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似穹庐

天似穹庐

匈奴

匈奴来了。

他们像一群野狼一样在赤野千里的大漠上行进,并对着太阳发出长啸,雄鹰听到这种长啸后,飞翔的身子禁不住左右乱晃。在西域大漠中,他们往往会突然出现,又会突然消失,其率性而为的性格在言行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他们在西域如此快活,并非只是一天两天,细细数来,他们已如此持续多年,在身后留下了很多欢乐的记忆。他们虽然粗狂,甚至被称为“蛮族”,但他们却一直在蛮荒的西域生存,并把它当成了天堂。他们为了让这个天堂永存,冒死与别的部落战斗,高举绣有狼头的旗帜奋力拼杀,即使战败或被杀死,他们也从不服输。

匈奴人

据说,匈奴是夏朝的王子淳维被流放后,在漠北高原与当地部落的女子结合,慢慢繁衍并形成的一个部落。从这一点上而言,匈奴其实也是华夏民族的一分子。在用“匈奴”一名之前,他们曾用过山戎、猃狁、荤粥等。但直到现在,许多人对匈奴的印象都是模糊的,在许多文学作品和影视片里,匈奴一直是粗野之人,他们凶恶,长相丑陋,生性好杀。而由于匈奴早已在历史的烟尘中走失,所以,现在我们所说的匈奴实际上只是他们历史的某一部分,就连我在这里写他们,也只能从历史册页中捕捉一股西域特有的气息,想象他们在饮酒、游牧、唱歌、跳舞、骑马、围猎和拜天时的情景;还有他们的牛羊和马发出的声音,共同构成了我想象中的一个匈奴的家园。

但我知道要尊重历史,因为从历史中还是可以捋出匈奴比较清晰的命运经历的。在春秋战国时期,匈奴慢慢发展壮大,不断从漠北高原向南迁徙,到了阴山河套地区后,他们十分惊讶地发现,那里气候很好,田野上的泥土十分肥沃,四周有长势非常好的树木,这正是他们理想中要到达的地方。他们立即安营扎寨,占领了阴山。好地方养好牛羊,他们操起游牧的老本行,很快就更壮大了。这样的壮大预示着什么呢?其实,匈奴迁徙只是出于生活的需要,当他们把“逐水草而居”这种在他们看来非常简单的生活问题解决了之后,他们天性中的某些东西就开始骚动了。我们应该看到,匈奴实际上是在天性的驱使下向南迁徙的,他们犹如强壮而凶猛的野牛一样,经常被自己的某些雄性激素刺激得难受,这种时候,他们便只顾发作,在西域大地上狂奔。这种狂奔的结果是,他们一不小心就会撞到长城下,于是,战火就会烧起,匈奴没有后顾之忧,因而杀伐的痛快就会使他们忘记一切。有时候,他们会被击倒,但他们仍会在倒地的一瞬,发出几声激奋的叫喊。

庄园生活图

中原人为这些骑在马背上在阴山一带活动的游牧者感到揪心,他们知道,这些外表一点都不起眼的牧羊人,实际上用一双深陷的眼睛在“窥中原”。中原朝廷的担心不无道理,匈奴确实有一种天生的猎取习性,而且骑术和射术都很厉害,但他们长时间用这些高超的猎术对付的却只是一些猎物而已,当他们不再感到打猎是一件刺激的事情时,便把箭头对准了中原——他们想到中原猎杀一番。可以想象,由于他们心高气盛,在他们眼里,中原的猎物与阴山一带的任何一只猎物没有什么两样。

人呐喊,马嘶鸣,一股旋风般的队伍从阴山河套一带扑向中原。中原朝廷没有想到会从蛮荒的西域突然杀出一匹黑马,中原人甚至对匈奴这个名字也是陌生的,匈奴像一股从暗夜里突然从雪山上倾泻下来的雪水,把一股寒气喷涌到了人们面前,让人不寒而栗。

弓和铁镞木杆箭

所有的人都慌了,但有一个人不慌,他冷静地观察着匈奴的动静,从中寻找着打击他们的有力方法,这个人就是赵武灵王。他通过冷静地观察,终于发现了匈奴之所以能够一直在战场上取胜的原因。他首先发现匈奴在战场上很灵活,骑兵可以在马背上蹿上蹿下,手执弯刀的步兵进退自如,很利于作战。细细一看,他明白了,原来匈奴下身的穿着和中原人不一样,他们统一穿胡裤,裤腿处用一根牛皮绳扎了起来,这样就使得他们行动起来十分利索,尤其有助于冲锋。相比之下,他的军队都穿着长袍,加之浑身裹着厚厚的甲胄,冲锋起来十分不便。

