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开端

一 开端

神义论

[1]《伊利亚特》和《奥德赛》都关乎苦难。阿基琉斯的暴怒给阿开奥斯人([译按]荷马笔下泛指希腊人)带来的苦难,就是《伊利亚特》所宣扬的主题,而奥德修斯的海上苦难在《奥德赛》序诗中同样突出。《伊利亚特》开端所述有偏颇,仿佛特洛亚这边就没有受苦。诗歌在叙述过程中,逐渐改变这一视角,在以赫克托尔的葬礼结束时,最终清除了所有偏见。然而,《奥德赛》所描述的苦难几乎没有涉及奥德修斯近亲以外的人,当然也就没有把求婚人纳入同情之列。说求婚人比特洛亚人更不正义,这不是一个容易辩护的立场,所以,至少一开始我们或许会承认,荷马更偏袒奥德修斯而非阿基琉斯。毕竟,荷马让奥德修斯述说了自己大部分经历,却没有给其他任何人物这一特权。阿基琉斯吟唱的歌就未见记载,那些歌也根本不是他自己的故事。因而《奥德赛》似乎就比《伊利亚特》更为严酷。《奥德赛》分担奥德修斯的愤怒,似乎超过了《伊利亚特》对阿基琉斯之怒的分担。《伊利亚特》中无人死于痛苦,《奥德赛》中求婚人中的二号人物欧律马科斯(Eurymachus)却“前额撞地,心生悲痛”(22.87)。《奥德赛》中连“紫色的死亡笼罩着他的双眼”这样明显美化死亡的写法都没有。《伊利亚特》不管有多少骇人听闻的说法,却没有人被鸟或狗吃掉。但《奥德赛》里却写着,一个不忠的仆人被肢解了喂看门狗(22.474-477)。奥德修斯显然无视这种残酷行径会带来的无法估量的后果,即便他没有明确命令也至少鼓励了他的儿子和仆人实施这一报复行为(22.173-177)。特勒马科斯违背父命,拒绝给那[2]十二个女仆一个痛快的死法,对于这位王子未来的统治来说,尽管其父为他做了大量铺垫,这也并不是一个好兆头(22.462-464)。不管这些事实最终如何被人理解,它们与《伊利亚特》的开篇似乎并非毫无关联,这样我们就更有必要把两部史诗联系起来思考。荷马一开始就告诉我们,阿基琉斯的暴怒把很多英雄的灵魂推入了地狱,把他们自己或其尸体留作野狗和飞禽的美餐。但缪斯拒绝承认荷马所知的真相。相反,在倒数第二卷里,我们获知阿基琉斯关于灵魂说到底存在于哈得斯中的经验;而在最后一卷,我们得知归还赫克托尔的尸体是为了埋葬。缪斯把关于灵魂存在的经验与葬礼的神圣法则区别开来,后者并非自发产生于那种经验,而是阿基琉斯受命不得继续侮辱赫克托尔的尸首。[1]但是,在《奥德赛》里,尽管奥德修斯在哈得斯看到了很多阿开奥斯人,却没看到一个特洛亚人。普里阿摩斯(Priam,[译按]指特洛亚国王)不在那儿,也就无法告诉奥德修斯,他本人是死在阿基琉斯儿子手中。

因此,《奥德赛》中所蕴含的悲悯与恐怖至少与《伊利亚特》相当,尽管与更直白地坦露事物阴暗面的《奥德赛》比起来,《伊利亚特》因为有所隐藏而给我们更多安慰。[2]阿基琉斯和奥德修斯各有选择。阿基琉斯认为,他要么回到家乡,寿终而殁,要么留在特洛亚,光荣战死。奥德修斯则认为他要么重返家园,要么同女神卡吕普索(Calypso)生活在一起,长生不死、遐龄永继。阿基琉斯最终的选择看起来就像奥德修斯所作的那样,不可避免且完全正确;而且,既然荣誉与奥德修斯所拒绝的东西([译按]指不朽。参阅Ⅻ.322-328)比起来似乎是次之的,我们就可以推测,阿基琉斯可能会接受卡吕普索的建议,而奥德修斯则会从特洛亚航海回家。[3]确实,阿基琉斯在哈得斯对奥德修斯说,他似乎作了错误的选择(11.488-491),但是史诗没有告诉过我们奥德修斯曾有过任何后悔。不管怎样,荷马诗歌的力量主要在于让我们相信,这两种选择的道德性与其宿命相比,都黯然无光,不管是阿基琉斯选择救阿开奥斯人于险境,还是奥德修斯选择救儿子的命并结束佩涅洛佩以泪洗面的日子。我们被迫从正义之外的视角审视正义,虽然阿基琉斯和奥德修斯都没能这样理解。可能正是由于奥德修斯的自我反省与荷马对奥德修斯自我反省的理解不同,荷马才与奥德修斯分道扬镳,继续采用他在《伊利亚特》中已然假定的那种超越善恶的观点。《伊利亚特》大部分篇幅都在谈论阿基琉斯如何踏上命运之路,因此,我们不知道也不必知道阿基琉斯自己的叙述。[3]奥德修斯在荷马开始叙述他的故事之前就已作出选择,对其选择的理由,我们只能通过奥德修斯本人来了解。可以说,奥德修斯必须在故事里解释他回家之旅中的种种因缘际会。

