了。

不远处的一片水域,在阳光的辉映下,宛如一片璀璨闪耀的宝石,似火焰一般欢快地跳跃,灰暗的心情随之亮堂、为之惊艳。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唯恐稍有疏忽,这华美绝伦的景色便转瞬即逝。最终,美景在我的视野中遗憾地消失了。

我装腔作势地阅览着《读者》,因为恋着那片绚丽,最终,我没能看进去几个字。索性窝在椅子里,仰着头,把书盖在脸上,嗅着书香,昏昏然想着一些事情。温暖的阳光下,再苦的往事,也会散发出香甜的芬芳。我想起了表妹,一个饱经磨难的女人。

五个月前,表妹给我打了一次电话,关心起我们一家人的近况,我们由此亲热地聊了很久。最后她告诉我:“一周前,我差点溺水而亡,我的生命开始了倒计时。”她的话听起来很淡定,但我感觉自己猛然抽搐了一下,命运真要把这个命途多舛的女人置于死地吗?我掩饰着有些失控的情绪对她说:“什么倒计时哟,那么多坎坷你都战胜了,我感觉人世间,好像没有你战胜不了的事情。每个人都是向死而生的,来到人世间,我们在经历成长与衰老的过程中,生命无时无刻不在倒计时。近段时间,我一定抽时间去看看你。”

“近段时间,我一定抽时间去看看你。”想到这句话,我感到脸红耳热。直到如今,我依然没去看她,甚至没有主动给她打过一次电话,曾经一句很温情、够意思的话,今天突然让我如坐针毡。于是,我掏出手机,拨通了表妹的电话,首先为自己的食言,找了一些不是理由的理由,表妹则宽容大度,十分理解。我们聊了二十多分钟,最终,善解人意的她打住了我们的谈话,她说:“我们很久都没有促膝谈心了,这是长途电话,等我们相见的时候再畅谈吧。”

趁着这几天还算闲暇,我决定去看看表妹,这桩心愿不了却,搁在心里会成为我的心病。说来运气也好,第二天就可以搭乘老公的顺路车去。在半路上,我给表妹打去电话,主要是担心我去了她不在家。表妹说她现在和表妹夫在河边钓鱼。我真佩服他们,这么寒冷的天气,竟然能在河风凛冽的河边垂钓。我对她说:“我现在在去你家的路上。”表妹将信将疑:“如果你真来了,我们就立即回来。”我说:“在你面前,我忍心跟你开玩笑吗?”当我们的车开向表妹居住的学校门口时,一位笑容可掬的大爷从门卫室里走出来,热情地给我们打开两扇大门,大爷说:“你就是祥文(表妹夫)家来的客人吧,她老婆刚才回去了,要我给你们打开大门。”表妹的细心,令我感动,这个曾经大大咧咧的假小子,骨子里藏着一颗温柔细腻的心。看见表妹时,我的心不由得抽搐了一下。一年没有谋面,表妹看上去老了许多,只是朴实的衣着和假小子一般的谈吐,依然没有改变。

四年前,表妹检查出心脏功能不全后,安装了起搏器延续生命。曾经那个做事雷厉风行、不怕苦、不怕累的表妹,如今已今非昔比了。现在的她成了不能生气、不能激动、不能劳累的病人,对一切人和事都得保持平和的心态,疾病让她的性情很快有了前所未有的转变。

在他们家里,她是最不幸的一个人,然而,她又非常幸福。因为表妹夫性情温和,勤快能干,几乎没有恶习,是难得一见的模范丈夫。儿子不是亲生,却胜似亲生。女儿乖巧伶俐,一家人其乐融融,共享天伦。表妹很欣慰,她说:“我这辈子最满足的是,我有一个不是我亲生、由我亲自抚养、能在任何时候都可以亲切自然地呼唤我一声的儿子。”表妹提及儿子,就有了聊不完的话题。

十五年前的夏季,表妹刚从一桩不幸的婚姻中走出来,挨近她家的一位热心大姐想把表妹介绍给自己的妹夫。几个月前,大姐的妹妹在一场车祸中不幸罹难,撇下了四岁的儿子和忙碌的妹夫。表妹动情地回忆说:“我当时是看不上其貌不扬的祥文的,是他可怜又可爱的儿子成全了我们的婚姻。第一次去他们家,儿子就如影随形地跟着我。晚上腻着要跟我一起睡,一双小手捧着我的脸,那可爱的模样,让我心生爱怜。我试着把孩子揽进臂弯,孩子好像找到了妈妈的感觉。他似乎原本就是我的孩子,躺在我的臂弯里,居然对我没有一点生疏,只有甜甜蜜蜜的亲昵。想着后娘难做,我有些犹豫、有些退缩。第二天,我狠心离开了他们父子。离开时,我告诉祥文,我们都再考虑一下吧。可是,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心思都徘徊在他们父子身上,恻隐之心让我一时说不出”拒绝“两个字。大约一个月以后,我神思恍惚地朝街上走去,一个孩子飞奔着向我跑来,他抱着我的腿,不停地呼唤着我。我下意识地感觉到他就是那孩子,孩子抬头见我,突然泪流满面。我说,你哭啥子?你爸爸呢?孩子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抽泣着对我说,他们叫我看见你就哭。我犹豫不决的心,被孩子的眼泪打动。看见孩子可怜兮兮的样子,我下定了决心,这辈子就跟定这对父子了。爸妈警告我,你还是考虑好了再答应人家,后娘可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好当。我的第一桩婚姻就失误在爸妈的手里,我说:‘从今以后,你们不要再插手我的婚姻,你们省省心,让我自己做一回主吧。’”

“第一桩婚姻的失败是爸妈亲手为我酿成的。他们急于将我嫁出去,跟一位姓黄的仙娘联手,把我介绍给了仙娘的一个亲戚。仙娘的亲戚姓伍,经过短时间相处,我感觉伍是一个性格孤僻,甚至有点智障的人,然而,我的爸妈却误认为他是老实本分,说这种人才是正经过日子的。不到一个月的功夫,伍家就急着要完婚。那时,在我心目中,父母就是天,我永远都逃不过他们的掌心,虽然内心极不情愿,但父命难违,只能屈从。假如那桩婚姻发生在今天,我绝不会轻易结婚,就是私奔也不会那样唐突了事。结婚那天早晨,我泪流满面地坐在凳子上,五孃一边给我梳着头发,一边劝解我:‘你哭啥嘛,难道你的爸妈都会害你吗?’老实本分的五孃哪里知道,我那精明的爸妈其实在犯糊涂,他们宁肯相信仙娘的胡言乱语,也不顾忌我的感想,他们是在将自己的女儿往火坑里推啊!五孃给我梳好头后,我向她撂下一句很不吉利的话:即使结了婚,也是要离的。”

“嫁到伍家以后,爸妈就像解放了一样,在离我几十公里的地方,过着闲适的生活。他们哪里知道我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伍家父母对我的好,无可挑剔,但是他们在乡下,我和伍则在镇上经营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副食品生意。伍整日东游西荡、游手好闲,每次回来不是打开衣柜,就是掀开床垫,看屋里藏着人没有,楼梯间的脚印,他也是要拿来说事的。我们和他舅舅同住一栋楼,共用一个楼梯间,舅舅一家的脚印,自然而然也会留在楼梯间,即使舅舅出面作证,他也不相信。他总是无端猜忌有人来我家,说”来人“跟我有着不正常的关系。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来店里的男顾客,甚至几岁的男孩子,伍都说我跟他们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我们长期因为这些莫须有的事情打得鸡飞狗跳,他全然不顾我有身孕。那段时间,打架和争吵成了我们的家常便饭。更离谱的是,一天中午,我打着瞌睡,他叫醒我,拿出一盒锋利的尖刀,并叫我猜一猜他买来做啥子?我说,你在发啥子神经?面对一盒刀子,我不寒而栗,心里联想着:说不定哪一天,我会成为这些武器的牺牲品。自从他买回那盒刀子后,我的心每时每刻都在提防着,我整日以泪洗面,默默承受这个神经病给我带来的精神压力。在父母那里求告无门,我只有无奈地把这盒刀子交给伍的舅舅,因为我不甘心做这盒刀子的刀下鬼。”

