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律之三:红军的四川

旋律之三:红军的四川

巧渡金沙江,七天七夜

林彪一边盯着昆明

一边把绑腿打紧

他的粗眉毛底下

这一刻射出的,都是火星

是毛泽东下令要他盯住昆明的

林彪的眼睛,于是就按毛泽东规定的时间

升起在昆明城东的山坡

山坡上,一只粗眉毛的猫头鹰

昆明城顿时乱作一团

商人躲进锣声

洋人开始把家眷撤向越南边境

蒋介石叹口气,蘸了红笔

可怕的一九三五年四月

他已经准备从地图中勾去昆明

是毛泽东要林彪打紧绑腿的

一条绑腿的长度,在每天

是两百华里,现在

林彪又拉着一万红军从昆明城外直奔江边

他要求在离地一寸的地方

整支部队,全速飞行

我告诉你,中国的特产风火轮

其实是

脚底血泡之形

皎平渡,七天七夜

七条木船,三十六个艄公

在金沙江摇摇晃晃的蛋壳中

一个红色的国家,就这样

完成了蚂蚁般的搬运

林彪就在这时候赶来,把七天时间

从弹匣取出

如数交还毛泽东,手势很轻

然后,林彪便将他那双肿胀的脚搁上船舷

一连刺破八个水泡

金沙江水位,顿时

有了某种刷新

这条江,现在不用害怕了

南岸云南,北岸四川

再无川军滇军来问口令

蒋介石永远不会明白,红军

其实就是一团火,忽而

火星一样碎裂

忽而,火龙一样聚紧

而这一刻,昆明城惊魂甫定

众多目光探出窗棂

向城外搜寻——还在不在了

那只眉毛粗野的猫头鹰?

目光卷起来,叫绑腿

目光射出去,叫准星

毛泽东把整整三分之一兵力交给林彪的时候

他其实是在用扇子分配火星

毛泽东不是道家

但是那些河流、那些市镇、那些山脉

只消他扇子一扇

真的就是八卦图形

虽说十年前

蒋介石办过黄埔军校

但总是找不出一页教材

能够解释

毛泽东的命令

凉的山,暖的家

终于有了回家的感觉,终于

可以挑破所有脚底的水泡

挤出湖南的水

解开全部磨破的胶鞋

倒出贵州的沙

毛泽东也笑呵呵坐下

他坐的是一张枣红色木床

床的另一头,落座者叫果基达涅

握手以后

彝人说起汉话,汉人说起湘话

毛泽东说了几句什么,查考不清了

估计与床铺有关:

红军是彝人的弟兄,今天来借一张卧榻

彝山的树树杈杈,不应该披盔戴甲

果基达涅说了几句什么,查考不清了

估计也与床铺有关:

知道汉家与彝家,总归是要

睡在同一个屋檐下

坐床是一个什么概念呢

床铺的情谊,委实比天还大

如果一匹战马的四蹄忽然成为植物

一般说,它要承载的使命

必定是和平的佳话

是的,世上难道还有比床

更为亲密的谈话?

七八句来去,便是一门亲事:

彝山顿飘饭香

彝水吹响唢呐

留下三百块银元

留下两百条枪

再留下一面“彝民支队”军旗

大小凉山,一夜成为神话

就这样,穿过彝家的后院

绕过坛罐,钻过瓜架

一支军队,如同一个男儿

蹑手蹑脚出后门,远行离家

七天七夜,蒋介石以为凉山已血流成河

没料到,红军

享受了一次探亲假

那些天,毛泽东有没有学过几句彝话

查考不清了,但是所有彝家阿爸阿妈

七十年前,都听懂了几句

像枕边风一样柔顺的

湖南湘潭话

这些贴己话

瓜蔓一样,始终

绕着床架

彝海结盟

三块石头,一个品字

世上哪一尊酒器,留下这么深刻的根?