荷马在开头的叙述使奥德修斯的选择成了一个谜。[4]《伊利亚特》则以阿基琉斯及其父亲的名字开头,这样就凸显了他,并把他植根于历史中了。《奥德赛》却以一个富有智识的无名氏开始:他漂泊在遥远的异乡,见识过不少种族和城邦,了解他们的思想。奥德修斯自身的经历以及他对这些经历的理解,与阿基琉斯的家谱对应起来。这些经历让他成其自身,把他与他的父亲及他的国家分割开来。即便史诗最后给出了奥德修斯的名字(1.21),却并未提及他父亲的名字。[5]维吉尔更有甚之,他直到第一卷的行92才提到他笔下主人公埃涅阿斯(Aeneas)[6]的名字。埃涅阿斯最初的无名无姓表明,奥德修斯的无名无姓并非没有含混之处,因为埃涅阿斯的无名无姓既表明他这个人隶属于他将要着手创建的城邦,也表明如朱诺(Juno,[译按]罗马神话中的神,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天后赫拉)所要求的,埃涅阿斯的后裔最终要变成罗马人,从而表明维吉尔的故事永远不可能被认为是虚构的(12.821-828;另参6.893-897)。然而,在奥德修斯回返家园之前,荷马只有一次以奥德修斯父亲之名来称呼他(8.18),而奥德修斯自称无名氏,这一称谓一直笼罩着他的回家之路。奥德修斯之所以如此自称,是因为他认为自己不过是心智(mind)而已:当他意识到自己起的名字“无人”(no one/outis)和“心智”(mind/mētis)欺骗了库克洛普斯人(Cyclops)后,心中暗喜(9.413-414)。奥德修斯就是“无人”的双重形式,即outis和mētis的合体。这个寓意深刻的双关语代表着奥德修斯在多大程度上接受并认可荷马思想的出发点,而且这个双关语与奥德修斯在特洛亚战争结束后的第一段故事紧密相关。奥德修斯向费埃克斯人(Phaeacians)说,他曾到过洛托法戈伊人(Lotus-eaters)的国土,他们虽然无害,却有一种让人吃了会全然忘记回家的植物,因此奥德修斯不得不用武力迫使同伴们回到船上。于是,奥德修斯开始叙述时,首先确认记忆的首要性,然后叙述心智的无名。如此一来,奥德修斯回返家园似乎就并非师出无名。一方面,他再也不可能像特洛亚战争之前那样统治他的臣民(一旦他准备屠杀伊塔卡大批“少数派”,那么他作为民之父母的慈爱形象就永远消失了)。另一方面,他一到家就必须离开,也许停留不超过一个月(另参14.244-245),又要前往凡间的很多城市(23.267)。《奥德赛》描绘的就是在[4]回家和离别之间的奥德修斯。因而,与其说奥德修斯选择了家园,似乎还不如说他选择了终有一死(mortality)。奥德修斯选择当凡人,选择保持不完满。或者说,奥德修斯懂得在某种人间生活的不完满性中有一种完满,这种人间生活比记忆的稳固或神性的永恒都更可取。

阿基琉斯在哈得斯对奥德修斯所讲的第二种想法,与奥德修斯的选择一致。这种一致性,也许不是因为阿基琉斯宁肯做一个下等人中的下等人,而是因为阿基琉斯还希望能像以前那样生活,哪怕只能活片刻时光,他也能保护其父免遭伤害,并让侮辱佩琉斯的人噬脐莫及(11.494-503)。在最后一卷中,奥德修斯与其父取得了某种和解,他曾以一种不为人知的方式从父亲那里接过了统治权。伊塔卡在特洛亚战争之前实行的是父权统治,例证了祖制中可能的最大成就,这种统治方式却只能通过篡权取得。篡权的结果是让其父拉埃尔特斯(Laertes)在佩涅洛佩遭求婚人困扰时袖手旁观,使奥德修斯的选择更为费解。奥德修斯以前的统治只是表面上的传统,有可能远在不遵循祖宗之法以前,他就已经不再把“好”与“古”相等同了。《伊利亚特》开始所提及的自然权利和祖制权利(ancestral right)的斗争,在伊塔卡已经开始偏向儿子一方,尽管雅典娜已经提醒过特勒马科斯,儿子几乎鲜有强于父亲者(2.276-277)。奥德修斯的回返需要用暴力来重建一条以前人们毫不费力就承认的法则。光阴倏忽二十载,以前的东西大多已遗忘殆尽。也许我们该说,正是奥德修斯以前的君主统治毫不费力,才使其统治所仰赖的原则变得模糊,但恢复统治过程中所产生的恐怖让那个原则同样模糊,我们就会再次对如何理解奥德修斯的智慧与他的选择之间的关系产生疑惑。既然奥德修斯在特洛亚战争之前的智慧已经彻底改变成以自然知识为核心的智慧(10.303),那么权力与智慧之间原本偶然的结合,就不得不代之以有意努力将二者结合起来的自觉意识。但是,这种有意识的努力所产生的恐怖后果,似乎否认了偶然结合的可欲性(desirability)。荷马似乎已经反思过柏拉图“哲人-王”(philosopher-king)的可能性,他要么在这种学说明确形成之前就予以驳斥,要么证实了这样的必然性:哲人王的实现仍然还是一种虔诚的希望。

《奥德赛》开头的这些初步反思无论如何也还没有穷尽。在神明及人的邪恶这两个并非毫无关联的问题上,这些反思尤其不充分。荷马特意[5]提到,奥德修斯在回程途中奋力挽救同伴的性命,但他失败了,因为他的同伴们莽撞而愚蠢地吃掉了太阳神的牛群,太阳神剥夺了他们归返的时光(1.5-9)。荷马把重点放在奥德修斯的同伴们的归返上,而不是放在奥德修斯本人身上。因此,奥德修斯的选择就不完全是自由的,而且记忆与心智的对立也不像看上去那样有效。然而,在奥德修斯的十二条船仅存一条后,荷马还是选择了一个事件来说明这样一个观点:每一个丧命的人都是自作孽,而奥德修斯自己的说法却没有证实这一点。要不是因为奥德修斯强迫,那些想和洛托法戈伊人待在一起的同伴们本可生还。荷马甚至让我们觉得,是太阳神惩罚了奥德修斯的同伴们。但是我们后来得知,太阳神不会惩罚个人,他可以从神和人那里收回光明,但他需要宙斯出面作出惩罚以让他满意(12.382-383)。荷马没有提及宙斯。如果我们能够区分诸如太阳神之类的宇宙神——凭肉眼就知道这些神明可能存在——与那种只能耳闻的奥林波斯神,[7]那么荷马则是以惩罚人的愚蠢行为的宇宙神开始的,可是一旦缪斯出现,并让荷马和我们遇见波塞冬、宙斯和雅典娜之后,荷马又立即予以纠正。荷马自己暗示,奥德修斯的智慧和正义得到了宇宙神的支持,这些宇宙神对不义和愚蠢降下的可怕报复毫不逊色于奥林波斯神。但这一暗示没有得到缪斯的证实,荷马本是把故事交缪斯之口来述说的,这似乎意味着奥德修斯选择回返家园,也就选择了奥林波斯诸神。奥德修斯的同伴们的确曾起誓说,如果平安返回故乡,他们就会为太阳神建造一个神殿(12.345-347)。

荷马把他对奥德修斯的描绘,同他请求缪斯从某一个时刻开始讲故事相结合(1.10)。[8]假如缪斯也像我们一样听从荷马的字面含义,那么,《奥德赛》这篇故事就会以奥德修斯在太阳神岛上的第九次历险为开端,或者,如果我们把荷马所说的“不少种族的城邦”与奥德修斯向他妻子解释最后一次航行时说的话对照起来看(23.267),《奥德赛》就会从奥德修斯如何碰上了一个从未见过大海、向一位他们并不知晓的神敬献祭品的民族讲起,但缪斯并未选择这两种可能作为开头,而是追溯到更远的过去,并且莫名地把奥德修斯这位在特洛亚战争中劫后余生的英雄最后一个返乡的责任归咎于波塞冬(1.11-21)。在讲述这位漂泊远方的人时,缪斯有很大的发挥空间。