赵武灵王

紧接着,他又观察到了匈奴在骑术方面的优势。他们在马背上显得很灵活,上上下下如履平地,左右冲突更是像在平地上翻跟头一样自如;他们的骑术很好,一匹并不高大的马往往在他们把缰绳一抖之后能够迅疾如飞,如果要停下,他们把缰绳一勒,马便立即稳稳地站在原地不动。相比之下,他的军队因为驾着战车,在机动方面远远不如匈奴灵活。

这一番观察让赵武灵王震惊不已,发现敌人的优点的同时,其实也就比照出了自己的缺点。两个发现,两个比较,让赵武灵王有了一次难得的审视自己的机会。没过多长时间,他便在赵国提出了一个让举国上下都十分惊讶的建议:弃长袍战车,用胡服骑射,不但军队要这样,老百姓也一律改变着装,全部穿胡裤。人们不能接受,纷纷谴责他不遵守汉人延续多年的传统,让赵国人人穿胡裤等于“胡化”,是伤风败俗之忌。赵武灵王只能向大家一一列举了长袍和战车在当前已处于多么不利的位置,如若不改,在以后和匈奴人打仗时只能吃败仗。赵武灵王能下这么大的决心进行改革,说明他是一个很有魄力的人,由此也使得他通过这件事留名于史。古往今来帝王们一个一个如同跑龙套似得从历史舞台上一晃而过,能让世人记住名字的并不多,但赵武灵王却让我们对他心生感激,因为我们今天穿的裤子就是他引进的,是他让汉人从此走路时变得利索了,不再慢腾腾地耽误事。

匈奴骑兵

赵武灵王遇到了两个支持他搞改革的人,正是有了这两个人对他的支持,才使他的设想得以顺利实现。这两个人中的一个是他的叔叔公子成,另一个是他的重臣肥义。幸亏有这两个人站出来支持他,才让他感到有了一点依靠,觉得既然自己的想法得到了别人的支持,那么就说明还是可行的。他这样一想,心里便踏实了很多,同时也更加坚定了要将改革彻底进行下去的决心。一个人不做事便不会烦心,不会忙得顾头不顾尾,而一旦他要做事,而且做的是一件在当时受到大多数人排斥的事情,那么他面对的困难和所承受的压力就会很大,弄不好会被人视为怪物,举起众口一词的棒子,把他残酷地大打出局,让他从此再无翻身的机会。好在赵武灵王面临的局势稍好一些,有叔叔公子成和重臣肥义鼎力支持,让他有了得力的左右膀。

且看这两人是如何用实际行动支持赵武灵王的:公子成上朝时穿上了胡裤,在大臣中大步流星行走,让众人顿时一片哗然,但大家同时却都看到了一个事实,穿胡裤走路确实比较利索,要是让士兵们穿胡裤去打仗一定会更好。众人有了这样的反应,说明公子成的目的达到了,他其实是在拿自己是赵武灵王的叔叔这一优势做了一次宫廷胡服秀,赵武灵王不能亲自走秀,他可以,他走秀完毕,别人又能说什么呢?赵武灵王的叔叔的面子还得给吧,所以,大家都保持了沉默。公子成走秀完毕,我们再看看肥义又是怎么做的?他采用了与公子成不同的方法,直接走到众臣中去与他们面对面,心贴心,做了一番思想工作。公子成是展示,肥义则是引导,让大家能够更具体地了解胡裤和射术的好处。瞧这两个人配合得多么好啊,一硬一软,把工作做到家了。满朝文武都被他们打动了,纷纷表示同意赵国军队改用“胡服骑射”。一次人间服饰的重大改革见效了,裤子,从此便成为汉人的重要穿着了。

其实,赵武灵王之所以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改革军队,让赵国的士兵改用“胡服骑射”增加战斗力。很快,他便训练出一支精锐的骑兵队伍,其装备和战斗力堪与匈奴骑兵相媲美。刀子磨快了,总得试一试才知道它到底是锋利还是不锋利。其实,赵武灵王在磨这把刀子之前就已经想好了怎样用它,所以,他要把这把刀子先刺向匈奴,让他们知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什么意思。没想到,匈奴居然把赵国军队的进攻不当回事,他们不相信羊会转过身来吃狼。轻敌有时候会让你犯下致命的错误,你看到别人身单力薄,两手空空,那实际上是一个假象,在这个假象的背后,则隐藏着一把早已磨好了的刀子,别人会趁你不注意时把那把刀子插到你致命的部位。看看匈奴轻敌的结果吧,林胡、楼烦两个别部被赵国轻易击败,赵国的领土也由此又扩大了一些。赵武灵王为了巩固这些来之不易的领地,在边界上修建了长城,把匈奴隔在了赵国土地以外。