刘伯承坐一块

小叶丹坐一块

中间一块,就是那个杀鸡者坐的

鸡血溅开

草鞋踏过的地方,红花大群大群开放

其实,从这里走过的部队

跟所有的人都有血缘关系

鸡血溅开的时候

彝族兄弟明白了这一点儿

所以他们收集了全部的彝家小路

粗的,细的,更细一点的

供红军打作绑腿

鸡没有了,天照样亮

鸡嗓子,可以用某些铜制品替代

譬如说,军号

下午三点,我与一位彝族兄弟合影

他就是当年那个杀鸡者的嫡孙

我们的背景是西斜的太阳

那太阳,七十年来一点儿没变

依旧一身鸡血

安顺场,强渡

十五岁,严格说还是个孩子

但腰间手雷

已挂得像他的履历一样丰富

他死活请求上船,他说

哪怕是作为一块滴血的弹片

他也要飞到对岸

后来,他成了十七勇士之一

大渡河,成了他眉间的十七粒水珠

这时候,毛泽东也坐在河边

他嘴边的烟圈

纠缠着一八六三年

毛泽东太知道七十二年前的石达开了

也是五月吧

大渡河两岸的映山红

开放着全部三万太平军将士的鲜血

毛泽东也太知道自己的兵了

那个十五岁的小战士

选择五月

跳进渡船的一刹那,他就知道

中国革命之船的命运已经被决定了

其实早在一九二一年

毛泽东就熟悉那条船了

那条船,当时

泊在南湖

更早的时候,泊在涅瓦河

那时的船名,叫阿芙乐尔

毛泽东太熟悉船了

他知道所有的船都有一种共同的东西

那就是舵

因为他总是坐在离舵不远的地方

毛泽东手心的掌纹,一向是木质的

毛泽东在安顺场只住了一夜

他离开的时候,手一挥

把烟蒂,揿熄在

石达开五花大绑的木柱上

磨西会议

这也许是出了瑞金以来

毛泽东第一次坐上洋沙发

现在,他闭起眼

手指顺着皮质的纹路,慢慢滑行

慢慢滑行,进入了欧洲

他思想的闪电,同时

击中了那块大陆,他决定

马上派陈云绕道上海

前往欧洲

中国革命的有些纹路

要尽快让莫斯科触摸到

他抚摸着光滑的皮质

又想到了马

如果泸定桥能在凌晨顺利拿下

必须先过人,再过马

晃荡的铁索不是钟摆

不能晃去太多的时间

而现在,必须马上开会

他从沙发上跳起

房梁上那盏熏黑的马灯,就这样

照亮了著名的磨西会议

地点,便是法国传教士家里

那一张棕黄色的皮沙发,散发着

周恩来最为熟悉的巴黎气味

陈云、铁索桥、马匹

在中国甘孜地区,同时

成为中国党史的关键词

今天,我一直在传教士的老宅发呆

我的皮质的心脏,似乎

被一只手触摸了一下:

大到共产国际

小到过桥马匹

沙发上那些纹路

那些最细微的纹路

很可能,就是毛泽东思想

康巴歌舞

把长袖甩成霹雳

把土地跺成战马

兄弟,我这才明白

当年,红军的甘孜之路

是一条完整的哈达

当年为红军点燃锅庄的

是你们的爷爷和奶奶

他们发出的政治文告

是明白无误的肢体语言

天下最狂放的书法

他们不隐瞒自己

他们早就从雪山和江河的颜色上

知道白与黑的色差

他们撕心裂肺的口号,一律由脚底喊响

中国西部的地质构造,最熟悉他们的步伐

山冈跺裂,喷出的一定是青稞酒

高原凹陷,盛满的必然是酥油茶

今天,雄鹰又一次像经筒一样打旋

雪山,甩动江河的头发

取出手电,再照照军用地图

你会发现,红一、红二、红四方面军来回走的

全是同一条哈达,全是

同一个神灵的反反复复的祝福

全是同一句掏心掏肺的话

七十年后,我旋转于康巴歌舞

我是陀螺,红军的绑腿将我抽打

我知道,天下有一条特别抒情的道路

必须通过袖管才能抵达

这是一个善舞的民族

用火说话

短袍间,腰刀很小

长袖里,乾坤很大

归化寺今日跳神

戴上牛头面具,飞起红绸鼓槌

跳神跳神,以神的形式欢迎一支不信神的部队

把哈达捧在手上,就是把白云捧在手上

贺龙将军,你的名字,自该有云彩相随

早知道你们会帮助藏人收割青稞

如果他们暂时逃到山上,枕着镰刀流泪

早知道你们遇见喇嘛就双手合十

你们腰间的手雷,晃得像木鱼一样清脆

贺龙将军,我们从你的来信里筛出了金子一样的心

我们的回函也是筛子,我们从信仰里筛出欢乐的神鬼

我们知道,有些事情本来就是惊天地泣鬼神的

所以我们要祭出神灵,请他们亲自端一碗茶水

欢迎大军走过藏区,欢迎,欢迎

取出你们的地图,让我们来标上所有的经幡和玛尼堆

欢迎,欢迎大军顺着经筒的方向前进

天上的白云和地上的青草,常常是殊途同归

如果一条龙注定要摆尾入海

我们虽无琼浆玉液侍奉,但一定做到沿途泼水

如果你们帽上的红星要升空而起,照亮一个国度

我们自当面向东方钟鼓齐鸣,立即念一声我佛慈悲

泸定桥

路,有时候是土地

有时候是水,有时候

是十三根铁链

在铁链上走路

需要二十二个人,二十二支枪

二十二把马刀,以及二十二句

摘自《国际歌》的口号

而且需要匍匐前进

把目光,降低到火舌的高度

让皮肉与铁链的摩擦

发出骨头的声音

敬礼,二连连长廖大珠

敬礼,廖大珠身边的战友

现在,铁链与你们背上的马刀

以及你们的脊梁骨

是同一块钢铁

一个世界在阻挡一个世界的靠近

所有的蛇,都在吞吐机枪的舌头

但是,奴隶身上的铁链已经不在奴隶身上了

它们已直接钩紧

统治阶级的底座!

十三根铁链,全是由大渡河淬火的

专门选择一九三五年五月二十九日

成为道路,成为

一个阶级、一个民族、一个国家

最宽广的通途

让我们永远记住《国际歌》的这一次特别演奏

在中国四川,在泸定

在机枪和军号的伴奏下

永远记住,这二十二个跳动不息的音符

以及由钢铁打制的

晃动不息的

两个半五线谱!

泸定桥之二

我走上铁索桥,以八角帽上的红星

与大渡河对视,我能感觉到

旋涡,是河流的眼睛

一时间,双方都有些错觉

旋涡认出了七十年前的勇士

我看见了七十年前的火焰

大渡河在那个黄昏成为红色

一半是由于夕阳

一半是由于鲜血

红军在那个夜晚把铁链锻打成脊梁

一半是由于体质

一半是由于信念

康熙下诏建桥之时,不会想到

一场红色的革命

将从他的笔管上走过

他只想联结成都和拉萨

联结茶叶和皮毛

不会想到他的封建主义与马克思主义

会在十三根铁链上

狭路相逢

子弹与铁环,火花四溅

红军的灰军帽,就是这样溅上的红星

旋涡认出了七十年前的红军

我看见了七十年前的火焰

旋涡当然是眼花了

而我,没有错认

对于人类,有些河有些桥

是一道

唯有少数信仰者才能涉足的课目:

木板全被抽空

只剩下生与死

懋功,红军遇上红军

两支八角帽灰军装的部队

两支把山捆在腰边把河喝进肚里的部队

两支把生与死的锯齿当做磨刀石的部队

几乎同时,发现了对方

起初,他们还以为在夹金雪山这面镜子里

看见了自己

一方面军!四方面军!

他们同时向对方奔跑

军帽像雨一样泻到天上,而

军帽像雨一样落下来的时候

罩上的,已经是同一支部队

铁水应当跟铁水流在一起

虽然懋功很小,小如一只铁钻

但是一把加长的利剑

就在这里叮叮当当锻成

河流应当跟河流奔在一起

懋功很狠,犹如一扇憋住气的闸门

很快了,阴暗的岁月

很快将咆哮成为汪洋

懋功天主教堂全天不闻钟声

一千名团以上干部擂肩联欢

由于喜悦,把墙上那个十字架

也看成会师的符号

而李伯钊女士跳起的苏联海军舞

也容易使人联想

某种更大的会师

革命搂住了革命的脖子

团结站到了团结的左肋

火焰托起了火焰的腰杆

胜利踩上了胜利的肩膀

懋功狂欢的色泽,至今没有消退

翻一翻中共军事史

翻到一九三五年六月

必有一张缤纷的彩页

寒冷与火焰

为什么你要用严寒

烫伤我们的眼睛,雪山?