“记得我们最后一次打架,我使出浑身的力气,想跟那个魔鬼一般的男人一拼到底。可身怀六甲的我,哪里敌得过那个凶残的男人,最终,我被他摧残得体无完肤。第二天,四哥意外地来到店里,看见被折磨得遍体鳞伤的我,他急得都快发疯了。四哥火速赶去告诉不知情的爸妈,爸妈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那天下午,四哥毫不犹豫地叫我跟他一起离开那个让我心惊胆战的地方,我没有来得及带走一分钱,没有来得及带走一身换洗衣服就匆忙逃离了那里,逃离了那个没有一丝留恋的伤心之地。没想到走投无路的我,半年后又回到了爸妈身边,曾经被他们视为包袱的我,如今再次成了他们的包袱,他们能读我这颗滴血的心吗?是他们一步步地把我推进了水深火热的不幸婚姻中,无比脆弱、失去安全感的我,多么希望躺在他们温暖的怀抱里疗伤啊!”

“无论姓伍那家人怎样挽留我,我最终没有给他们任何机会,并决意打掉肚子里无辜的孩子。当时,两个嫂子陪着我去乡医院做了引产,妈妈没有来看我一眼,因为我流产这件事,已经足够让她丢失了颜面。月子中,爸妈对我是无情的,甚至是绝情的,他们没有特意照顾过我,没有为我洗过一次衣服,没有特意为我搞点营养的食物。大热的天,我躺在床上,整日以泪洗面,我甚至想到过死,可反过来又想,我能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吗?我犯了什么错?我这么年轻,还不配去死,我要坚强地活下去!”

“我破碎的心灵,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整,已逐渐恢复宁静。当我终于可以乐观向上地面对生活的时候,有缘遇见了这对可怜的父子。”

我和表妹谈兴正浓的时候,祥文已经做好了满桌菜肴,一双儿女笑盈盈地走进来,亲热地簇拥着我和表妹,叫我们上桌吃饭。他们一家人对我的厚待,让我心生感激。这其乐融融的一家人,是千万个幸福家庭的真实写照。

吃过午饭,我不想再打扰他们一家人的正常生活。儿子在外打工,女儿在城里读书,平时只有表妹和祥文在家,所以,两个孩子跟他们相处的时间非常有限,我应该把更多的时间留给他们一家共享天伦。可表妹执意挽留:“你难得来一次,既然来了,我哪里舍得轻易让你走,我心里还有好多话要对你说呢。”表妹是性情中人,如果我执意离开,想必也会伤害到她,于是,我难为情地留了下来。我说:“走吧,我陪你去河边钓鱼,我想看看你到底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中垂钓。”提起钓鱼,表妹跃跃欲试,兴奋不已,她调皮地对我说:“我早就巴不得你说这句话了,你不知道,我的心思,早都去了河边。”我调侃表妹:“看来我应该走了,我在这里,纯属多余。”她说:“我还没有真正体会过有你陪我钓鱼的情景呢。”她的话,也激起了我的好奇心。虽然一直以来,我都十分尊敬垂钓者,他们整天沉静地守护着一个地方,眼神定格在一片水域,心神平静如静静流淌的水面,这绝对是一项修身养性的职业。没有垂钓经历的我,今天,何不趁着这个机会去感受一下垂钓爱好者的心境呢?

我跟随表妹和表妹夫,走过纵横交错的田间小路,穿过一片幽深的竹林,竹林下面是一条不宽也不窄的河,河水静谧,肉眼几乎看不到它在流动。表妹说:“河水是流动的,只是流的速度很慢,你感觉不到而已。”表妹的一番说辞,让我猛然懂得什么是静水深流。因为在河边,地势险要,细心的表妹,给我找了一个放板凳的位置,她怕我冷,又把一件厚厚的冬衣盖在我的腿上。她对人的热情,带着几分细腻,又带着几分霸气,不容分说,我就这样理直气壮地享受着一个病人如此细致入微的照顾。

我坐在一旁,观看表妹娴熟地操作钓鱼竿,那副架势哪里像个病人,分明就是一个老道的钓鱼手:一个女人,守着四根钓鱼竿,用一颗与世无争的心,去垂钓平静安然的日子。表妹幸福地对我说:“我每天早晨起来,就在街上走一圈,吃过早饭后,祥文就把我们钓鱼的工具背到河边,他一有闲暇时间,就来河边陪我钓鱼。有时,午饭都是他送来的。我的心思就在这河里了,已经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这在我生病之前,是根本无法想象到的。”我调侃她道:“与其说你的肉体嫁给了祥文,不如说你的精神嫁给了这条河。”表妹沉静一笑:“你说得太对了,的确是这样,我已经喜欢上了这条河。”

接着,表妹跟我讲起去年夏天那场惊心动魄的往事,“那天中午,我和祥文分别在河边相距十多米远的地方钓鱼,一片竹林将我们隔开,彼此看不见对方的身影。当时,我只感觉头发晕,身体下意识地往前倾,过后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就全然不知了。与我近在咫尺的祥文没有立即发现我跌入河里,大概过了几分钟吧,他才意识到先前好像听见”扑通“一声,于是这才着急地呼唤我的名字,没有听见我的回应,他才真正地意识到我出事了。他跑过来的时候,我的脸朝下浸泡在河水里,整个身子漂浮在水面上,不会浮水的他使出浑身解数,把我拖拽到岸边,一边掐我的人中,一边语无伦次地给朋友打电话求救,朋友还以为他在开玩笑。好在祥文发现及时,不然我就又投胎了。”说到这里,表妹洒脱一笑。