我们所读到的《奥德赛》远未述尽奥德修斯的故事。《伊利亚特》的开篇名义上也只谈到了阿基琉斯的[6]暴怒,随着他的暴怒平息,关于他的诗歌也就结束了。阿基琉斯的葬礼构成了《奥德赛》结尾的一部分,而对《伊利亚特》却无关紧要。然而,《伊利亚特》集中于阿基琉斯的劫数,而奥德修斯一生当中的哪个阶段才能最好地展示他则尚不确定,反正不是在特洛亚战争时期。这两者明显的区别还需要说明。在《伊利亚特》里,尽管荷马似乎请求缪斯从宙斯的计划开始讲述,但缪斯却从阿波罗开始,阿波罗对阿伽门农发怒,便引起阿基琉斯与阿伽门农争吵,没有迹象表明宙斯在背后操纵阿波罗。因此,即使是在《伊利亚特》中,偶然发生的各个事件也因各位神明的行为变得错综复杂。于是,荷马所述太阳神的牛群这一插曲似乎就尤其贴切。我们一旦回过头去,就会看到千丝万缕的神圣因果关系变得比以往更加复杂,最终化成奥德修斯命运中的点点滴滴,而奥德修斯远在《奥德赛》开始前二十余年就已经知道自己的命运(2.171-176)。荷马通过简化故事,明晰了正义与智慧之间的联系,这似乎不仅便于叙述,也完全支持了宙斯的观点,即人们自己邪恶却谴责神明,实际上人们自己应该对此负责,由于人们自身的莽撞和邪恶超越了命限才造成不幸——宙斯在这里简直就是在复述荷马的说法(1.7,1.34)。[9]史诗完全证实了宙斯这个观点的前半部分:几乎没有谁不指责诸神,尤其是指责宙斯。奥德修斯一逃离独目巨人的洞穴就遭遇献祭失败,他马上断定宙斯正在谋划如何让他的船只和他的同伴们全部毁灭(9.551-555)。如此一来,我们就陷入了这样的悖论,一方面荷马并未在开头把宙斯牵扯进来,以此维护宙斯的声誉;但另一方面,缪斯又努力纠正荷马,并以宙斯自己的说法证明人们对神圣因果关系的理解完全正确。[10]我们不能指望这个最初的悖论能够站得住脚,倒可以指望我们所读到的故事最终将表明宙斯是正确的。我们也可猜想,宙斯选择奥德修斯作为他的代言人,是要有力地证明奥林波斯的神义论。正是通过奥德修斯的乔装打扮和与亲人的相认,其父拉埃尔特斯才欢呼:奥林波斯诸神依然存在(24.351)。

政 治

史诗以某种神秘的方式开始为奥林波斯的神义论辩护。[11]当我们知道卡吕普索阻留奥德修斯以及波塞冬[7]对奥德修斯不依不饶的愤怒之后,我们难以理解宙斯为何在“无可责备的埃吉斯托斯[12]”死后两年还提到他(3.306-307),还借他来阐明自己的论点,即诸神不对人的邪恶负责,人们超过命限的所有不幸,都是人因莽撞和邪恶而咎由自取。如果犯错者如此受宠,仅仅警告他会遭报应就可把他震住,为何阿伽门农没有受到同样的警告?儿子为报父仇而被迫杀死母亲(3.309-310),那又该遭到何种报应?特勒马科斯听到雅典娜要他以奥瑞斯特斯(Orestes)作为自己行动的榜样(1.289-300;3.247-252),他自然对此感到不解[13]:并没有哪位求婚人杀死了他父亲或者诱奸了他母亲。宙斯自己的辩解也没能免除诸神让人们英年早逝的罪责,因为当他承认波塞冬是奥德修斯飘零生涯的渊薮时,他似乎认为,波塞冬既然没有杀死奥德修斯,就不应该受到责备(1.75;另参3.236-238)。然而,奥德修斯命中注定要回到家园(5.286-290),因此,如果神只为非命之死这一邪恶行为负责,那么宙斯的申辩也就没有多大意义。而荷马自己以奥德修斯的同伴们的执意自毁(12.348-351)为例,则似乎更为精当。但如果奥德修斯注定只能独自一人返回家园,而他的同伴们全部丧命(2.171-176),那么荷马为诸神对待人的方式所作的辩解也不比宙斯高明。然而,如果这两种辩解的主旨都是必然与意志不可避免的巧合,那么人类对诸神的抱怨确实是对生命悲剧的抗议,尽管诸神显然仅是与其相关,而非为其负责。

与宙斯对埃吉斯托斯的反思相比,雅典娜似乎要采取一种更加令人振奋、更具报复性的观点,她说,埃吉斯托斯死有余辜,“愿其他那些犯下和他同样罪行的人也如此遭报”。我们已经可以推测出,雅典娜无意于警告那些求婚人(另参16.402-406),但当惩罚远远超出悲剧的意味时,惩罚求婚人之正当性就很成问题了。奥德修斯早在七年前就知道这些求婚人会被杀死(11.119-120)。实际上,他早在这些求婚人来纠缠佩涅洛佩的四年之前,就知道了这一切,尽管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的智慧预知了这个事件。既然如此,如果奥德修斯与卡吕普索一起生活四年,而不是七年,他就可以在求婚人到来之前回到家里。此外,既然波塞冬仅仅掀起一个巨浪报复奥德修斯就发泄了所有的怒气(5.375-381),那么,波塞冬的确不是唯一延误奥德修斯归程的障碍。在荷马的讲述中,奥德修斯这段明显空白的时间必定是与卡吕普索一起度过的,这与其说是为了让特勒马科斯长大成人并充分体验到自己所处的屈辱地位,还不如说是为了应验独目巨人波吕斐摩斯(Polyphemus)的诅咒:奥德修斯到家后还要[8]遭不幸(9.535)。宙斯和雅典娜丝毫没有提到这一点。唯一不受命运左右的是特勒马科斯的长大成人,而特瑞西阿斯(Teiresias)[14]在哈得斯却没有向奥德修斯说起这一点。因此,诸神的因果关系以及他们的正义似乎都与特勒马科斯有关,并且所谓的“特勒马科斯之歌”(Telemacheia)似乎也不是《奥德赛》的附属物,而恰恰相反,《奥德赛》是为“特勒马科斯之歌”作解,至少就其主旨为神义论这一点而言。