落入眼睛,再烫伤我们的肠胃?

我们的肠胃里,已经没有几粒青稞

青稞像火柴头那么大

一撮最后的火焰

虽说我们是自愿走近你的

但无非是借一条道

白色恐怖,把我们逼到了白色的地方

雪山,为什么你要用如此的严寒

让我们单衣上的弹洞

再一次成为钻心的疼痛?

为什么你要漂白我们旗帜上的火焰?

要把最后的一点儿热量

偷出我们的灵魂?

而我们知道,雪山

你如此刺目的白色

其实,并不来自南京政府

我们投身于革命之前

早就熟悉了人生的寒冷

但没有想到藏身于革命内部

寒风,也会直接贯通我们的肠子

为了让我们的国家变得暖和一些

我们出发寻觅烈火

为了让这一寻觅有一种呼应

我们先用鲜血,点燃了我们的旗帜

那么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把旗帜卷起

让旗上的镰刀,更加蜷曲?

我们是不是可以把单衣扣紧

让心底的豆火,有一只风中的灯罩?

是的,可以把牙关咬紧

让舌苔,继续保持火焰的颜色

这样啊,雪山

在你吞没我们之后

一条蜿蜒的导火索

将会继续发出蚯蚓的声响

在雪的夹层,风的夹层

地图背面的白色的夹层

啃咬,并且潜行

巴郎雪山

不知哪一个雪窝子

是李先念和他的部将踩过的?

七十年了,太阳融化出这么多的光芒

大雪却一点儿没化

北风迎面而来

我甚至闻见了骡马的臊味

我知道是哪支红军从这里走过

放眼四望,我亲爱的红军兄弟

现在还一个个站得笔直,系着

白色披风

他们自从走出连队的花名册以后

就一直站在这里

红军与雪山的关系

是中国革命的一个图腾

一页被漂白的历史

一场掩埋与反掩埋的战争

山的那一边,是著名的夹金山

朱毛应该是穿过那一场风雪

那边的风雪与这边的风雪一样残忍,它们

也喜欢用衣衫单薄的士兵和没有衣衫的马,即兴地

做一些雕塑

今天走过这里,我依旧听见

骡马的喷鼻在空中射击

而雪山,挺着纪念碑的白色身板

仍是保持沉默

任一只鹰,这天空的狼

书写碑文

雪山,你是白色大理石做的

但可能还不够高

所以狼毫写下的每一个字,都会立刻叫风拿走

捎上天空

现在,让我点数每一座雪峰

像是值勤连长,早点名

我的兄弟,你们看见我热泪盈眶了么?

能借用你们的白色披风

擦擦我的受伤的心么?

我长长的眼睫毛是狼毫做的

我知道我想书写什么

泪珠渗出,凝固之后

就是雪山

炊事班长

雪山动了,哦

我的班长呵!

总是说老班长的脸像锅底一样黑

而且,他总喜欢由自己牵着那头黑骡

然而,雪山动了

一切关于峻峭、奇险的形容词

霎时转化成动词,哦,雪山动了

黑锅、黑骡、黝黑的班长

以后再到哪里去寻找你们?

难道,你们弓起的背,如今

就是我们视线下方的

那三座雪白的山峰?

