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给别莲富斯[1]
(1922年10月3日,舍佩托夫卡)
柳茜小姐:
在别尔姜斯克向您道别,我曾说过会写信给您,等我感到大限临近……或者觉得空虚。空虚感出现得非常明显,大脑毫不思索,在一些下意识的举动与行为之间,突然清醒过来,强烈地感触到这片空虚。无疑,这是一种病兆,并非躯体上,而是精神上的。
柳茜!已经三年了,我周期性地发作,动脑子的热情冷却殆尽,只想逃往某处,一去不返。我从一千多俄里[2]之外给您写信。请相信我,柳茜,写的是肺腑之言,真的,是我这身心俱疲者率直的倾诉。还要告诉您,我确实变得这么时好时坏,会做以前根本不肯做的事,即在任何人面前敞开心扉。由于自尊心使然,我不想感受无奈的遗憾或勾起一种近期对一切事情都产生过的、病态的疏远感。
这类特别的感觉在我体内复苏,并存留至今,我在分析其特点。它让我有时陷入痛苦的思索,觉得昔日的心境是亲切的,但因为这种感觉的躁动而况味大变。您多半知道,这就是那种令人心烦意乱的遗憾,根本不可能领略到哪怕一丁点儿正是自己熟悉的那种幸福。为数不少的女性,我是话不投机的,因为她们没有一丝一毫自然的美好情感。即便有,也已被千百种陈规陋习所毒化,诸如虚妄的信仰、虚假的责任感、虚伪的礼法礼数,等等。无论她在我心目中多么珍贵,我也绝对无法跨越所有这些障碍。我缺乏能力和耐心,去克服人们给自己设置的一切障碍,去凑近昙花一现的幸福。
柳茜,想到这一点,我再也不能为您描述自己的情感了。而您,柳茜,由于短暂的忘却,我在整整一段时间内,不得不重新陷入思索,感受着悲观失望。当初,我在学校里的一次行动使人怀疑我是否具备健全的思考力。在和我们一位医生的谈话中,我得知人在少年时代,往往不由自主地产生忧郁感、绝望情绪,从而引发各式各样强烈的渴求,要弄清楚生命的意义,要随心所欲地生活,向往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谁过深地沉溺于这类思考,并转而在生活中探索,每一步得到过于粗略的解释,那么这样的傻瓜,在此地,在只为求得一饱而活着的人群中,是没有立足之地的。他可能太脆弱,容易遭受所谓悲观失望症的伤害。
柳茜,我的朋友,别把我当成小男孩,什么也不干,只会坐在那儿,垂头丧气,胡思乱想,什么海市蜃楼和绝对自由,什么平等和友爱。1920年,热血沸腾,渴望实现幻想,我投奔了部队,不过很快就明白,消灭某一个人,并不等于捍卫住了自由乃至其他许多东西。
柳茜,我不给您描述自己对您的感觉。因为这些感觉朦胧得很,有时琢磨一阵,不禁苦笑,如果能哭,真要委屈地哭出来。还这么年轻,不愿意浑浑噩噩,总想好好地生活,可觉得自己活得像个老人,已经享受完一生的欢乐,只剩下对往昔幸福日子的回忆。其实,我没有那样的日子,甚至一位黑眼珠的姑娘,好些天占据了我的整个身心——这也没留下别的什么,而只有对往事深切的遗憾。由此我意识到,那份温柔,那种孩童般的、纯洁的少年时代的迷恋时刻,仿佛是慈悲的命运赐给不幸者的礼物。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恩赐,因为活下来的人太少了。
当初,我曾向一位姑娘提出建立友谊,总以为对方很快就能理解我,理解我的心愿。那时我还笨得像块木头疙瘩,因为没能看出她们虽然具有女性的形貌,却满脑子装着偏见陋习和虚情假意。我不明白,我深思苦索,为什么她竟会想到过后对我说,她不理解,我干吗白费那么多口舌,其实三言两语就可说透的。事后,她告诉女伴们,我怎么也鼓不起勇气,向她表白爱慕之情,反倒含混不清地扯了一通连自个儿也搞不懂的、关于生活目标的大道理。后来我才得知,自己在她们眼里有多傻,所以摒弃了这类友谊。她至今也不明白,我当时怎样隐约地预感到她不理解我。再后来,我和她偶然相遇,从她嘴里听到了她曾说过我的话,也知道了她曾怎样行事。别的很多人也会这样行事,因为大家已经遵循着相同的逻辑——绝对世俗的逻辑:既有男女,便有爱情;既有爱情,便有婚姻;既然只是开个玩笑,那就不过是一场感情游戏而已。