假使求婚人在特洛亚战争结束一年后就来了,并且奥德修斯在此之后三年即得允回返,那么除了在奥德修斯回家以前的这二十年需要打发以外,命运的一切要求就都可以满足。否则我们很难相信,孤身重现的奥德修斯不会立即驱散那些求婚人,他们看起来只不过是一帮蝇营狗苟的吹牛大王,根本不是奥德修斯的对手。特勒马科斯从未向求婚人解释为何要把那些武器和甲胄从厅堂里搬走——奥德修斯已为他准备好一大段貌似有理的话(19.7-13),这恰恰说明求婚人的威胁多么微不足道。即便非要经过一场战斗才可能把这些求婚人驱逐出去,奥德修斯也无需特勒马科斯援手就能做到,特勒马科斯在战斗中的主要作为就是给他父亲增加了暂时的麻烦(22.154-156)。因此,我们不得不回过头去看看特勒马科斯在惩罚求婚人的时机和特征方面所占据的中心位置。特勒马科斯提出了继承权这一政治问题。佩涅洛佩二十年的全部努力就是要保住儿子的王位。最后几年,她又凭自己的魅力让众多求婚人神魂颠倒,让自己的家庭而非城邦看似危如累卵,以此分散他们对继承权的注意力。特勒马科斯对此一无所知。当别人直接问他召开集会是否出于政治原因时,特勒马科斯否认了(2.30-32)。因而,特勒马科斯对母亲的怨恨不比对求婚人的怨恨少。对特勒马科斯来说,他有权继承王位,但这一实质性问题表现为他对自己身世的怀疑(1.215-216)。

修昔底德(Thucydides)在其所谓的“考古学”里谈到了特洛亚战争之后的长期动乱,也谈到了内讧和流放(1.12.2-4),[15]但特勒马科斯在涅斯托尔(Nestor)和墨涅拉奥斯(Menelaus)[16]那里亲眼所见的一切却表明,生活与战前一样。涅斯托尔除了丧子之外,似乎损失了不止一支军队(3.7-8)。战争只对伊塔卡一方才是毁灭性的。在伊塔卡以及奥德修斯的袖珍帝国的其他地方,整整一代人都被消灭了(Ⅱ.631-635)。奥德修斯王宫中明目张胆的争权夺位掩盖了这一核心事实。这二十年来[9]政治生活的悬置——整个那一段时间里居然没有人召开过集会,似乎也就把时间本身悬置起来了。只有特勒马科斯年岁的增长和奥德修斯的家犬阿尔戈斯(Argus)的死亡才标明了时间的真实刻度。奥德修斯的统治如此仁厚,似乎可以把伊塔卡尘封起来达二十年之久,可以让它在如此长的时间内没有统治者也能运转。没有统治者这一事实,只表现在奥德修斯自己家里公认的混乱上(15.376-379;17.319-321)。奥德修斯离开时把全部家事委托给了门托尔(Mentor),却没有委任谁来照管城邦(2.225-227)。拉埃尔特斯时代还曾有过元老院,但随着奥德修斯位登大宝,元老院似乎就取消了(21.21)。佩涅洛佩白天织、晚上拆为拉埃尔特斯织的寿衣,可以说就体现了奥德修斯几近完美的统治毫无波澜。这种统治不可能持久。如果我们把求婚人的到来算作奥德修斯的统治逐渐淡出人们记忆的标志,那么人们对奥德修斯的感激之情能维持十七年之久,就够不可思议的了,还怎么指望人们把这种感激之情代代相传而不另有所望呢?(4.687-695)只有忠实的牧猪奴欧迈奥斯(Eumaeus),这个主人不在也满怀敬畏地称呼其主人的人,还巴望着获得奖赏(14.62-67;145-147)。相反,求婚人的兄长们和表兄们随奥德修斯去了特洛亚(另参2.217-222),他们的心里怀着群众中普遍存在的怨恨(另参3.214-215)。他们使得奥德修斯有可能对政治躯体中感染最严重的部分实施外科切除手术(2.265-266),把足够健全的城邦交给特勒马科斯去统治,当然我们在最后一卷中会看到,他切得还不够深(24.463-466;另参2.166-167)。[17]在《奥德赛》结尾处,伊塔卡王国的其他部分是否不得不与伊塔卡疏远,尚在未定之天,但种种迹象都给人以不祥之感(24.418-419)。

奥德修斯所面临的政治问题,让我们想起了柏拉图笔下那位雅典外乡人向一位克里特人和斯巴达人所设想的那种情况。[18]他假设同父同母所生的许多儿子中,大多数都不正义,只有少数正义,如果要在他们弟兄中间选一人当法官,他提出的问题是:谁会成为一个优秀的法官,第一种人彻底清除坏人而让好人管理自己,第二种人让好人当统治者,而且也让最坏的人活着并自愿接受统治。外乡人还为这个并不复杂的问题添上了第三种人当法官,这种人接管一个不和睦的家庭,他谁也不杀,靠制定法律来调解他们以后的日子,并保证他们互相都成为朋友。奥德修斯自己似乎是在追求第一种统治方式,但诸神却命令他走第三条道路(24.541-548)。

怨恨也许真的能够像感激那样容易逐渐褪去,如果奥德修斯第二次离去的时间同第一次一样长[19],那么他[10]就会在家中为一个幸福民族所拥戴,得享高龄而殁(11.134-137)。然而,奥德修斯的臣民假定的忘恩负义背后还郁积着怨恨,这种怨恨不是由于他长时间杳无音信,而是因为人们普遍认为即使他能归返,也会孤身回来(2.174-175)。求婚人安提诺奥斯(Antinous)的父亲强烈而无可辩驳地宣泄了这种怨恨:“首先,他出征且损兵折船,回来之后又杀死克法勒涅斯人[20]中的精英。”(24.427-429)奥德修斯第九次冒险后,不可能安然返还而不被生吞活剥,因为如果他也曾向国人讲述了天真的费埃克斯人信以为真的传奇故事,那么他就亲口谴责了自己,尽管还可以对他所有的为与不为作更高明的辩解。奥德修斯的故事对伊塔卡人来说是不中听的。他避世达七年之久,现在看来似乎不是为了从波塞冬手中逃生,而是为了从自己人手中捡一条命。也很可能是大家的意见逼迫奥德修斯去特洛亚。奥德修斯编过许多谎言,其中一个就提及,他假扮的那个克里特人就是为人们所逼(14.238-239)。但一个忘记恩典的民族不大可能记住自己的责任。无论如何,奥德修斯被迫避世让我们想起了修昔底德笔下德墨斯特涅斯(Demosthenes)的审慎,他在一场灾难性远小于此的战役之后选择了避开雅典人,直到他能够向他们宣讲一派丰功伟绩时才回来(3.98.5)。我们会猜想,这是否就意味着,奥德修斯要把他从费埃克斯人那里获得的礼物分发给伊塔卡人,以补偿他们的损失(另参11.355-361;24.486)。宙斯想让这份礼物比奥德修斯毫发无伤地从特洛亚回来时所分得的战利品更多(5.38-40)。

