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海港

北方的海港

在欧洲一条再望不到更远的海岸线的海岸上,一次我偶然遇到一个不相识的人。

那一天天气温暖,差不多风平浪静,但是从东南方吹来的一股轻风整天使大海生气勃勃。在海风吹拂下,海浪非常低小而漂亮,在下风向的花岗岩上碎成浪花,但不是溅起一阵阵泡沫,而是成为洁白平匀的一条线,薄薄的,你根本听不到汹涌的声音。不仅如此,在我驾船一直沿着海岸正对着北方驶去时,在船头左右的噪音是非常轻微而令人愉快的。那有规律的和风一成不变地吹向船尾,船的龙骨后端十分平稳。随着夕阳西沉的情况,海面也越来越平静。轻风依然在吹拂,这样的情况持续到将近午夜。我按照路线航行,几乎不觉得舵机的拉动。与此同时,日落还在继续,尽管我朝北方已驶得很远,所有那些属于北极海上六月的缤纷色彩随着拱形的夕阳西沉,还在照耀并且缓慢地变化,最后跟曙光融成一片。我在那次旅程中一直都能清楚地见到前方甲板的缝隙,船帆的纹理,木制品的天然色,索具、铜制品的金属光,甚至漆在小小的绞盘顶部四周的字母,那一片天光持续地保持着这样的状态。适合于黑暗的静谧,伴随海鸟的安睡,因为光明的持续而显得更强烈,我由于长时间的守夜和航行在新的水域,感觉仿佛经过了所有已知的地图上找得到的地方的边缘,最后越过了新大陆的边界。

在这样一种情绪下我看到前方一条石防波堤从海岸伸展到海中有好几英里长,在它的一头安装着一盏信标灯,如果你拉开你的舱房的窗帘,放进曙光,衬着半透明的天空,它的光芒就像一支蜡烛的光(苍白的大海上闪现着它破碎的反光)。

我朝着这个目标前进,发现一个小海港,十分安静地展现在渐渐亮起来的天色下。在它的码头上没有一个人,从它那石板盖的屋顶上也没有炊烟升起。气氛是绝对地恬静。小船在宁静的水面上轻巧地转悠,轻快地从堤岸旁经过,堤上的信标灯突然熄灭了,船帆没有空气鼓动,小船缓慢地驶向码头下的一片黑暗中。由于我不知道停靠的地方,我不想找别人可能需要的系泊处,但是在我的小船依然在缓行驶过余下的水程时,我抛下小小的铁锚,那是在低潮的一个小时之内,我相信潮水的准确性。

做完这一切之后,小船很快用力拖动铁链,我松开全部升降索。我把套子罩在帆上,一边干着活,一边向后面看,注意到在港口后面高高的山坡清晰地耸立在黎明中。我转向东方去迎接它。曙光还在升起,虽然我已经一夜没有合过眼,却情不自禁地不去睡觉而守望着天空渐渐亮起来。正在那时,当我把一切事情都安排好,我听见右方一个人的低唱声。

片刻之前,在漆黑的海堤下我本来是看不见它的,但晨曦变幻得那么快(时间将近早晨两点),我现在已能清楚地辨认出他的船和他本人了。

那船结实而高,有宽大的船身,一张帆是棕褐色的。他把它放松了。帆的后上角向下倾斜,准备升起,他本人在忙于甲板上什么工作,堆垛安放一捆一捆的东西,他一边干着一边独自轻轻地哼唱。这时我向他招呼,但声音很低,低到适合于那个地方的寂静,它给每个到这里的陌生人都留下了印象。他抬头望见我,告诉我没看见我入港,也没听见链子的咔嗒声。我问他这么早想干什么,是打算这时出海捕鱼,还是收拾包裹到沿岸去找工作或到别的港口去兜售货物。他回答我都不是。

“那么你打算出去的目的是什么呢?”

他用低声快乐地回答:“我出去是想看看海外的情形。”

“去海外什么地方呢?你是打算驾船去吗?”