您是自我中心主义者,柳茜。您爱自己,爱自身的利益。您爱上一个人,仅仅是为了自己。您做一切事情,都遵循自我中心主义的原则。您得承认确实如此。您和自己所爱的人分手,或许会郁郁不乐,但并非由于同情对方,而是因为自己丧失了一次终身幸福的可能,或者说您将寂寞无聊。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自己。柳茜,我和您萍水相逢,短暂相处,因而现在只能使您一笑置之。甚至我还不晓得是一脸怎样的笑。我的反应则完全不同,显然要强烈些,因为当火车驶离时,人家说我脸色煞白。但这没啥,柳茜。我绝没有玷污对您的回忆,最后一天您那含情脉脉的双眸,有时会呈现在我的面前;当我从冷漠中惊醒,似乎在睡梦里听见您的“热情洋溢的心声”,这是曾切近地在耳畔响起过的。
柳茜,当您读着此信时,我确知您全然不会理解我近日沉陷其中的痛楚。我自己也知道,一个人平静下来,就不会为任何事情苦恼。心平气和的人,读到像我写的这类信函,决不会理解打开心扉、袒露心房隐秘角落的那个人,正如何思潮澎湃。柳茜,在我心目中,您既如此遥远又何等亲近,我那最美好的欢愉时光,永远留存为一段记忆——并无特异之处,却把生活的愿望表露得如此鲜明,如此直率、真切,没有任何遮掩,使正在实现生活目标的我觉得不同寻常。恰恰是对您,我坦陈萦绕心头的一切。
朋友,您知道有种人被称为“用情专一者”,我也是其中的一个,真让我无可奈何。这一点,我清清楚楚地感觉出来。我希望生活依旧,为了不至于滑下斜坡,不至于过早地摔跤趴下,我竭力不让感情成熟。虽然我的生活刚刚开始,但这种情况毕竟非比寻常,必须小心谨慎。不过,这也是由于我已经热爱一种思想,这种童话般的思想那么美妙和崇高,我们和庸碌之人为伍,便永远难以企及。对上帝的失望曾使我偏离正路,险些滑倒。于是我看出,如果仍然这样为情所困,那就足以使我……柳茜,我曾经活得和所有的伙伴一个样,现在也会老样子,每个星期都迷恋上什么,一点也不理解如今我觉得亲切的人。已经丧失的,我不惋惜;我给您写信,柳茜,我不抱怨命运,也知道规律——弱者不敌强者的自然规律。我不服输,而努力以另一种方式退出。
如今我独自待在这里,待在沃伦省的舍佩托夫卡,距波兰边界5俄里。这小城镇地处僻陋,泥泞不堪,通行不便。栖息在此的鼹鼠只知道刨土翻地。我和妈妈几乎单独住在郊区,现在她已步行130俄里,去了我姐姐家,至少两星期后才可能返回。我病着,步履艰难,满腹郁闷,耳畔响起歌曲《丽沃奇卡》的片段时,心情变得沉甸甸的,真怕会发生什么意外。
原本我可能进小城苏维埃开办的中等技术学校二年级,但由于学校提高了教学水准,我在那里被编入一年级。学校今后要改建为通信线路工程学院。但不知怎么的,此事显得如此陌生,如此遥远,学校改建的设想提出了,必须拿主意,但犹豫不决,搁置下来,不知道以后会怎样。这是将来的事情,四五年以后,早着呢。现在将面临的问题是要不要继续闯荡,任凭“勃朗宁”乌黑的枪口对准着,随时准备一命呜呼。
柳茜,您在远方。亲爱的柳茜,至少现在请您相信,我不是在这儿胡思乱想。真的,此事不必多费心思。“此事”并非立即就会碰到,要等以后。柳茜,我期待着您的来信,或许是最后一封。我在期待,那么急切地期待,是您无法想象的,纵然信中只有一句问候的话也好。柳茜,您写信吧。我“一定等候”,但愿不至于太久。请寄往给您的地址。这是在基辅的,虽然我目前住在舍佩托夫卡,但很快就想去基辅。
再见,柳茜。
确切些说,是天各一方了。
尼·奥斯特洛夫斯基[3]
1922年10月3日
P.S.[4]您的妹妹,我忘了她的名字。她和护士卓雅·弗拉德一同工作,您对我谈起过她。请向她转达玛克思·安菲洛夫的问候。安菲洛夫是我的朋友,和您的妹妹挺熟。向卓雅·弗拉德致意。
尼·阿·奥
[1]别莲富斯·柳德米拉·弗拉季米罗夫娜(柳茜、柳茜克),别尔姜斯克疗养院主任医生的女儿。1922年8—9月间,奥斯特洛夫斯基在那里养病时和她相识。此后,两人再也没见过面。柳德米拉这样回忆往事: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总是不说话,闷闷不乐,避开年轻人和热闹的人群,更喜欢书而不是周围的伙伴……柯里亚以其成熟、严肃和对生活的追求而有别于同龄人……我尽量使他忘掉忧愁,逗他乐,唤起他对生活的爱”。
[2]1俄里等于1.06公里。
[3]尼古拉·阿列克谢耶维奇·奥斯特洛夫斯基(柯里亚,1904—1936)。
[4]P.S.是英文Post-Script的缩写,意为“附笔、又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