从我曾概述过的严格的政治学观点来看,这些求婚人的罪行问题——不管是集体的还是个人的,如果有罪,那么惩罚是否量刑适当——在很大程度上都是不相干的(另参17.360-364)。奥德修斯若要救特勒马科斯于不可忍受的处境,就必须做他所做的这一切——即便如他所说,假如他不相信这些求婚人拒绝尊敬任何来到他们面前的世间凡人,不管低贱还是高贵,假如他不相信他们正是因为莽撞和邪恶而交上了不相配的运气(22.414-416),那么,他本人就不可能成就自己的命运。当然,奥德修斯无论如何并不像佩涅洛佩那样认为,从来没有任何像求婚人那样罪恶昭彰和傲慢的人(17.587-588)。奥德修斯的行动建立了新的政治秩序,但是否并不必然要从佩涅洛佩的立场来理解他的行动,这是另一个问题,这会影响如何理解道德,至于是什么样的影响,我们还无法评判。

特勒马科斯

[11]雅典娜计划的两部分似乎有着相反的目的:刚好在父亲动身回家之前,儿子就被送出了家门。但雅典娜在特勒马科斯离家寻父之前,至少完成了两件事情:她使特勒马科斯看上去像是对求婚人的一种威胁,所以他们不得不计划谋杀他;此外,雅典娜还让特勒马科斯开始关心他从不了解的父亲甚于关心那些他认为属于自己的并且是他眼睁睁看着被消耗掉的财产。[21]特勒马科斯对求婚人的公开谴责,虽然没有什么直接的效果(另参16.374-375)——一个求婚人遣散了特勒马科斯召开的集会(2.257),但如果与他秘密离家出走联系起来,这似乎就能表明:阿开奥斯人第二次踏上了反对暴行以维护家庭完整和客谊之道的征程(2.325-327)。正如佩涅洛佩显得比海伦更值得敬重,这件事也明显比特洛亚战争更正当。尽管《奥德赛》一书中到处都有扩大冲突的迹象,特瑞西阿斯的预言还设置了公开斗争的两种方法([译按]即计谋和刀剑),但是特勒马科斯既没有同涅斯托尔或墨涅拉奥斯商量过斗争的问题,他们也没有提出什么建议。[22]奥德修斯只是在撒谎的时候提到过斗争问题(14.330)。假设奥德修斯在与阿伽门农共同远征时死了,且死于非命,那么人们就会想,这也不会完全触怒宙斯和雅典娜。城邦之间再次断绝往来,从而它们的国内秩序变得比外交关系更为重要,这种再度隔绝仿佛是更大计划的一部分,而实现这个更大计划的工具居然是一个远在异国漂泊的人,这只是个明显的悖论。

《奥德赛》的前提是误把政治问题当成家庭问题,这个前提最清楚地表明了再次隔绝,但隔绝的标志有两个事件:一是行为层面上的,二是言辞层面上的。费埃克斯人把奥德修斯安全送回故土后,波塞冬在宙斯的授意下把回返的费埃克斯海船变成了石头,其直接后果就是让费埃克斯国王阿尔基诺奥斯(Alcinous)决定以后决不再干护送客人的事情(13.180-181)。以后海上就再也没有便利的交通了。故事中的第二个标志事件如下:当特勒马科斯和雅典娜谈话时,费弥奥斯(Phemius)正唱着阿开奥斯人悲惨的归程(1.326-327)。我们不会去听这首歌,因为它本质上不过是一首歌而已,本来就只有一个叙述视角。相反,我们却听到了三个不同的阿开奥斯人归返的故事,分别由涅斯托尔、墨涅拉奥斯和奥德修斯[12]讲述,但都没有形成一个连贯的整体。虽然他们的故事互有交叉,从宽泛的轮廓来看,也不相互抵牾,却没有共同的目标能把它们串起来。每个人却对曾经步调一致的远征的最终崩溃作了一番解释,每个解释都消失在了个体利益和对之前的参加者的理解背后。无论是共同的行动还是共同的言辞,都不再有核心的权威。现在每个人都不跟别人打交道,还要给事情打上自己的烙印。

雅典娜来到伊塔卡的时候,幻化成塔福斯人(Taphian)的首领门特斯(Mentes,1.105)。既然城里没有人认识与奥德修斯有二十年交情的那位朋友的儿子(1.180-181,187-189,206-212),那么雅典娜像门特斯,就因为她说她是门特斯,雅典娜其实完全用不着改变外形也可以说她是其他某个外乡人。仅就这个场合而言,雅典娜同时既是一切人,又是具体的某个人。特勒马科斯最先发现她,是因为他正在想象着心目中高贵的父亲,并幻想着他“或许从某地回来,赶得求婚人四散逃窜”(1.113-117)。由于雅典娜来到宅门边的时候手中握着长矛,特勒马科斯的想象就与自己的视界融为了一体:雅典娜突然离开(正如她突然到来)时,把她的长矛插在了奥德修斯的武器之中(1.126-129)。特勒马科斯告诉她:她就像父亲那样对儿子谆谆嘱咐(1.307-308)。然而,特勒马科斯开始的时候还是犯了一个错误。他穿越厅堂前去欢迎伟大的雅典娜时,心中激起了一种正直的愤慨:不该让客人久待门外(1.119-120)。[23]然而,雅典娜刚从奥林波斯山上飞临,谁也没有过错。特勒马科斯与雅典娜的秘密谈话,是在求婚人吃完饭后静静地听费弥奥斯歌唱之时(1.325-326),但这依然无碍于雅典娜对特勒马科斯说道,她认为这些求婚人就是一帮狂妄之徒,任何正派人看见他们这种放肆无耻的行为,都会义愤填膺(1.227-228)。雅典娜对这些求婚人的洞察无疑是对的,但这些求婚人在她面前袒露无遗,就预示了我们在这种洞见中得到的证据,他们的袒露无遗似乎保证并可能支持了想象与证据的融合,而那种融合变成一种恐怖的确定事件后,就总会招致谴责。雅典娜后来支持奥德修斯,并鼓励他上前向求婚人乞讨饭食,“好知道哪些人守法,哪些人狂妄无羁”,结果除了安提诺奥斯之外,每个人都有某种意义的正直,安提诺奥斯甚至还广受同为求婚同伴的训斥(17.360-488)。雅典娜也许想让奥德修斯认识到人对人的心灵的认识是有限的,但他心中是否记取了该教诲,仍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然而,可以肯定,雅典娜甚至从未试图这样教训别的什么人。