那头骡从来是最沉默的

一刹间它叫得最响

锅也大叫一声,班长也大叫一声

雪山动了,哦

顺着冰雪的叶脉,他们这么快

就进入了雪山的树根

这一天傍晚没有开饭

同志们嚼着粗糙的青稞

这才觉得黑色是这么可贵

黑色,不单单是指黑土地

它当然包括铁锅、骡子以及班长的笑容

而白色始终是这么炫目

一切都静止了

旗帜上满是冰雪

镰刀在风中收割寒冬

咽下青稞,又喊一声老班长

雪山在我们身后,却并不发出骡的回声

我们的镰刀割下一块寒冬

寒冬割下我们的一口铁锅

还有一块我们的心头肉

几十年之后,图片上

哦,雪山,我相信

你们一座一座都会像饱满的白馍

而且烟气缭绕

到那个时候,我们会告诉子孙,这是

我们的老班长在忙活

地球之牙

地球若是有牙

那肯定就是雪山

现在,雪粒进入了我们的骨髓深处

我们在釉质里挣扎

每走一步,都很费力

骡不听话,马不听话

但是必须指出

我们所有的歪歪扭扭的骡马

都不是齿缝里的残渣

其实所有的马昨天都喂饱了草料

但是踩着釉面,四蹄仍旧打滑

我们掰着牙龈前进

马缰,当做纤绳来拉

中国,一些饿极了的东西

总想吞噬我们,但我们

天生就不是残渣

昨晚,连队支委会上所讨论的每一种思想

都有鹰翅的高度,无论如何

现在,我们不能被鹰笑话

如果南京是一座更凶猛的雪山

那些汉白玉的釉质,也不能

使我们的意志有丝毫打滑

我们握的是一根义不容辞的纤绳

必须依照瑞金的方式

拖拉我们的国家

我们从嘴巴里走进

又从嘴巴里走出

营长说,好你个老蒋,你只管咀嚼吧

你白长一口假牙!

别让暴风雪丢下你们

我能否谢绝你的一根火柴

能否谢绝你的七粒青稞

我没有伤口,但是我知道

我身体里的河快流尽了

夕阳照亮雪峰

我看见了我的墓碑

指导员,谢谢你

快走吧,别让暴风雪丢下你们

其实今天一早,我的视线就模糊了

但是我的心一直是亮堂的

我的发白的眼睫毛

是太阳的光线

你们,快去追旗帜上的那个弹洞吧

别让焦黑的锤子和镰刀,丢下握柄的人

如果你们穿过了暴风雪

能在当晚的星光下开个支部大会

我是会很高兴的

关于组织,我想得到追认

如果有可能,指导员

胜利了,递句话给我老娘——

你就说,她每年过年在门口扫的雪

都是我从这座山里捎给她的

还有,叫翠芝别再等了

好在我俩还不曾圆房

草地

如果你的草尖都像大肠纤毛一样晃动

又让我如何来形容你大草原的美丽?

如果你柔软的土地都如胃壁一样贪婪

我又怎么敢让我的脚步听从蝴蝶的引导?

现在我已走入了草原深处,我不知道

白花是不是你的牙齿,红花是不是你的舌苔

风吹过的时候,黄花像眼球一样抖动

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你食欲的信号

一个战士,一匹马,会在瞬间消失

泥浆吐出一串气泡,像是饱嗝

“快抓住我的手!”有时候动作必须疾如闪电

不要让士兵把二十岁的年龄,直接栽入土地

队伍走出草地的时候,又短了一截

该让我怎么来评价,大草原在黄昏时分的宁静?

有时候,中指或者食指

会像草根一样裸露,一只蝴蝶停在上头

有时候,一顶孤单的军帽会在草根间飘浮

那是思想在代替脚步,完成悲壮的征程

如果说中国革命曾经穿过几天刑衣,那么,就让我们

永远记住开满红花、黄花、白花的这片色彩斑斓的草地

草地之二

草墩子浮在水上,现在每踩一步

土地都像天空一样摇晃

现在,全部的道路都由蚊子、毒虫和陷阱构成

必须下决心了,沉重的中国革命

必须减轻分量

骡子和驮马要特别小心

大地已经不是肩膀,也不是手掌

如果有一棵草或者一朵野花

是坚实的,它们简直

就是亲爹亲娘

徐特立已决定不再骑驴子

他的驴子要驮三个重伤员的干粮

这涉及估算

中国革命的沉浮已经精确到以半斤计量

晚上,篝火必须点亮《马赛曲》

与蚊子一起大声哼唱的那一位

是去过法兰西的蔡畅

疲劳必须在黎明前退去

这也关系到轻装

轻装不关系到旗帜

没有扔下镰刀,也没有扔下锤子

一支大军,用死去的草织成的鞋子

穿越了死亡

而留在死亡怀间的战友

也并没有停止呼吸

他们只不过是在原地待命

露出半截的军帽上,野花丛丛

整座草原,都是头部的伪装

过去不知道草原是水做的

现在终于明白,红的黄的紫的草原

其实是黏稠的海洋

好在一切已经过去

革命,及时脱了几件衣裳

对于只在乎黑白的军队而言

并不存在

彩色的死亡

马,再不必辛苦

我的宛若兄弟一样的马!