这下,善于表达的表妹,话匣子愈发打开了。我像小时候听评书一样,专心致志听她娓娓道来。“记忆中,十岁之前,我没有吃过一顿饱饭。那时,家里太穷,爸爸有病,有点什么好吃的都给爸爸留着。妈妈每次煮稀饭的时候,就在锅底里放一个碗,于是,多数饭粒就会跳进碗里。碗里的稀饭,妈妈就端给有病的爸爸吃,而我们就只能喝照得出人影的清稀饭。爸爸有时也赌气不吃,他不忍让我们”享受“这样的待遇。一次,爸爸趁妈妈不在,把他碗里的稀饭倒给了我,这被细心的妈妈发觉了,她随即给我一阵毒打,这时想起来,都心有余悸。在那个副食品匮乏的年月里,妈妈偶尔也会给爸爸买点糖果回来。我们兄弟姐妹是没有这种口福的,妈妈为了防止我们偷吃,就把糖放进柜子里锁起来。不要说吃一颗糖,就连糖纸都看不见一张。我们只有想象着,向往着柜子里锁住的水果糖。那时,能想象一下漂亮的糖纸都感到非常美好,连做梦都在偷糖吃。一天,我和四哥等来了偷糖的机会。四哥听见妈妈打开柜子,悉悉索索地从柜子里拿糖给爸爸,妈妈没有及时把柜子锁上。眼疾手快的四哥,没有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我跟随着他一溜烟跑到柜子面前,以最快的速度狠狠地抓了两把糖。慌乱中,柜子盖重重地落了下来,一声巨响后,随即招来妈妈骂人的声音:‘这两个家伙,一定在偷我的糖。’我和四哥吓得魂飞魄散,不顾一切地逃到山上不敢回家。下午,妈妈四处寻找我和四哥。当她发现我们时,四哥正在一个石窠中睡得香甜。心里窝着火的妈妈揪起睡梦中的四哥就是一顿暴打,我站在远远的地方,吓得浑身发抖,我心里非常清楚,四哥挨揍后,紧接着就该轮到我了。妈妈认为:我们受尽皮肉之苦后,才能增长记性。第二天中午,我和四哥又被还没有解气的妈妈撵出了家门,没有去处,我们就在屋后的山顶上闲逛,看见每家每户的房顶上冒着炊烟,我们却腹中空空,不敢回家。为了搞到吃的,胆大包天的四哥神不知鬼不觉地躲到屋外。等家里的稀饭煮好了,四哥趁厨房没有人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溜进厨房,连锅带瓢地端到了山上。这时,我们兄妹俩已经顾不上去考虑挨打的事情了,心想,吃了这顿饭,就算挨打也值得。我和四哥围坐在锑锅旁边,你一瓢我一瓢,肆无忌惮地喝着稀饭。我们饱餐了一顿后,还没来不及体会吃饱喝足的幸福感和满足感,就听见家里闹得炸开了锅。是妈妈大声咒骂我们的声音:‘我煮的稀饭呢,是不是那两个短命鬼给我藏了哟?’只听见爸爸叹着气对妈妈说:‘算了,不要再逼两个娃儿了,他们就不晓得吃哇,把他们找回来就是了。’那次,有了爸爸给我们当保护神,我和四哥那回免去了挨打的命运,我们好幸运,也感到好意外。”

“记得有一年,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爸爸因为是地主的儿子,在我们当地很受歧视,只有背井离乡去叙永找事做。后来,因为有人‘举报’爸爸搞什么投机倒把,爸爸又因为成分不好而被遣送回来,关在我们当地乡政府反省。那时,爸爸被那些人折磨得重病缠身。妈妈为了给爸爸补一补身体,特意蒸了一只鸡,叫我和四哥一起给被关押的爸爸送去。妈妈叮嘱我们一定要互相监督,我偷吃了的话,四哥要告我的状,四哥偷吃了的话,我也要告四哥的状。手里捧着一只鸡,我们兄妹俩只有一饱眼福的份,即使舌头都伸出来了,也只有把流出来的口水往肚子里吞。我们一边走,一边嗅着蒸鸡散发出来的诱人香味,你闻一下,我闻一下,假如谁闻久一点,另一个就会嗔怪埋怨:‘不干,你把香味都闻完了。’我们兄妹俩就这样一路闻着香喷喷的蒸鸡解馋,因为想着还在受罪的爸爸,我们不得不克制住自己,好不容易把这只鸡非常完整地护送到爸爸手里。我们和爸爸很久都未见面了,爸爸瘦弱得我们都快认不出来了。那时,我们不懂得怎样去安慰爸爸,只知道把蒸鸡交到爸爸手里就万事大吉,妈妈交给我们的任务就大功告成了。”

“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上一年秋天,当田里所有的稻谷已经收割完的时候,那些立在田间地头的草垛,就成了我们觊觎和清理的对象。我和四哥没事就去翻动谷草,不时能发现没有打干净的谷粒,我们就像发现宝贝一般,心情也跟着愉快起来。从谷草中用力一勒就会勒下几粒或是十几粒的谷子,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用衣服兜起好多谷子,这至少让我们一家人能吃上一顿不是很稀的稀饭。那天,就在我们欣喜若狂地往家里走的时候,生产队长不知从哪个方向冒了出来。他蔑视地看着我们,大声呵斥道:你们这些地主的子孙后代,还有胆量来田间地头找吃的,宁肯麻雀来吃,也不会让你们吃。“队长像魔鬼一样,一个箭步冲过来,盛气凌人地揪住四哥。四哥在队长的推推搡搡中,一个跟斗接着一个跟斗地摔,最终,怀里兜着的谷子散落了一地,但面对不依不饶的队长,四哥再没有胆量捡拾谷子。值得庆幸的是,队长没有追究我兜着的谷子。他骂完我们,就扬长而去。因为我们是地主的子孙,无论在哪里都低人一等、抬不起头,处处受人歧视,即使谷子烂在谷草堆里,或是被鸟吃,也不容许我们去那里寻找。我的爷爷是所谓的地主,他连长什么模样我们都不知道,爸爸也因为爷爷在社会上四处碰壁,似乎前几辈人的过错,需要他们的子孙后代来偿还,可我们也是人,肚子也知道饿。”

表妹在少年时代,原来经历了这么多苦难,难怪经常听妈妈说:你们七孃(表妹的妈妈)那时还是可怜,单是房子就烧了两次。妈妈为了接济在水深火热中挣扎的表妹一家,每顿节约一把米,等到数量凑到差不多的时候,天不见亮就偷偷给表妹一家送去。我知道善良的妈妈,那时,一直都在全力以赴地关注着他们。

我对表妹说:“听你说了这么多,我才明白,为什么每年外婆的生日,你们一家老小都要到外婆家来,而且吃了中午饭后,总是要到我们家来一趟。我们家门口有一棵大麦柑橘树,看似惹人嘴馋的大麦柑,其实难吃得要死,我们每年只是尝尝而已,入口就叫人无法下咽。然而,我们不屑一顾的大麦柑,对于你们却有着极大的诱惑力。”每年中秋,我们就爬上大麦柑橘树,把大麦柑一个个摘下来,实在摘不着的,妈妈就用很长的竹竿费力地将大麦柑敲打下来,然后放在堂屋的角落里,等着表妹他们来拿。妈妈用绳子把大麦柑穿成一串一串的,表妹四姐妹一来,每人肩上就搭着一串或是两串大麦柑,然后十分满足而开心地离开。听了表妹的一席话,我突然领悟到,在艰难贫穷的日子里,任何足以果腹的食物都可以成为美味。

表妹的诉说,让我心里五味杂陈。为了缓解气氛,她迅速将话题拉了回来,兴致盎然地说:“那时的日子虽然过得清苦,但我们从来都没缺少过欢乐,爸爸妈妈虽然经常为一日三餐愁眉不展,但他们骨子里是十分浪漫的。每逢过年过节,我们就可以忘乎所以地疯狂,即便是平时对我们非常严厉的妈妈,那时也会网开一面,任由我们肆无忌惮。唱歌、笑话和恶作剧是我们常演的节目,家里的杆秤是我们开心时不可缺少的道具。四哥神采飞扬地将秤杆插在腰间,左手竖握秤盘,右手拿着一根木棍,抑扬顿挫、有板有眼地敲击着秤盘。秤盘发出的哐啷声伴着或唱或说的节奏,四哥像小丑一样,招摇在我们四周,一家人沉浸在无限的欢乐中,将饥饿、烦恼、地主后代统统抛掷九霄云外。那时的我们是单纯的、快乐的。”

我说:“你的童年是有苦有乐的童年,你的童年是苦辣酸甜酿制的童年,更是无怨无悔的童年。昔日的苦,今天回味起来,感觉就与众不同了。”表妹一边打量着水里的动静,一边动情地给我讲述他们一家最近几年经历的祸不单行的日子。