匈奴受不了这份气,忍耐了几年后便又向赵国发起了进攻。他们这次是有备而来,而且知道赵国有要人命的刀子,所以他们准备了更锋利、更有杀伤力的刀子,目的就是要报上次的仇,出一口积压在心头的气。这时候,一个叫李牧的人闪亮登场,要在这场真刀真枪的打斗中大显身手。他冷静分析了当时的形势,觉得不能再依赖于赵兵的“胡服骑射”和匈奴过招了,上次是优势,这次未必还管用,但他也从匈奴的军事上得到了启发,决定和匈奴玩一玩战术,用他们经常喜欢用的“佯装失败,诱敌进入埋伏圈后歼灭的方法”打击他们。为此,他把战车一千三百乘,骑兵一万三千人,步兵五万人,弓箭手十万人精心布置成了一个巨大的埋伏圈,然后在边界一线“大纵畜牧,人民满野”,把十万匈奴引诱进了包围圈中。呵,匈奴一点都不知道李牧的计谋,大大咧咧地把脖子伸到了李牧的刀子下面。既然脖子已伸到了刀子下面,那还犹豫什么,赶紧往下劈吧!李牧的步兵和弓箭手发挥了巨大的杀伤力,匈奴的十万余骑被歼灭了。匈奴又一次吃了大亏,等他们明白过来后才发现,怎么我们经常用的战术都被人家学会了,而且一学会就用在了咱们身上?中原人精于谋略的做法让匈奴感到害怕,觉得汉人的脑子似乎不是那么简单,他们让脑子转几个弯弯,就会拿出让你意想不到的刀子,给予你致命的打击。

匈奴觉得玩不过赵武灵王,便又一次向后退去。李牧乘胜追击,一举击破东胡和林胡,逼得匈奴的单于四处逃跑,从此再不敢有南下放羊的想法了。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从春秋战国时期到秦始皇一统天下,匈奴实际上一直在西域闹腾着,让人觉得他们活着就是要不停地给别人找麻烦。他们像压在中原人心头的一块石头,既让人觉得委屈,又无力把它卸下。

秦始皇一统天下后,有好事者对他说:“亡秦者,胡也。”不知那个人是根据什么理由说那句话的,但在当时无疑是晴天霹雳,让秦始皇禁不住心头一紧,一股恐惧迅速漫上了他的心头,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这是一句谶语,似乎他好不容易实现了大一统的天下真的要像这句话一样被毁掉。但少顷之后,他还是从恐惧中冷静了下来,他心高气盛,怎么能容许自己的帝国受到一丝伤害呢?正是由于害怕匈奴灭秦,他在心里有了打击匈奴的想法。可以说,那个好事者的一句话像投进水中的一粒石子一样激起了涟漪,它波及了中原与匈奴的关系变化,乃至秦始皇为了防匈奴而修建的万里长城,也与这句话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也许是因为刚结束了战争的原因,秦始皇没有急着去打仗,他也像赵武灵王一样在冷静观察着匈奴。从赵武灵王到秦始皇,对待匈奴的态度都是很慎重的,这就让我们明白一点,这群在西域看上去不起眼的牧羊人确实已经对中原构成了很大的威胁,弄不好他们会一手举着弯刀,一手用羊鞭赶着羊群到中原来放牧。但对于善于运用谋略打仗的秦始皇来说,他要等待时机,他觉得西域遥远而又陌生,地理条件和气候对他的士兵都是一个挑战,他怕一旦深入进去遭受到伏击时无计可施。其实他的这个担忧是对的,在后来匈奴果真利用地理优势和游牧民族围猎的方法对中原军队实施了一次又一次打击,他们作战灵活,尤其是精湛的骑术和射术发挥出的巨大杀伤力,让中原军队损失惨重,有时候甚至全军覆没。

等待会让人感到时间难挨,因为希望中的一枚果子已经近在眼前,但你却不能马上伸手去摘,只能痛苦地压制着欲望。但在很多时候,人因为痛苦地压制了欲望,所以一旦解脱便会变得像势不可当的猛兽一样,一跃而起将那枚果子揪下来吞噬掉。苦苦等待时机的秦始皇还没有找到好的方法,匈奴——这群西域的牧羊人却越来越逼近,他们已经扔掉了羊鞭,手中高举的弯刀发出的光芒刺得人的双眼发痛,形势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不行,得拦住他们,不能让他们到家门口来胡闹。秦始皇不能再等待了,再等下去就明摆着要挨打了。于是,他命令蒙恬率三十万大军北上河南地(今蒙古河套一带)抗击匈奴,阻止他们南下的脚步,把他们想到中原放羊和捕捉猎物的想法消灭在萌芽状态。