行军锅和弹药箱,明天起

将不再成为你的背负

篝火已经点燃

士兵们已经背过脸去

今夜,我们将分食你的坚硬的腿脚

你的瘦削的屁股

本来,这颗子弹是准备对付蒋介石的

现在却要用来结束你的痛苦

虽然我知道,你的蹄子深处

还沾有雪山的冰屑

川军的两处弹痕,至今留在你的腹部

你是从瑞金和我们一起出发的

骑过首长和伤员

驮过弹药和粮布

革命吃过多少苦

你也吃过多少苦

你当然没有想过

你自己的信念和肉体

在一个血色黄昏

也会饱革命之腹

你的眼里和我们的眼里

现在,都有泪水流出

篝火已经很旺了

铁锅里,水也已经烧开

前方和后方都没有敌人追堵

然而枪声和鲜血

却要在革命内部,见证一次杀戮

我的兄弟,闭上眼睛吧

如果你不倒在草原深处

许多忠勇的士兵

将永远与青草为伍

草根和树皮已经使我们浮肿

昨天,士兵最后的一根皮带也已水煮

马,让我们最后再叫你一声兄弟

班长已经拉开枪栓

往枪膛里

压入了一颗泪珠

许多年之后,亲爱的马

当士兵的形象成为城市广场的雕塑

你,也必将高高昂着你的头颅

当然,你的头颅后侧

我们不会刻上一粒伤心的弹孔

而只有你的暴烈如阳光的马鬃

在迎风狂舞

北上!北上!

哦,北方

大雁将南方的雨云拖向北方

风雪将北方的土地推向天空

毛泽东总是瞭望北方

他甚至看见了莫斯科上空那颗耀眼的红星

不要说川北巴西村的磁场呈现混乱

巴西村依旧安宁

牦牛粪冒出青烟

雨后的毡包亮着蘑菇的颜色

红军的指北针之所以颤抖不定

是由于张国焘的心脏正在发生磁暴

毛泽东眼望北方

他的声音如暴风雪一样坚定:

如果你们一定要南下

——请便!

但是我相信,一年之后

你们会回来的!

哦,北方,辽阔的北方

旗帜上的镰刀

将割下那里全部的收成

那里的大雪

将填充中国革命的厚实的棉衣

若要南下,亲爱的同志

南方的滞重的峻岭和河流

将会以脚镯的形态跟随你们

在暮色和瘴气之间,叮当作响

红军的新番号已经飘扬:

“红军抗日先遣队陕甘支队”

指北针,是毛泽东宽大的衣袖

现在,北极星已经成为一颗痣

固定在毛泽东的下巴上

除了《湘江评论》的主笔

还有谁更熟悉中国的河流?

除了井冈山的“山大王”

还有谁更能认准中国山脉的走向?

一年以后,南下的红军果然又回来了

焦黑的旗,疲惫的脚

又走过这个安静的村庄

他们看见,这时候连牦牛粪也成了精致的烽火台

热烟缭绕,一座连一座

直指北方

所有的智慧、思想、拍案而起

所有的生存、呼吸、命运,有时候

就是两个字:方向

方向不是一根绳子

一根从北极星上挂下来的绳子

但方向确实也是绳子

一根用血管搓成的绳子

月亮是钩,太阳是罗盘

这样的方向不可抗拒

中国的血知道该往哪儿流

往哪儿流才流得值

成熟的地图像长长的绷带一样

一路渗着红色

方向并不复杂

有时候,一粒星

一颗痣、一盏灯

一只扬起的袖管

都是同一件东西

方向还会呱呱呱叫

——春秋时分

由大雁叼着的最单纯的东西

下一章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