“六年前,自从大哥跟大嫂的姨侄媳妇好上后,家里就一直没有安宁过。绝望的大嫂知道再也留不住大哥的心,就对我们一家起了报复之心。她首先从我家开始,一次来我们家,一待就是十天,每天早晨睡懒觉,早饭都是祥文给她端到床前。按理说,妹夫是不应该这样伺候我娘家嫂子的,但我们知道大哥已经惹上了她,不敢对她有所怠慢,更不能有过激的言辞,只有小心谨慎地对待她。可她偏偏不领情,我们对她的好,她视而不见,甚至觉得心安理得,愈发变本加厉起来。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她居然打起了勾引祥文(表妹夫)的主意,在自己的妹夫面前,一下子变得娇嗔起来。祥文骨子里本是一个很矜持的人,他对嫂子出其不意的举动深感手足无措,只有小心翼翼地回避她,却不敢轻易得罪她。然而,嫂子却变着戏法地勾引祥文,我们都最大限度容忍着她荒唐而无耻的行为。后来,她竟然当着我的面,毫无遮掩在祥文跟前耍风骚。十天过后,我终于忍无可忍,声色俱厉地对她下起了逐客令。她事先策划好的无耻阴谋,拆散我们家庭的卑劣行径,最终没能得逞,在我的驱逐下,悻悻而去。”

“可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在我们家闹了个自讨没趣之后,不解恨的她,随后又冲二姐起了歹意。然而,我那看似老实持重的姐夫,最终没能经受住她的诱惑。二姐他们自从承包了水库,姐夫晚上就住在水库边守鱼,二姐在家里照顾老人和女儿,大嫂则在离二姐家不远的一所学校的食堂煮饭。在极短的时间里,姐夫的心就被不怀好意的大嫂俘虏。”

“一天,二姐去街上,听一朋友说:‘我今天早晨,看见你大嫂在你们水库边洗脸’。隔了几天,又有人对二姐说:‘早晨,我看见你大嫂从你们守鱼的屋里走出来’。二姐说,就连别人都感觉大嫂的神情不对劲。蒙在鼓里的二姐这才警觉起来,不费吹灰之力,就亲眼撞见了大嫂和姐夫的丑事。二姐碍于面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一方是还没有跟大哥正式离婚的嫂子,一方是自己深爱了二十多年的男人。性情隐忍的二姐,没有把他们的丑事公之于众。她想告诉爸妈,而爸妈一辈子都是极爱面子的人,大哥有外遇的事情,就已经够他们伤心了,假如把大嫂和姐夫的丑事告诉他们,无疑更是雪上加霜,无奈的二姐只有默默忍受屈辱,但纸无论如何也是包不住火的。所谓久走夜路必有鬼,姐夫在二姐面前答应得口死眼闭,指天发誓要跟大嫂一刀两断,但他最终没能信守承诺,没有经受住大嫂的存心勾引。他依旧鬼迷心窍一般,被大嫂彻底迷住了,始终跟大嫂保持着亲密来往,趁晚上在水库边看鱼的机会,经常偷偷骑着摩托去大嫂住的地方幽会。一些看不惯的熟人,出于善意,把大嫂和姐夫的事情告诉了爸妈,满以为二姐还蒙在鼓里的爸妈,担心二姐受不了打击,就商量着暂时把这件事情隐瞒起来。每次,二姐和爸妈见面时,总是在这件事情上欲言又止,其实他们都心照不宣。几个月后,忍受不了委屈的二姐终于流着眼泪倒出了心中的苦水,面对这样的窘境,他们都不能采取过激的行为,因为毕竟是大哥先背叛大嫂。很长一段时间里,二姐和姐夫维持着表面风平浪静的日子,暗地里却打着肚皮官司,事情已经发生了,为了不把事情搞大,二姐最终宽宏大量地原谅了姐夫。”

“可是,好景不长,就在2006年腊月十六那天下午四点半钟,爸爸突然打来电话对我说,二姐在水库里淹死了。电话那端的爸爸说完这句话后,就哽咽着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二姐的死讯如晴天霹雳,让我突然感到天旋地转。我告诉自己这时候必须理智,于是,放下手中的事情,带着一颗无比悲痛的心,去探视已经跟我阴阳相隔的二姐。”

“到达二姐出事的水库边时,天色已近黄昏。水库周围聚集着人群,看到我匆忙走来,有的惊呼着:‘张二姐的幺妹来了’。二姐落水的水库中央,两个水手已经是第二次撒下渔网打捞沉下库底的二姐,他们说,这是最后一次打捞了。人们都翘首期待着,可是,最终还是没有把二姐打捞起来,打捞工人说:‘天色太晚了,不方便继续折腾下去,只有明天再来打捞或是看你二姐自己能不能浮出水面。’好心人无奈地对我说:‘你是她的亲人,她听见亲人哭,就会有所动静,就会浮起来。’在我死缠烂打的请求下,打捞工人愿意再努力一次,于是,我拖着长长的嗓门哭喊着:‘二姐呀,我的二姐,你起来吧,这么多人等着你起来,你再不起来,他们就只有明天才来打捞你了……’我一声又一声地呼唤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沉睡在水底的二姐似乎感应到了我悲痛欲绝的声声呼唤。打捞工人就在她落水的位置,用渔网钩住了二姐的脚,二姐这才露出水面。这时的二姐在冰冷刺骨的深水里已经浸泡了几个小时,早已没有了生命的迹象。天已经黑了,好心的人们帮着我把二姐身上的污泥洗去,我在给二姐穿寿衣的时候,感觉二姐好像还活着,她脸色红润,我们给她翻身穿寿衣,她的眼睛也跟着一睁一闭,但是,仔细一想,她都在水里窒息这么久了,何况还是这么寒冷的冬天,尽管我是多么希望她是活着的,但理智告诉我,她的魂魄已经离开了我们。”

“那天晚上,二姐一睁一闭的眼睛一直萦绕在我的眼前。如果二姐在打捞出水面时,能及时抢救,或许二姐的生命还会发生奇迹。但那时,我们已经慌了手脚,根本没有想到这些,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是,爸爸却不同意我的看法,他气急败坏地对我高声吼道:‘放你妈的屁,都在水里淹了几个钟头了,她哪里还活着?’”

“二姐的丧事料理完毕,我的魂魄好像随着二姐去了一般,走起路来腾云驾雾,心里空落落的,除了伤心,还是伤心,流不尽的眼泪伴随着我的日日夜夜。二姐死后十多天,祥文的亲戚给我讲了一个真实的故事。他们亲戚家的一小孩,因为落水几个小时后才打捞起来,就在大家一致认定小孩已经死了的时候,有人建议把小孩脸朝下搭在门槛上,一是看小孩吞进肚里的水能否倒得出来,二是看小孩能不能出现奇迹。等了一小时,小孩终于能虚弱地呼吸,还在轻微地动弹,最终,这个小孩逃出了死神的手掌心,直到今天,他都还健康的活着。类似的事情,我都还听人说起过。假如这样的故事我早一些知道,我一定会竭尽全力挽救二姐。可是,一切都成了不可挽回的过去,给我留下无法弥补的终生遗憾,也让我失去了今生可以挽救二姐生命的唯一的机会。”

“在父母心中,二姐是最乖巧最能干的,她永远都是我们的榜样。她的离去,为我们带来了无尽的伤痛。她撂下一个六岁的女儿,父老乡亲无不为她的离去而感到惋惜,她的为人和孝心有口皆碑,这样的一个好人,死神却没有放过她。她的离去,将意味着姐夫永远失去了一个贤惠能干的好妻子,父母永远失去一个乖女儿,侄儿侄女永远失去一个好母亲,我永远失去了一个好姐姐。”