蒙恬善战,他是秦始皇的爱将,加上又有多于匈奴几十倍的军队,所以,他一路取胜,在河南地击败匈奴。匈奴在兵败之后,仍不改游牧的生活习惯,又迁往阴山一带去了。史书上对这场战争记述不多,里面也不见感人的故事细节,所以我在今天叙述起来也只能描述一个大致的轮廓。我揣摩了一下,觉得那应该是一场简单的战争,蒙恬有多于匈奴几十倍的军队,所以匈奴几乎没有任何抵抗力,一交手便处于劣势,一看情况不好便仓皇逃走了。

对于远古时期的战争,我们只能凭借想象,无法知道一些更具体的事情。后来帮一位朋友搞一部有关西域的电视剧时,我帮他构思了许多战争场面,算是过了一次瘾。电视剧拍出来一看,效果果然很强烈。比如双方在打仗的时候,都如同在向对方表演着自己的马上功夫、射术、刀术,以及进攻的方阵等。应该说,这是中原军事与匈奴军事的第一次大规模的交锋,双方都为对方显露出来的军事力量而惊讶。电视剧中有这样一个镜头,一位秦将与一个匈奴头目厮杀,拼斗得正酣,匈奴头目拨转马头而去,秦将正不知所措,却见他从马背上摘下一个人头,旁边的小卒给他倒上酒,他举起狂饮。“噗”的一声,秦将射来一箭,将他手中的人头饮具射落于地。匈奴头目回过头来,二人对视着,继而一起哈哈大笑起来。像这样的场面在那个电视剧中比比皆是。

匈奴古墓壁画

激烈也是一种美。用一种战斗的场景来表现战斗者的美,远远要比谁胜谁负有意思得多,它可以缓解战争杀伐的残忍,把恶的东西变美,或者表现出恶中的美。当然,后来蒙恬还是得胜而归,受到了秦始皇的奖赏。而匈奴在再次迁徙的时候,并没有多么在意失败,他们觉得这只是一场经常玩耍的游戏,尽管死了人,但却无所谓。匈奴在迁徙的过程中很快平静了下来,当轻凉的风迎面拂来,眼前出现一块水草丰美的草地时,他们又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高声唱起了歌。自此,他们悄悄隐进了阴山以北的草原,安宁地生活着。河南地那块战场,慢慢从战争的阵痛中平静了下来。

秦始皇是作为中原第一位皇帝,在一种非凡选手的良好感觉中登场的。自他开始,汉人变成了“秦人”,他同匈奴的较量可以说是秦朝与匈奴较量的第一个回合,结果,他与匈奴只扳了一个平手,并未定出输赢。他尽管有“东向扫六合”,平定春秋战国延续多年的战乱,收拢群雄割据的纷争局面的功绩,但他对西域那片大沙漠,以及深居沙漠中常常疾行如飞,而且善骑善战的匈奴却不得不深思远虑,不敢轻易动手。为了防御匈奴再度入侵,他下令在河套一带建立四十四个县,让这四十四个县的人一边屯田,一边守护河套,并命令蒙恬带兵坐镇上郡(今陕西榆林)防止匈奴入侵。接着,他把原来秦、赵、燕三国在战国时候遗留下来的几段长城修葺并连接起来,筑成西起陇西临洮(今甘肃嘉峪关),东至辽河(今黑龙江鸭绿江)的万里“御匈城墙”。中国历史上最宏大,而又最具防御战略意义的长城由此产生。长城修了很多年,人力物力消耗极大,从某种意义上讲,正是修长城加速了秦的灭亡。长城修好了,秦始皇站在长城上自我感觉很好,这堵又厚又长的高墙往往选危险的地带建造,突出了易守难攻的战略意义,比派多少军队在这里驻守都管用,他觉得匈奴人是无法把这道高墙打开缺口的。

果然,匈奴被阻挡在了长城外面。

西域,大雪飘飘,匈奴偶尔从饮酒的间隙,或在纵马奔驰的偶然一瞥时,便又想起了中原,但这偶然间的念头仍不及飘过额际的一朵雪花带来的清爽更让他们心动,一朵雪花可以让他们神思飞扬,一次畅饮可以让他们醉生梦死。所以,他们没有想去打仗的心思。