[13]雅典娜在幻化成门特斯前来给特勒马科斯一连串复杂的指示之前,[24]祈愿奥德修斯出现在求婚人面前,就像曾经站在她“父亲”安基阿洛斯(Anchialos)门前那样(1.255-266)。雅典娜这个心愿说明,奥德修斯曾拜访过“门特斯”。奥德修斯曾经前来寻找致命的箭毒,但埃费瑞(Ephyra)国王却因为“担心激怒永远无所不在的众神明”(1.263)而拒绝把毒药给他。及至故事将尽,我们才知道,奥德修斯从未用那把弓去战斗(21.38-41),所以即便在他的统治温和有如父母之于子嗣的那段时间里,他也在谋求比国内的敌人略胜一筹(16.424-430):奥德修斯本可以带领他们走出黑暗,他的目标本不必致命以致命。[25]雅典娜还暗示,即便奥德修斯已死,特勒马科斯也有诸多方法来对付这些求婚人。雅典娜让奥德修斯像站在她“父亲”门前的石阶上那样全副武装、面目和善,祈愿他会杀死那些求婚人——他们只知道奥德修斯可能从埃费瑞人那里求得毒药,而不知道塔福斯人那里也有(2.328-330)。雅典娜暗含此意,即她正是在奥德修斯身上看到了他那次前来拜访的目的是取人性命,至少,在奥德修斯这件事上,人们无法将敌人和朋友截然分开。[26]此外,雅典娜还在奥德修斯的威武形象中嵌入了不那么高尚的一面,借此暗示人们:若选择了凡间的友谊,便只能置神的天谴于不顾:她的父亲对奥德修斯喜欢得“厉害”,便把毒药给了他(1.264)。敌友之间界限模糊与倾覆神对人类活动的限制相生相伴。我们的确处于后英雄(postheroic)世界:当奥德修斯和特勒马科斯在家时,他们谁都不叫“英雄”。[27]他们在准备最后一场战斗时,奥德修斯告诉儿子,他现在正面临着一场检验一个人是否最优秀的战斗,要他切不可辱没祖辈的荣耀。特勒马科斯向他保证,自己不会玷污祖先的荣誉,在这里,拉埃尔特斯称神明为“朋友”——这是唯一的一次,以前从未有人如此称呼,拉埃尔特斯还欣喜地看到他的儿子和孙子为荣誉而竞赛。[28]但特勒马科斯和奥德修斯都没有在这场公开的战斗中杀过人,反倒是那位重新焕发青春活力的老英雄拉埃尔特斯掷出了这场战斗中第一支也是最后一支长矛(24.506-525;另参1.189,19.144,22.185)。幻化成塔福斯人门特斯的雅典娜是一位生意人,买卖刚开始使用的金属是铁,她用铁与操外族语言的人交换铜(1.183-184)。

雅典娜/门特斯说她这次前来,乃因耳闻奥德修斯业已归来(1.194-199)。她接着说,但是神明们阻碍他归返,一伙野蛮凶暴的人把他拘囚在某个环水的海岛上。她把女神卡吕普索描述得古里古怪,其实卡吕普索只是用一些花言巧语让奥德修斯忘掉伊塔卡而已(1.56-57),但这种“野蛮凶暴”云云对诸神来说却很相宜,雅典娜半含半露地把奥德修斯阻滞在外的原因归结到了诸神身上。她暗示说,单凭凡人的力量[14]不可能留住诡计多端的奥德修斯。在人类看来,诸神似乎就是遥远的生番。但不清楚雅典娜为什么要向特勒马科斯提到这类事情。她必定知道,特勒马科斯心中已渐渐知道门特斯就是雅典娜(1.420),知道他一旦从墨涅拉奥斯口中得知女神卡吕普索的事(4.556-558),就可加以推算,得出门特斯就是雅典娜这一结论。雅典娜是不是在诸神之中策划一场革命,让人类从诸神手中获得更大的独立性(另参1.203-205)?这种对诸神的诋毁,是不是检验人们把自己的所有邪恶都归到诸神的冲动上的一种方法?雅典娜刻意与野蛮的诸神保持距离,并准许使用各种手段惩罚敌人,从这点上来说,雅典娜就为一种新的“宗教”奠定了基础,自己也就成了这种新宗教的领袖(另参16.260,264-265)。单凭这一点,我们还无法想象这种新宗教会采用什么样的形式,对雅典娜是否能够成功也知之不多。但我们却知道雅典娜正和特勒马科斯谈话,让他没能听到费弥奥斯在唱着,雅典娜如何对阿开奥斯人的悲惨归程幸灾乐祸(1.326-227,348-349)。

在费弥奥斯的歌唱中,雅典娜所起的作用远不如我们听说过的其他神明,但我们却亲眼看到了这位女神如何煽风点火。我们完全可以设想,就在雅典娜把奥瑞斯特斯树立为特勒马科斯学习的榜样时,费弥奥斯刚好唱完阿伽门农被害的故事。但我们从雅典娜对特勒马科斯所说的话语中可以看出,既然可以杀死埃吉斯托斯,也就可以杀死求婚人,奥瑞斯特斯为全民所敬仰就表明埃吉斯托斯之死是罪有应得。雅典娜了解特勒马科斯的想法,特勒马科斯也重新树立了雅典娜一直在灌输的信心,该信心体现在三个方面:他第一次向母亲说起了父亲的名讳(1.355),顶撞母亲,维护歌人。他对母亲佩涅洛佩说:“我不像你,我能受得了听人述说达那奥斯人的悲惨命运——不只是奥德修斯一人失去了生命。”[29]他即便不是故意为之,其潜台词也很清楚:“我想以杀死求婚人而受称颂——这是他们的悲惨命运——我很快就会成为歌中的主角,因为人们总是喜欢听到最新的消息。”(另参1.240;3.203-204)特勒马科斯从雅典娜那里得知,重新获得自己的财产,其实没有什么荣耀可言。人们得往大处着眼,这就有必要消灭所有的求婚人,仅仅驱散求婚人就达不到那种效果。特勒马科斯正在大大地转变,这差不多从他笨头笨脑地接受雅典娜的指示即可确认。特勒马科斯向求婚人脱口说出了雅典娜的秘密建议,并且还希望求婚人全都在他的宅邸中送命,而他不必[15]为此遭报(1.374-380)。[30]求婚人紧咬嘴唇,对特勒马科斯的话感到惊异,安提诺奥斯唯愿宙斯不让特勒马科斯成为伊塔卡的统治者,尽管特勒马科斯凭世袭权利而应该称王。安提诺奥斯暗示,仅当特勒马科斯是国王的情况下,他的诅咒才有可能实现。然而,特勒马科斯却没有看出安提诺奥斯话语中的暗示。特勒马科斯说,他只要能完全拥有自己的财产就会很满意,但我们不禁怀疑他所想的是:王位绝不亚于荣耀。[31]