“在父母心中,二姐是父母亲永远的骄傲。任何情况下,只要有二姐在,我们都会得到她无私的爱护。在姐夫心目中,她是一个永远不知疲倦的勤快的好妻子;在父老乡亲的心目中,她的为人处事和孝心都为人称道。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近乎完美的女人,却没有逃过这次劫难。”

“二姐去世四十九天后烧灵,我和爸爸去给二姐的魂灵做最后的道别。当一把火点燃属于二姐的灵房的时候,意味着关于二姐的所有符号都将消失殆尽,爸爸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曾经属于二姐的家。爸爸神情恍惚,泪水恣意横流,留下老态龙钟的背影。”

“爸爸回家后,屋里空荡荡的,不见妈妈的身影,爸爸抓狂了。中午时分,妈妈不应该不在家啊。这时,悲痛欲绝的爸爸忽然理智起来,他想,我都悲痛成这样了,她的日子能好过吗?于是,爸爸朝屋背后走去,他惊奇地发现妈妈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朝着二姐烧灵房的方向默然流泪,她深知:这时,关于二姐在人世间的所有痕迹,将随着冉冉升起的青烟灰飞烟灭。肝肠寸断的痛苦,刻骨铭心的悲伤,一度将两个老人推向绝望的边缘。唉!人死终究不能复活,只有让时间慢慢为我、也为他们疗伤。”

大哥跟大嫂最终走到了婚姻的尽头,他们水火不容,各自都犯下了难以饶恕的罪过。都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最终,他们选择了离婚,而且离得决绝。

“二姐不在了,姐夫突然成了孤家寡人,似乎二姐的离去是上天对他的无情惩罚。只是二姐好冤,她死得实在无辜,如果那天是姐夫驾船去下鱼饲料,这场悲剧绝不会发生。”

“可是,二姐尸骨未寒,一个女人很快走进了姐夫的生活。二十多年来,姐夫习惯了二姐的迁就与包容,然而,这次他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偏偏遇上一个贪图享受、好逸恶劳的女人,姐夫的幸福生活似乎随着二姐的离去而消失了,这个女人最终与他相处了大半年后又离开了。”

“我们深知,自从二姐去世后,姐夫一直痴想着大嫂,他希望与大嫂重组家庭。但碍于爸妈和大哥的压力,他没敢轻易将这桩心事说出口,只是颇有心计地与我们搞好关系。在姐夫与我们的关系相处得十分融洽的时候,他终于壮着胆对爸爸说:‘既然大哥和大嫂的关系都不存在了,我想跟大嫂结婚。’姐夫脱口而出的想法,没能得到爸爸的认可,即便是爸妈赞成,大哥那道坎他也是过不去的。最终,一对偷情的男女,最终受到世俗的阻挠,无奈抱憾终身。”

这时,天色已晚,我打住了表妹的谈话。

他们家经历的波澜壮阔、跌宕起伏的故事,让我感动,让我震撼,让我心惊,让我心碎。它足以成为一本情节离奇曲折的小说的蓝本,真可谓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曾经的风风雨雨,将表妹历练成今天这副超然物外的模样,难怪她能心如止水地守住这弯平静的河水,似乎永远离开了世事的繁华与纷扰。曾经的精彩,曾经的苦难,曾经的惊涛骇浪,曾经的儿女情长,如今在她看来,都宛如这条静静流淌的小河,它们已经静静地从她生命中流过。淡然恬静的表妹,年纪不算大,却在流年里活得如此娴雅,如此超脱,如此禅味。不悲不喜,不忧不愁,宠辱不惊,她现在的生活状态,让惧怕寂寞的我,着实难以想象。

昔日,那个有些顽劣,有些冲动,有些跋扈的假小子已然不复存在,历尽磨难的她,只会被命运有情而又无情地塑造成了另外一个女人,一个坦然从容,在静静的小河边守着鱼竿静心垂钓的女人。

3.那是你吗?天边漂浮的那片云

三年前的一个黄昏,吃过晚饭,躺在沙发上无所事事的我,茫然地盯着电视,打发默默流逝的时光。

一同学忽然打来电话:“你在干嘛?今晚出来跳舞吧。”听到“跳舞”,我平静如水的心情,立即泛起了涟漪:是啊,在这华灯初放的时刻,能与同学共舞,该是一件多么曼妙的事情。空乏了一天的心,突然找到了兴奋点。于是,我兴致勃勃地走出家门。

与久违的同学四目相对时,我们竟都不约而同地冲着对方扑哧一笑。同学说:“真佩服你,硬是耐得住寂寞,就连你的微笑都是那么安静。”我说:“如果我突然出现在你眼前,冲着你神经兮兮地哈哈大笑或是面目可憎,你岂不认为我的神经出了问题?”同学说:“难为你了,忙碌的生活和紧张的家庭氛围已经让我笑不出来了,好羡慕你,日子过得那么单纯、那么清闲,可以不为那么多事情操心。”她的话让我讶然,我顿了一下说:“你说你是在打击我,还是羡慕我,一个事业有成的人怎能去‘嫉妒’一个无所事事的人。我才羡慕你啊,只是我没好意思说出口。”同学如数家珍般找出若干我比她幸福的理由,我也滔滔不绝找出若干她比我优越的理由,最后,我们以“珍惜眼前的幸福”作为结束语,走进跳舞的人群中。其实,我和同学目前都暂时处于幸运行列中的幸福人。

多数人都是在幸福中平淡,在平淡中幸福。我们只是盯着别人光鲜的一面,却忽略了他们内心深处承载的我们不曾发现的负重。我们在乎的太多,忽视的也不少,许多平淡无奇的东西,一旦失去,我们才懂得去珍惜,生命实在短暂,有些事情不可重来。

那晚跳舞回家,偶然遇见多年不见的一个朋友。我们互相凝视了片刻,彼此心有灵犀地一笑,陌生感瞬间掠过心底,亲切感油然而生。因为激动,我们语无伦次,甚至忘记了该怎样去称呼对方,但,这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有机会相遇在这里,相遇在人潮涌动、流光溢彩的县城。

眼前的这个女人,曾经留在我脑海的印象是:一个被幸福抛弃了的女人。乖巧的儿子在一岁多时,因为烫伤而面目全非,结痂的创面像一根绷紧的弦,将儿子的面部和颈部残忍地拉扯起来,也一如既往拉扯着她的心。随着年龄的增大,爱美的儿子为自己与众不同的面容开始自卑起来。朋友想给儿子做手术,可是,捉襟见肘的经济状况,让她在迫不及待的愿望面前望而却步。游手好闲的老公,整日混迹在茶馆酒店之中。一个看似脆弱、内心却无比坚强的女人,独自支撑着那个家,试图通过自己的努力去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变儿子的命运。她也曾试图通过自己的一言一行去感动老公,让他回头,与她共同经营那个风雨飘摇的家。可无数次尝试无数次努力,换来的却是无数次力不从心和无数次绝望。朋友穷尽心思,却没能唤醒碌碌无为的老公。眼睁睁看着儿子一年又一年地错过最佳手术年龄,她的心在滴血,绝望的她,为了儿子,为了自己,也为了教训一下老公,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离婚。那么善良的一个女人,要走出那一步,她内心承受的苦痛和压力可见一斑,而那个男人自始至终都没有给她留下一丝值得眷恋的东西。