他回答:“我在这片大海上往北航行,直到人说的再过去就没有海岸的地方。”他说着,向天边眺望,遥远的地平线现在从堤岸那里可以看得很清楚。他的眼睛充满白昼的光辉,他呼吸着正在增强的风,仿佛那是新生活和想不到的事物出现的保证。我问到他的安全问题,他有没有形成一个计划,为什么要从这个小小的地方出发,除非,可能因为这是他的家乡,他也许对它已经厌倦了。

“不,”他微笑着回答,“这不是我的家乡,我来这里如同你来这里一样,我也是在这整个地方入睡以后进港的。但在靠近港口时我注意到某些海岸标志和特点,那是原先就有人给我指点出来的。于是我知道我到达了这次海上长途旅行的出发点。”

“什么海上旅行呢?”我问道。

“一个英国教士曾经告诉我,这里是我应该首先到达的北方海港。在这里停泊的时间内,适当贮备好船上我需要的补给品,我应该在早晨来临以前扬帆出海,最后才可以万无一失地休息。”然后他又继续热心地说下去,虽然依旧用低声:“这是我最终注定要实现的航行,受我的愿望所驱使,目的是到一个地方去,在那里忘掉我们以前知道的一切,除开那些我们已知的使我们想到一种原始快乐的事物。在那个地方我会重新找到我体验过的完全满足的时刻,我会成功地保存它们。那个地方是在大海那一边的某个国度里,它有一个像这样的海港,只不过位朝南方,犹如这个海港位朝北方,但像这海港一样,它向外看到一片不为人知的大海,能享受到永恒的光明。至于这个国家幸福的人民是什么民族,或者他们讲什么语言则没有人告诉过我,但他们会盛情地接待我,因为我跟他们是同一种人。不过对这个海港就我所知我可以告诉你,它有一条山脉,被一个山谷截断,从山谷你可以看到一条更远更高的山脉,你朝群山之间的这个山谷前进,可以看到远在海中一块岩石上的一座塔,然后在高高的内陆山顶上有一块白色的菱形石头,这两样在一条线上的东西是引路的标志,你根据它们一直到达一条河流的河口,这样直到那个城市的码头。到了那里,”他结束他的介绍,“我将永远告别大海,人人都将知晓我的名字。”

现在太阳已接近地平线,但还没有升起,有一小会儿他没对我谈什么,我也没有跟他谈,因为他正为费力地操作升降索和扬起船帆而忙碌。他也松开了缆索的结,但手里抓着一头,把缆放出去,当帆慢慢鼓起时,他站在那里仰望,他的小船向我飘过来。他用膝盖紧压着舵柄,使帆迎风保持鼓满状态。

我现在从他的眼睛和声音知道他是西方人,因为我看不见他,开头我没问他从什么地方来,为什么要到这样的另一个地方去。所以这时我问他:“你是爱尔兰人吗?或者从布列塔尼 来,或者从不列颠群岛来?”

他回答我:“我不是从这些地方来的,我从康沃尔来 。当他这么简短地回答时,他仍旧观望着他的帆,仍旧用膝盖紧压着舵柄,仍旧放出缆索,并不转过身来。

“你无法到达这个海港,”我对他说,“它不属于这个世界。”

就在这一刻微风抓住了他欢畅的棕色船帆后上角,他放下了缆绳的尾端,它呼啦一声滑进了港口的黏泥中。他的宽大的帆艇倾侧向一边,迅速升起,刚好没碰着我的缆绳。接着他让它自由行动,它轻快地开走了。船航行时,他回过头,十分欢畅地笑着,他用目光向我致意,在晨光中对我挥手。

他娴熟地驾驶着小船。船后留下清晰的尾流。他让它直对着港口开去,经过防波堤首,驶向港外的海面。

实际上他究竟是一个出海捕鱼的渔民,对我隐瞒了真相,还是在他那次出航时,他打算在一个挪威的海湾登陆,或者认为在奥克尼 更好,或者越过大海,冒着死亡的危险到达他想要去的地方,我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了。

我守望着他继续远去,他肯定保持着一条航线。太阳升起,城市醒来了,但我不愿放弃远望。他的帆影在海上显出越来越小的一点,他没有动摇犹豫。有一个小时我看得见它,后来失去踪影,然后再看见它,它在缩小;再半个小时我不能肯定它是否燃烧起来。我还没有困倦,它已经消失了。

啊!我的同伴们,所有我以这本书奉献给你们和陪伴着我跋涉别的山山水水,或跟我一道在勃艮第面对枪口 ,或当我孤独的时候跟我在一起的人——那片海那一边的海岸是我们每次航行和前进要去寻找的地方,也是我们最终想看到的地方。我们的心目中也有着这个人在那个苏格兰海港扬帆出发前跟我谈到的那个城市,他向北方要去找他能找到的东西。我没有追随他去,因为即使我追随他我也找不到那座城市的。

  1. 法国西北部一个地区。
  1. 英格兰南部一个郡。
  1. 苏格兰北部的群岛。
  1. 指作者的著作《山与海》。
  1. 勃艮第为法国东南部一地区,这里指作者遇到的一次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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