春天来了,荒野化冻,万物复苏,他们将羊群赶入山中,高唱一曲牧歌,内心便泛起几丝温暖之感。盛夏,烈日普照赤野的大地,在草原升腾的炙热地气中,他们内心又有了几许冲动,围猎和赛马,又成了他们发泄雄性激素的首选方式。夕阳西下,得胜者兴高采烈地回家,不远处的帐篷门口,美丽的女人已翘首张望许久,远远地,就以动人的笑容迎接自己的男人。深秋,又是一次向冬牧场的迁徙,他们将所有的东西都系于马背,在山谷中缓慢运行。牛羊踩起的尘灰向四处弥漫,不时有歌声从尘灰中升起,在山谷中回荡。这是畅饮的季节,是享乐的季节,在帐篷里,人人都变得很幸福。

写到这里,我为匈奴的精神所感叹。历史事件都是偶然发生的,在时间的长河中,都将一一化作缥缈的云烟散去;但有些人和有些民族凸显出的人格精神却是永存的。他们冲不开长城的缺口,便像一场风一样呼啸着,沿长城向西漫去,进入河西走廊,涌入天山南北的塔里木盆地和准噶尔盆地,从此占据西域广大土地。匈奴人善斗的心理是收不住的,他们像大漠上一掠千里的大风一样,一声高过一声,使绵延万里的边关一线烽火硝烟千年不息。就像从雪山流下来的雪水再也不会倒流上去一样,在他们顽强而执拗地要参与缔造中国历史的能量未耗尽之前,是决不会回头的。

匈奴的闹剧就那样一点一点地拉开了一场中原与西域之战的幕布。匈奴被长城阻挡在西域,时间长了,便无法忍受这堵又长又厚的“墙”对自己的威胁,他们不喜欢有什么东西阻挡马蹄,而当他们真正弄明白这堵长“墙”就是为阻挡自己而修建的时候,他们愤怒了,但愤怒之余又有些兴奋,他们认为那堵墙不费什么力气就可以攻破。很快,他们就整装南下,入侵汉朝。

当然,汉朝在他们每次入侵时,都很有力地打击了他们。匈奴由此受到了刺激,他们在大草原上骑马驰骋会聚的力量和逐水草而居的坚强意志,汇成了一股从干旱高原上倾泻而下的北方大潮,一浪高过一浪地冲击着中原,激溅起片片如刃的浪花,使边关一线杀伐声不绝。后来,这股大潮还是没有把长城冲开缺口。匈奴慢慢地平静了,早先想在汉朝“射杀猎物”的心理也已经没有了,但他们的血液依旧很热,依旧在不停地围着汉朝的边缘澎湃汹涌着。他们像一股强大的潮水,碰到什么物体上就溅起阵阵浪花,继而又向前冲涌,即使泻入歧途也不会停止冲击。匈奴就这样一直向西,迁入了西域的中心——塔里木盆地。汉朝也似乎失去了与匈奴较量的兴趣,从此按兵不动了。西域阔大和丰饶的土地很快就使匈奴决定:就留在这儿,不再往前走了。

攥紧缰绳的手终于松开了。匈奴们望着落日下的牛羊,以及在远处像绿绸一样铺开的大草滩,都一一欣喜地笑了。他们唱起了牧歌,吹响了胡笳,好像到达这里其实就是结束了一段遥远的征程。但他们却并没有深刻地体会到其中的甘苦,就是到了西域,匈奴也只觉得是随意玩了一把。对他们来说,这次玩得似乎还算尽兴。于是,当夜晚来临,歌声和灯光一起消失之后,一切马上又平静下来了。

文章写到这里,我发现自己已经为匈奴说了不少好话。从他们的本性到行为,似乎都有些赞吟的意思。我之所以这样写,并不是出于我个人对匈奴的偏爱,而是因为我十分怀念从匈奴人身上表现出来的那些美好的东西。他们与汉朝的战争只是匈奴史的一部分,如果更宽泛地把他们放在西域背景下看,他们则是一群有着顽强的生存精神,而且热爱大自然的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他们激活了西域,使这块土地的雄性之美慢慢地展示在了人们面前。

我们经常说,是秦始皇统一了中国,实际上,他当时统一的中国不包括长城以外的地区。是匈奴与西域各王国历经无数回合的较量,结束了西域一盘散沙的局面,在后来又和汉朝反复冲突直至被统一,使游牧文化和农耕文化在不知不觉中融合,成为一个民族大家庭,在这个大家庭里,汉族和许多少数民族像无数双手一样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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