离婚后,朋友选择了背井离乡,远赴上海打工,她要为自己争口气。她做梦都想给自己的爸爸妈妈和儿子买一套房子,好让自己深爱的亲人有个像样的容身之所。如今,拼搏了六年的她,终于得偿所愿,实现了自己当初的愿望,兑现了她给父母和儿子的诺言,让爸爸妈妈住进她买来的房子里,为儿子成功地做了手术。尽管儿子的面容依旧不够完美,可是,在作为母亲的朋友看来,手术后的儿子已经很完美了。

我跟这个历经磨难却依然还在奋斗中的女人比起来,不禁自惭形秽。我对她说:“好佩服你,花了六年的时间,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夙愿,看见你能好起来,真为你感动。但,你还那么年轻,不能就这样孤身一人生活下去。儿子会长大,会成家,爸爸妈妈也会老去。总有一天,他们都会离开你。再为自己活一回吧,打开你的情感之门,找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这样,你的人生就圆满了。”她说:“我何尝不向往爱情?累了的时候,我何尝不希望有个肩膀靠一靠?可是,这种事情急不来,需要等待,需要缘分。”

这么漂亮的一个女人,这么能干的一个女人,这么善良的一个女人,这么坚强的一个女人,老天爷!你会再次让幸运之神眷顾她吗?

忽然联想起约我跳舞的那位同学与我交流的一席话:她说,其实我们都活在幸福中,只是不曾真切地去感受幸福罢了。是啊,我们现在所拥有的,却正是这位事业有成的朋友所最渴望的,同学的话不无道理。

下午时分,放在桌上沉寂已久的手机,铃声骤然响起,我神经质地冲到桌前抓起电话,只见手机屏幕显示:上海移动。我心里猛然一惊,心想,怕是打骚扰电话的,因为前段时间差点受骗的缘故,我毫不犹豫地按下结束键。一会儿,手机铃声再次响起,还是上海移动的,我嘲笑自己是不是太敏感、太神经质、太自我戒备,于是,大大方方地接了起来,电话那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六姐!你好!最近好吗……”朋友关怀的声音,让我激动难耐,我差点无情地辜负她的一片好意。似乎已经很久了,我都不曾把她想起,而身处异乡的她,反而将我惦念,我开始面红耳赤,任凭泪水打湿眼眶。

我一边和她聊着,一边下意识地走近窗台,抬头仰望远处碧蓝的天空,一片白云恬静地漂浮在天际。此时,它离我是那么的近,朋友却离我那么的远,天空飘着的那片白云,是你吗,我漂泊异乡的朋友?

因为有梦,我们的灵魂不再孤单。如果失去了做梦的能力,我们的灵魂该是多么苍白。一生能拥有一次这么惊艳绝伦的美梦,已经足够。多么不情愿从美梦中醒来,不情愿从梦中的女孩时代穿越到现实中的女人时代。

那两个女孩,一个是我的知音,一个是我为之牵挂、重病缠身却又无比坚强的凤姐。

感谢有梦,感谢这么美的梦缱绻于我的灵魂深处。因为拥有如此美丽的梦,这个春天,我不再感伤。

4.潇洒班长的真诚与细腻

小廖在QQ群里发布:“亲爱的同学们,请把”五一“的假期挪出来到宜宾开同学会,唐同学请同学们参加他们小宝贝的满月酒席。具体行程安排四月份公布,现在征求大家的意见,请大家积极发信息。谢谢!”沉寂已久的QQ群,一石激起千层浪。

看到这则消息,我先是一愣,既无喜,也无忧。因为时间尚早,万一遇上计划没有变化快的事情……所以,不必太在意。

离“五一”还有十天的时候,妈妈生病来到我家需要照顾。心想:同学会一事,也就没我的事了,至少我能找到不去的理由,因为侍候好耄耋之年的母亲比什么都重要。离“五一”还有四天的时候,唐同学亲自打来电话邀请:“你尽量来吧,如果你不来,××同学说她也不会来。”我就这样被唐同学和××同学将了一军,我又十分看重自己跟唐同学和××同学的情意,于是对唐同学说:“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我一定会来的。”

对于去不去的事情,我的一位闺蜜同学,煞费苦心,一直坚持不懈地追踪着我的思想动向。她说:“如果你和班长不去,我也不想去,但又不得不去。”我说:“你去吧,何必纠结在我和班长之间,何况还不晓得班长到底去不去呢!我也没有最终定夺下来,万一到时我又去了呢?”我的模棱两可,让她十分懊恼。

“五一”前夕,病情恢复了的妈妈,迫不及待地想回乡下。无疑,我有了空闲时间去跟同学团聚。为了顾及老公的感受,我叫他跟我一同去,他倒是干脆爽快地答应下来,同学会一事,终于尘埃落定。

“五一”的头天下午,闺蜜同学打来电话:“班长说他的脚崴伤了,可能不能去宜宾,你说这班长的脚,是不是崴得不是时候哟?”我从闺蜜同学的言语中听出了弦外之音,我咯咯一笑:“不一定哈,这世界碰巧的事情比比皆是,你说班长何苦整出这样的苦肉计呢?”我想,班长或许有意在挑逗闺蜜同学,在没有确认班长的脚是否崴伤之前,不厚道的我没有主动给班长打电话。

“五一”那天早上六点钟,闺蜜同学打来电话说:“我们亲自来接你。”他们的“突然袭击”,让我感到受宠若惊的同时,也深感措手不及。老公与我一同前往,显然成了多事,我陷入欣喜与尴尬的两难境地。还是老公理解我们,他说:“既然你的同学要来接你,我就不去了,去了也不好耍。”我随即对闺蜜同学说:“他说他不去了,叫我跟你们一起去就是了。”闺蜜同学随之开怀大笑:“这正是我们想要的结果,我知道他去了,吃了午饭后,肯定会匆忙催促你走的,我们难得见一次,吃过午饭就走,未免太扫兴。”我自然对闺蜜同学的用意心领神会,她为了达到一个善意的目的,从来都是先斩后奏、霸气十足,为了让我们相处久一点,她竟然如此用心良苦。

我们一同前往宜宾的路上,班长和闺蜜同学一直都在通过发信息保持着联络。她们乐此不疲地互相调侃,甚至唇枪舌剑。班长的信息含糊其辞,闺蜜同学的信息言辞激烈,言语间不乏挑衅,但,班长到底是在来宜宾的路上,还是在家里?让闺蜜同学一时难以确认。

即将到达宜宾的时候,班长再次向闺蜜同学发来信息:我们开始行动午饭了哈,不等你们了。班长的神秘莫测,让我们成了丈二尺高的和尚,一时摸不着头顶,闺蜜同学不甘示弱,一直都在阴阳怪气地“还击”着她。

到达宜宾,见到其他同学后,才确信班长正在来宜宾的路上。闺蜜同学说:“糟了,我们被班长蛊惑了,她崴脚肯定是假的。”唐同学说:“班长的脚是崴到了,是李哥(班长的老公)开的车。”关于班长来不来的问题,我们不再纠结,因为班长确实已经在来宜宾的路上。

中午十二点,唐同学小女儿的满月酒正式开席了。桌上摆满了丰盛的美食,为了等待班长和李哥大驾光临,我们只好将口水勉强咽下去。

半个小时后,班长和李哥风尘仆仆地赶来了。按理说,这样的场合,李哥是不会来的,但真人已经露面,他确实来了。班长小心翼翼地从副驾上起身出来,脸色依然那么红润,只是比前年看上去胖了一点。唐同学急忙迎了上去,班长笑逐颜开,似乎正在对唐同学说着一些祝福的话。当班长转身看见跟她一窗之隔的我们,不禁粲然一笑。她兴奋地向我们挥着手,一瘸一拐地朝我们走来,而我们也打着手势迎接着她。