佩涅洛佩让费弥奥斯停止吟唱悲惨的歌曲,另选一支(1.337-344)。[32]佩涅洛佩把那首歌称为“悲惨的”,荷马说这首歌唱的是一次“悲惨的归程”(1.326-327),而特勒马科斯支持歌人的权利,认为他们可以按照内心所喜欢的方式来娱乐人们(1.326-327,346-347)。人们在倾听受难中获得欢愉,人们乐于听到宙斯是如何按自己的心愿赐给每个人东西。歌人通过宙斯这一因果关系的工具把凡人生活中的任意事件归置得井然有序,这就给人间的苦难赋予了意义。那么,歌人的无错和宙斯的过错之间的对立,并不像特勒马科斯所说的那样明白,因为就算这些歌人不是诸神的起因,但却是他们让诸神为此负责。虽然特勒马科斯突然获得特权可以直接了解神的中介作用,但这对人的一般地位毫无影响。我们因此就会想,宙斯对埃吉斯托斯的想法,即对人类责怪诸神的倾向感到遗憾,是否并非主要指那些为理解诸神的中介作用树立了榜样的歌人。一位瑙西卡娅(Nausicaa)说:“奥林波斯的宙斯亲自把幸福分配给凡间的每个人,不论贵贱,按他自己的心愿。”(6.188-189)一位歌人唱出宙斯如何去做瑙西卡娅所说的那些事情。在这样一位瑙西卡娅与这样一位歌人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区别。《奥德赛》以雅典娜用以导引事件进程的灵巧手法(light touch)著称。如果她没有在第123行和第320行之间出现的话,我们很容易想到,坐在求婚人中间的特勒马科斯正幻想着父亲,而费弥奥斯正在歌中说雅典娜乃是阿开奥斯人悲惨归程的渊薮,这必定会让特勒马科斯突然向母亲和求婚人大发雷霆。假如雅典娜突然以奥德修斯的形象出现的话,《奥德赛》尚未开始就得结束。雅典娜既在也不在《奥德赛》的经纬之中。特勒马科斯是荷马笔下唯一真正知道这位女神的人(img1.420),奥德修斯最终也只是隐约觉察到她的存在(22.210)。

卷一以家庭为背景,政治问题只是在提到王位的时候才附带涉及,但该问题在卷二中却更清晰。在特勒马科斯召开集会之前,我们就认识了[16]老英雄艾吉普提奥斯(Aegyptius)和他的儿子们。其中一个安提福斯(Antiphus)随奥德修斯征战,他是同伴中最后一个被独目巨人波吕斐摩斯吃掉的。另一个是欧律诺摩斯(Eurynomus),他混迹于求婚人中间。另外还有两个儿子在家承继祖业(2.17-24)。也许艾吉普提奥斯在悲悼一个儿子时无暇控制另一个。但如果他在如此长一段时间之后,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因想念安提福斯而落泪——照奥德修斯的说法,安提福斯是很优秀但不是最优秀的人(9.195,334-335),那么艾吉普提奥斯不得不也要为欧律诺摩斯那个在求婚的首领们去世后便成为其中最出众超群的人哀悼时,那时又会发生什么事呢?(22.241-245)?也许当时艾吉普提奥斯的悲痛中丝毫未掺杂对奥德修斯的怨恨,也没有因一个儿子靠他人财物活着而感到欣慰。然而,特勒马科斯却在设想,伊塔卡人正恶毒地遣用众多求婚人通过他本人来报复奥德修斯曾施与他们的恶行。所以特勒马科斯提出,假如他们来只是要吃光奥德修斯的家产,那反倒更好,因为那样一来他就可以通过诚挚的抱膝恳求而让他们归还全部家产,然而“现在你们却让我忍受无望的苦难而无法还击”(1.70-79)。[33]特勒马科斯提出了一个不利于其父的议案,虽然他片刻也没有认同这个议案,但如果人们的怨恨不完全问心无愧的话,他们就必定会发展到特勒马科斯所提议的那种地步。然而,特勒马科斯貌似可行的议案却得到了支持,门托尔斥责人们默不作声,还说大家只需动以言辞就可轻而易举地制住那为数不多的求婚人(2.239-240)。门托尔发话伊始就唯愿执掌权杖的国王不再仁慈、亲切与和蔼,而愿他永远暴虐无度、行为不义(2.230-234)。他不幸言中。


[1]无独有偶,尽管埃斯库罗斯笔下的克吕泰墨涅斯特拉(Clytaemestra,[译按]又作Clytemnestra,阿伽门农之妻)美美地想象着在哈得斯同阿伽门农和女儿相会,但她随后所想的却是拒绝恰当地安葬阿伽门农(《阿伽门农》[Agamenon]1551-1559;《奠酒人》[Choephoroe],页430-433、439):《奠酒人》是现存悲剧中唯一不存在哈得斯的悲剧。

[2]当苏格拉底问及伊翁(Ion),他在朗读《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片断时有何反应,伊翁在每一首史诗中都提到了一个恐怖事件,但是关于那些值得同情的事件,他只提到《伊利亚特》(《伊翁》,535b1-7)。

[3]另参柏拉图,《王制》(Republic),620c3-d2。

[4]对开头21行的论述,参阅Klaus Rüter,《奥德赛解释引论》(Odysseeinterpretationen Hypomnemata 19,Göttingen:Vandenhoeck & Ruprecht,1969),页28-52。

[5]另参阿普列乌斯,《论苏格拉底的神》(de deo Socratis),24(176-177):“阿提乌斯在其《菲洛克特特斯》,即在《菲洛克特特斯》悲剧的开始之处,称赞了尤利西斯(即奥德修斯):‘拉埃尔特斯杰出的儿子啊,你虽生于穷乡僻壤,却声名卓著,无比勇敢,你是希腊舰队的统帅,对于特洛亚人,却是可怕的复仇者。’他最后才想到了他的父亲。此外,你也听见了他的人民对他的所有颂扬。不管是拉埃尔特斯、安提克勒娅,还是阿克里西乌斯,他们都没能为他们自己获取到任何东西:你将会发现,全部的荣誉都属于奥德修斯个人。”[译按]阿普列乌斯(Lucius Apuleius),公元2世纪罗马作家和哲学家,著有长篇小说《金驴》(原名《复形记》),以及《论柏拉图及其学说》等哲学著作。阿提乌斯(Attius,也作Accius),公元前2世纪的拉丁语诗人,罗马最后一位伟大的悲剧作家,西塞罗和维吉尔受他的影响很大。