班长到来的情景令人感动,让闺蜜同学深感愧疚:“是我误会班长了,没想到班长的脚确是崴伤了。”闺蜜同学后悔不迭,自责不已。可是,班长对闺蜜朋友说:“你看我不是真的来了嘛,我的脚,确实在昨天下午崴到了。当时,我第一个想法就是:去不成宜宾了。还是你们李哥理解我,宁愿请人帮他值班,也要亲自开车送我来,就是怕你们误会啊。”李哥就是这么憨厚,班长就是这么实在,他们都是那么重情重义。

看见班长崴伤的脚颈红肿着,我们既心痛,又感动。我想,如果换做是我,我是绝对不会来宜宾的。但这就是班长和李哥的为人风格,德高望重,带伤前来,精神可嘉。大家围坐在一起,闺蜜同学则举起随身携带的相机,乐此不疲地拍着照片。臭美的小廖永远都是镜头前的主角,怪异的表情、夸张的造型,令人捧腹。乐天派的燕子永远都是那么古灵精怪、豪放不羁,耍赖似地用酒侍候着豪爽十足的班长。我、贤惠的向同学和老实持重的李同学一家端着茶水浅斟慢饮,开心地坐在一旁当着观众。班长时不时地拖着长长的调子、脆生生地呼唤着向同学和小廖,语气之亲切,情感之丰盈,令人心生嫉妒。最终,除我和李同学之外,其他同学都卷进了互相劝酒罚酒的漩涡之中,调侃声、揶揄声和嬉笑声不绝于耳。一伙老顽童,肆无忌惮,无法无天,各种开怀至极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我站在一旁,举起相机,为他们抓拍了几张疯狂至极的镜头。

酒兴阑珊,忘情的班长才抬起那只崴伤的脚,肿如泡粑的脚背和脚颈令人瞠目。细心体贴的向同学和闺蜜同学凑过去,一边跟班长打趣,一边用酒擦拭着班长的伤处。此前与班长调皮捣蛋的闺蜜同学再次充满愧疚,她怜悯地抚弄着班长的脚,变得无比温柔,之前调侃出来的“芥蒂”瞬间烟消云散。

我们去宾馆的途中,撒娇妹燕子一直用奶声奶气的腔调跟班长交流着。小廖当然也不失时机地插科打诨,但经常招来班长的“反驳”。班长举起矿泉水,偶尔向小廖泼洒一点,算是对小廖的挑逗或“警告”。搞怪的气氛中,我无法不受到她们的感染,与她们一起快乐,忘记自己置身何处。无论面对何种性情的人,班长都能与之幽默、融洽、理性地相处,也同时让我们乐翻天。

第二天,有同学建议去李庄,班长“舍命陪君子”,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班长从来都是那么识大体、不搞特殊,既然来了,她愿意不顾一切地陪着同学们尽兴。班长倒是信誓旦旦,我们却在体恤班长崴伤的脚。不过,我们最终没能拗过固执的班长,在大家的搀扶下,她一瘸一拐地陪我们走完李庄,圆满完成了李庄之行。

在我的记忆中,班长从来都是留着短发,穿着朴实,不化妆,而且为人处世一直彰显着成熟、稳重和练达。她具有女性的温柔与细腻,也具有男性的潇洒与干练,在我心中有着与众不同的魅力。

前年,几个同学相约,在班长不知情的情况下去了都江堰。一个电话打过去,班长应声而来,随即,她热情满怀地带着我们逛街子古镇和都江堰。汶川地震后,劫后余生的街子古镇被修复一新,依然古意盎然,令人赏心悦目。街道两旁,店铺鳞次栉比,琳琅满目、异彩纷呈的商品,令人眼花缭乱。

班长为了让我们不虚此行,真可谓煞费苦心,无微不至。一会儿买来香喷喷的鸡腿,一会儿买来一串蝗虫,一会儿买来一串蝎子……她细致入微地侍候着我们,就像在伺候几个小朋友。我们皱着眉头挑战闻所未闻的美味,班长则对我们全新体验的反应忍俊不禁。我本是一个极挑食的人,可为了不辜负班长的满腔热忱,只好鼓励自己,不顾一切地一口咬下去。一种前所未有的香令我浑身震颤,咀嚼美味带来的快感,真切地告诉自己不必装模作样,于是,我大大方方地吃起来。我们吃得痛快,班长也看着开心。

都江堰之行,班长兴奋地告诉我:“我女儿考上了你们那里的一所理工大学了。”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缘分。为了表达对班长女儿的欢迎,我半开玩笑地对班长说:“你和李哥送女儿来上学时,可千万不要忘了来看我。”班长说:“肯定的。”

班长女儿开校的头一天,她打来电话说:“我们来富顺了,你把你的地址说说看,我马上过来。”班长记忆力好生了得,两年前,她只是路过我家楼下,直到现在竟然都记得我家在富顺。

几分钟后,班长如约而至。我兴奋难耐,没看到李哥一同前来,我问她:“李哥呢?”她说:“他在宾馆睡觉,我们不管他。其实,我们上午就来了。你上车吧,带着我去转一转你们县城。”班长就是那么简单,处处替人着想。

班长女儿国庆回家了,返回学校时,火车误了点,晚上九点钟光景,小姑娘给我打来电话:“姨妈!姨爹在自贡没?我国庆回家了,火车晚点,现在才到。如果姨爹在自贡,叫他带我和另一个同学回学校吧。”我想象着冷风扑面、大雨滂沱的夜晚,两个女孩无助地伫立在站台上的情景,便生出几分惊悚和惶恐。于是,我给老公打去电话,他爽快地答应下来。我们开到自贡市区,因为道路不熟,几经周折,才寻找到两个小姑娘的身影。

不久后的一天早晨,班长突然打电话:“你在哪里?”我惊讶之至:“我在楼下的餐馆吃早餐,如果我的感应没错,你应该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班长不置可否,随即咯咯一笑:“那我马上来看你哈。”班长的突然造访让我张皇失措,因为现在家里没有什么可以招待班长的食物。一会儿,班长提前到来,比我预期的快了许多。李哥永远都是那么从容淡定,班长却激情满怀。他们打开后备箱,搬下一箱苹果、一件沙棘冲剂、一罐奶粉,厚重的礼物,不容我拒绝。

班长在我家坐了一会儿,连开水都没喝一口,就跟随李哥急着走了,她甚至连让我招待他们吃一顿饭的机会都不给,班长是那么简单固执,却又那么重情重义。

每当发现我们同学中的任何一个有负面情绪的时候,班长或是在网上留言,或是直接打来电话,总是语重心长地及时给予疏导,在同学们中间永远扮演着班长的角色。

曾经跟闺蜜同学在网上闲聊,她说:“我无法想象,那个曾经戴着墨镜、中性打扮、言行潇洒、派头酷酷的班长怎么就会生出一个女儿,而且还将女儿养大成了人。”我与闺蜜同学的想法不谋而合。我对闺蜜同学说:“听说班长没事在家还绣十字绣呢,她是长相潇洒,内心细腻。”闺蜜同学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班长确实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好女人,她正直善良、心细如发、珍视情谊、热爱生活,这些可贵的品德,我们谁都无法否认。

5.一个老女人的多面性情

她,一个年近六旬的老妇人,与我们家只是相隔两个山头那么远。从认识她到现在,其间至少已经跨越了二十五年的光阴。在我的记忆中,她似乎一直就是这个模样。因为她头上没有生长一根头发,所以我一直偏执地认为,她不是一个纯粹的女人,不是一个正常的女人,而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我甚至不相信她还会生儿育女,她身上有许多特别的地方,让我对她敬而远之。

比如谁家孩子的肚子疼,找她起一碗神水。只见她郑重沉静,俯首低眉,左手托着一碗水,嘴里小声地念叨着听不清也听不懂的咒语。一边伸出右手的一根食指,在碗口上面不停地比划和绕动,这样一碗再普通不过的清凉水,经过她的加持后,就变成了奇特的神水。神水喝下肚,肚子奇迹般地不疼了。谁家小孩半夜睡觉不安分,只要她面对着孩子,用右手的中指在额上比划一阵后,孩子就神奇般地安静下来。她神奇的特异功能,让我莫名地感到她就是神,而不是人。至少说她是神与人的混合体。造物主无情地剥夺了她美貌,却又赋予了她神奇的力量。

小时候,每次跟妈妈一起在路上遇见她,我总是下意识地躲在妈妈身后,很不礼貌地回避她。心里对她充满敬畏,又对她充满厌恶,而她偏偏又是一个开心爽朗的人,很会取乐。总是用嗔怪的语气对妈妈说:“你看你的幺女,每次看着我都是躲躲闪闪的,就像见到鬼一样,是不是我的长相很可怕,吓到她了。”妈妈颇难为情地说:“不是,她生来就脸皮薄、害羞。”她嘟着嘴巴说:“嗯?我看不是这个原因,我从幺女的眼神中看出她不喜欢我。”然后她又想着法子逗我,一直将我逗笑,才心满意足。她说:“我这人虽然长得丑了些,但是我不希望别人讨厌我,我长得丑,但心眼不坏,骨子里还是一个好人。”

自从我经营生意以来,她就成了我忠实的顾客。小时候不懂事,长大后,觉得自己有愧于她,她其实是一位非常可爱的老人。

一次,她走进店里,乐呵呵地对我说:“幺妹,你给我建议一下,今天我想去看看老父亲,不知买点什么东西去。”我给她介绍了两种食物,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可是,当她伸手从荷包里掏钱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囊中羞涩。她说:“看你信得过我不?如果你愿意赊欠给我,我就去看老父亲;如果你不愿意赊给我,就不去了。”看来,她要敬的这份孝道,完全取决于我的态度,倘若我无情地拒绝,无疑是在扼杀一份孝心,这种不道德的事情,当然是我不愿意做的。于是,就爽快地答应赊欠给她。

她高兴坏了,古灵精怪地冲我一笑,然后对我说:“你把账本拿出来吧,还是记一下帐的好。我老了,记性不好,万一忘了来开帐,你脸皮薄,肯定不好意思问我要账,到时你就亏大了。”我翻开账本,难为情地打量着她:“不好意思,你叫什么名字?”她这时调皮起来,似笑非笑地凝视着我,迟疑了几秒钟才说:“我们都是老熟人了,你不可能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吧?”我说:“我只是知道你姓肖而已。”她继续卖着关子,装出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我无可奈何地对她说:“肖嬢嬢也,你说一说你的大名就有那么难吗?是你要求我给你写账的啊。”这时,客车来了,她一边急不可耐地朝客车跑去,一边张牙舞爪地转身,大大咧咧地撂下话:“我去赶车了,随便你怎样写,我都是要认账的。”她走上客车,坐在靠近车窗的座位上,冲着我诡异地一笑,客车就开走了。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心想,我该怎样为她记下这笔账呢?连续问了两个摩托司机,他们都说不知道她的真实名字,其中一位还说:“她是出了名的肖光光嘛,男女老少背地里都是这样称呼她的。”“肖光光”,这样写下去,显然很不礼貌,写肖嬢嬢又无从区别于另一个肖嬢嬢,因为此肖嬢嬢非彼肖嬢嬢也。哭笑不得的我,为了区别对待,只好忍俊不禁地写下肖光光三个字。

隔了几天,她来了,是特意来开账的。她郑重其事地叫我打开账本,务必要亲眼看我为她划账,我有些尴尬,继而抓狂,感到前所未有的为难。她亲眼看我为她划账,本来无可厚非,但我为了掩饰自己的不礼貌,就做贼心虚地说:“你不用看,我把帐给你划了就是了,以后绝对不会问你要第二次。”她固执己见:“不是我小气,我开了账,亲自见你为我划了账,我才放得下心。”因为心里有鬼,我捂着账本,心砰砰乱跳,执意不愿打开。这时,她似乎看懂了我的心思,便开始调皮捣蛋,不顾一切地从我手里夺过账本。她一边翻阅账本,一边笑盈盈地说:“我就是要看看你是怎样记的这笔账,我能猜测到,你肯定不是写的我的真实名字。”当她翻到那笔账时,我紧张得无以言表,生怕她看见了“肖光光”这三个字后对我有所抱怨。其实,我的担心成了多余,她指着我写下的“肖光光”三个字禁不住开怀大笑,然后兴冲冲地指着我,意味深长地说:“我就料想到你会这样记账”。我霎时红了脸,在旁的顾客也咯咯地跟着笑翻了天。她大度地说:“我就知道你会这样写的,那天我没告诉你我的真实姓名,是我故意的。其实也没什么,这么多年来,我听惯了肖光光这个称呼,如果有人突然叫出我的真实姓名,我反而觉得很不舒服。”她的乐观与豁达,让我哭笑不得,又让我心生敬意,多么可爱的“肖光光”啊!

一次,她家修新房,需要打一个报告,她来店里向我借纸笔。当着我的面,一会儿功夫,一份格式得体的书面报告就大功告成。最后,我看见她在落款处,庄重地写下了她的名字:肖乾益。多好的一个名字,我从此铭记于心。她容貌虽然不敢恭维,但是她写出来的字,潇洒自如,令人刮目相看,让我肃然起敬。这个整天干农业的老女人,竟然是这般有才!

她拿着报告正想离开店的时候,她的女儿和儿媳正巧赶来。她女儿挑选好东西后,儿媳争着付钱,我对她女儿说:“你看你,多好的福气,有这么好的一个舅母子(娘家的哥哥或是弟弟的老婆)疼你。”然而,她女儿对我作出的回答就有点煞风景了,她说:“你也可以做我的舅母子呀,那我就更有福气了。”她的话让我目瞪口呆,而且语气中没有丝毫玩笑的意味。为了不将气氛搞得越发尴尬,我没有跟她置气,于是,我对她说:“我是善意地跟你开玩笑,没有一丝恶意的。”她的女儿反而与我争执起来。肖乾益见势不妙,严肃地呵住她的女儿,指着我对她的女儿说:“你这个不分老少的东西,你知道你该怎样称呼她吗?我都得叫她一声六嬢,你得叫她一声六姑婆才是。”她女儿红着一张脸,也倒是反应快,纯属一张三花脸,突然又笑着对我说了一声:“对不起了!六姑婆!”

其实,她们这种称呼,我也不知源于何处。肖乾益的孙子都得叫我姑祖了。“姑祖”这个称呼,在我心目中,是老得不能再老的人才配得上的称谓。从那以后,他们全家人这样称呼我的时候,我都会下意识地感觉到自己已经老了。

肖乾益,一个俏皮有趣的老女人,一个善良可爱的老女人。她虽然老了,却有一颗孩童般天真的心,她似乎一辈子都是那么无邪!那么开心!那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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