[6][译按]特洛亚战争中的英雄,特洛亚沦陷后背父携子逃出火城,经长期流浪,辗转到达意大利,据说其后代就在那里建立了罗马。

[7]另参柏拉图,《克拉提洛斯》(Cratylus),397c8-d6;恺撒,《高卢战记》(de bello Gallico),6.21.2。

[8]另参Dietrich Mülder,《荷马研究文献报告》(Berichtüber die Literatur zu Homer,Höhre Kritik,für die Jahre 1912-1919),载于《古典古史研究进展年报》(Jahresbericht uber Fortschritte der klassischen Altertumswissenschaft),182(1921),页126。

[9]另参Carl Rothe,《作为诗歌的〈奥德赛〉及其与〈伊利亚特〉的关系》(Die Odyssee als Dichtung und ihr Verhaltnis zur Ilias,Paderborn:Schöningh,1914),页21。

[10]另参《注疏》(Scholia)DHJM2 Q之1.33,见A.Ludwich,《荷马史诗〈奥德赛〉注疏》(Scholia in Homeri Odysseae A 1-309 auctoriora et emendatiora,Hildesheim:Georg Olms,1966)。

[11]另参Harmut Erbse,《荷马史诗众神功能考》(Untersuchungen zur Funktion der Götter im homerischen Epos,Berlin-New York:de Gruyter,1986),页237-244。

[12][译按]Aegisthus,阿伽门农的堂弟,在阿伽门农胜利回返后伙同阿伽门农的妻子克吕泰墨涅斯特拉一起杀死了阿伽门农,后被阿伽门农的儿子奥瑞斯特斯杀死,奥瑞斯特斯同时还杀死了同谋者——自己的母亲。

[13]另参Friedrich Focke,《论〈奥德赛〉》(Die OdysseeTübinger Beiträge zur Altertumswissenchaft,XXXVII,Stuttgart-Berlin:Kohlhammer,1943),页31。

[14][译接]忒拜的盲预言者。

[15]另参柏拉图,《法义》(Laws),682d5-e4,柏拉图补充说,年轻人不接受士兵们以正义的名义回家,这就导致了许多杀戮和死亡。

[16][译按]涅斯托尔,皮洛斯国王。墨涅拉奥斯,斯巴达国王,海伦的丈夫,阿伽门农的兄弟。

[17]在埃斯库罗斯的《阿伽门农》中,阿伽门农根据歌队(Chorus)的建议(787-799,807-808),打算通过审慎的外科手术和火烧法来清除阿尔戈斯人中的不忠分子(848-850)。如果我们从第一肃立歌(stasimon,[译按]指希腊肃剧中两个间插段落之间的正规合唱颂歌之一。歌队可能是站在乐队中间的位置上唱的)来判断,阿伽门农不可能成功实施任何一种办法。关于政治学中外科手术和火烧法的严格使用,参见柏拉图,《治邦者》(Statesman),293a9-c3;d4-e5。

[18]柏拉图,《法义》(Laws),627c3-628a3。

[19][译按]根据传说,奥德修斯在回到故园杀死求婚人之后,又外出漫游了许多年,还有一段传奇故事(参杨宪益《〈奥德修纪〉译本序》,前揭,页6)。故本书第一卷第一部分说“我们所读到的《奥德赛》远远没有穷尽奥德修斯的故事”。另参《英雄诗系笺释》,崔嵬、程志敏译,华夏出版社,2011,页258-272。

[20][译按]Cephallenian,希腊西部及近海岛屿之名,归奥德修斯管辖。

[21]见117、243-244、320-321、397-398各处;另参15.19-23、91;19.533-534;20.265。

[22]另参《注疏》HMQR之4.167;Q之13.387。

[23]在总共29次对img[正直的愤慨]的使用中,荷马自己使用了四次,这里用在特勒马科斯身上一次,三次用在求婚人身上(17.481;21.147,285)。奥德修斯在向费埃克斯人解释他的冒险经历时,从来没有提到这个词,倒是在对欧迈奥斯撒谎时用过一次。

[24]这方面的分析,可参见Ernst Siegmann,《〈奥德赛〉卷一中雅典娜的话语》(Die Athene-Rede im ersten Buch der Odyssee),载于《维尔茨堡古史研究年鉴》(Wüzburger Jahrbücher für Altertumswissenschaft),N.F.2(1976),页21-36;另参Klauss Rüter,《〈奥德赛〉解释引论》,前揭,页148-201。

[25]另参《注疏》T之1.261。

[26]另参《注疏》DE2HMA2Q之1.255:“那终日以宴饮为乐的人怎么会让人害怕?”

[27]在荷马所提到的十四次或十五次“英雄”一词之中,只有三次说的是奥德修斯回来后的伊塔卡人:穆利奥斯(Moulius,18.423)、拉埃尔特斯(22.185)、哈利特尔塞斯(Halitherses,24.451)。

[28]另参Harmut Erbse,《论〈奥德赛〉的解读》(Beiträge zum Verständnis der Odyssee,Berlin-New York:de Gruyter,1972),页225-226。

[29][译按]此处所引,与汉译本有较大出入,与杨宪益译本亦不同。另,达那奥斯人(Danaan),原指阿尔戈斯王达那奥斯的后代,诗中亦泛指希腊人。

[30]另参Adolf Kirchhoff,《荷马史诗〈奥德赛〉》(Die Homerische Odyssee,Berlin:W.Hertz,1879),页254-257。

[31]雅典娜最先敦促特勒马科斯,如果他听说奥德修斯已经死去,那么他就该杀死那些求婚人,并让母亲改嫁他人(1.289-296)。她这是最大限度地暗示了,这些求婚人一日不死,特勒马科斯就一日不能为君。

[32]尤斯塔修斯(Eustathius)认为,费弥奥斯的歌曲被打断对故事来说乃是必要的,因为他最终会唱到奥德修斯,而如果他说奥德修斯已死,那么佩涅洛佩就要被迫嫁人,但假如他说奥德修斯还活着,那么求婚人就会纷纷离去(1420,21-30)。《注疏》HA之1.328对此也有简练的说法。

[33][译按]原文出处有误,应为2.70-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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