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华原柳

唐玄宗天宝年间,柳公权的祖父柳正礼官拜士曹参军,从京城长安前往邠州履职。过了渭河,沿着泾河的河谷北上,需要三几天的路程才能抵达目的地。

因豳、幽二字易混,唐开元时改豳州为邠州,即今陕西省彬县。柳正礼赴任前后,除遥远的西部边关时有战事外,曾经刀光剑影的邠州地域尚处于和平气氛之中。

官居正七品下的柳正礼,履行防御备战的职责,承担着修建维护桥梁、道路、舟车及驿站、舍宅的任务,继而管理辖区的户籍登记和杂徭征集,还得顾及田讼和婚姻等公务,“知籍方可按账目捉钱”,事无巨细,实在是个苦差事。

闲暇之余,也不免游览邠州名胜古迹,想寻找一点内心的安静。出城西,就是李世民为母庆寿由尉迟敬德监修的大佛寺。有时骑马东行百十里,去寻访周祖公刘的墓冢,隐隐听得见泾河的水声。

天有不测风云。天宝十四年(755),爆发了安史之乱,唐玄宗西逃,马嵬坡兵变,由第三子李亨继位为唐肃宗。战乱时期,在邠州当差的柳正礼提心吊胆,昼夜察看津梁关隘,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枕戈待旦,度过了一个个难熬的日子。直到战事稍有转机,公务恢复常态,柳正礼才舒缓了一口气。待避乱入蜀的玄宗回到长安之后,又与肃宗在十三天内先后辞世。经历了八年的动荡,大唐帝国由盛转衰,代宗一朝竭力医治战乱的创伤,逐步恢复了安定的局面。

若干年之后,生活在唐朝中后期的柳公权,年少时伫立于华原沟壑纵横的旷野上,或是到了晚年徘徊在唐长安城大明宫的长廊里,他也许遥想到了祖父在邠州做官时的情景,想象不到那里的严冬与酷暑是什么滋味。

祖父柳正礼无疑也是在柳家原乡间长大的,追溯先祖的功德和希冀,官至邠州司户参军,在那里驻扎了多年。按照七十致仕的朝规,老来还是一介芝麻官的柳正礼解甲归田,修身养性之余扶掖后人,还担当了孙子公绰、公权的启蒙老师。

柳正礼之次子柳子温,也就是柳公权的父亲,也是在柳家原长大成人,唐肃宗年间前往长安做官。到了唐代宗大历初年,柳子温离开京都,途经华原柳家原家中,稍加歇息几日,告别家人后继续北上,出任丹州刺史。

丹州,即今延安宜川。此地贡为麝香、蜡烛、龙须席,赋为麻、布。黄河在县东七里,河岸顿狭,乡人呼为石槽,悬水奔流,即今日之黄河壶口瀑布胜景。地处北方边地的丹州,曾经是羌胡之地,自然环境相对恶劣,多种族人口混杂,没有相当的执政经验和魄力是镇守不住的。柳子温想必既如履薄冰,又权衡左右,恪尽职守,才从刺史这一官职位置上得以引身而退的。

官至正六品的柳子温,在丹州刺史任上政绩如何,史册几无记载。可以想见的是,柳子温必定珍重历史赐予的好机遇,在官职品位上比父亲高出一筹,是凭借才智和实干得以擢升的。他虽然没有煊赫的政声,亦无劣迹,只是按部就班地致仕还乡,在华原柳家原偏僻的田园中,度过了平淡无奇的晚年。但他最为上心的恐怕也是教育子孙,以期子孙在功名上青出于蓝,续写华原柳氏未竟的理想。

柳子温的长兄柳子华,乃柳正礼之长子,也就是柳公权的伯父,在官职品位上高过胞弟。唐代宗永泰初,柳子华为严武西蜀判官、迁成都令。

柳子华仕途畅达,是凭借了西蜀长官严武的提携。严武虽属凶悍武夫一个,亦雅好作诗,此时杜甫因避乱入蜀,官员诗人严武带着酒肉来看望,便荐杜甫做其幕僚为检校工部员外郎,便有了“杜工部”之称谓。作为严武密友,又同样擅于诗文的柳子华与杜甫也有过几番交集。之后,柳子华远赴今安徽西南部的长江港口,迁池州刺史,励精图治,也饱览了江南如诗如画的风景。

从池州回到唐长安的柳子华,“入为昭应令,知府东十三县捕贼,寻检校金部郎中、修葺华清宫使。元载欲用为京兆尹,未拜而卒。自知死日,预为墓志。”(《旧唐书》柳公权传附)距唐长安城六十里地的华清宫,自古以来就是游览沐浴胜地。旖旎秀美的骊山风光,自然造化的天然温泉,吸引了在关中建都的历代天子。柳子华既然胜任修葺华清宫使,不仅需要周密干练的组织实施才干,尚须有文化底蕴和对建筑艺术的审美水准。无疑,他是难得的人选。

作为修葺使的柳子华,当然熟知华清宫的来龙去脉。周幽王修建骊宫,秦始皇砌石起宇骊山汤,汉武帝重新修葺,北周武帝造皇堂石井,隋文帝重加修饰,唐太宗营建汤泉宫,到了唐玄宗几经扩建,新宫易名华清宫。至此,华清池成了唐玄宗与杨贵妃爱情罗曼史的发生地,先后十年间的每年十月,唐玄宗都要偕贵妃和亲信大臣来华清宫避寒,直至翌年暮春才返回京师长安。安史之乱,使得大唐王朝从巅峰直落而下,华清宫也由盛转衰。

帝国积重难返,华清宫事过境迁。白居易的《长恨歌》脍炙人口,华清池犹如一件精美绝伦的瓷器,只可惜已经被摔碎了。柳子华的修葺华清宫使,惨淡经营,不管如何尽职尽责,殚精竭虑,却像把破碎的精美瓷器重新粘连起来一样,再也无法恢复大唐王朝昔日的辉煌。当朝宰相元载运气正好,欲用德才兼备的柳子华为京兆尹,未拜而卒。其预料到死日将至,已经提早给自己制作好了墓志,人都称他有自知而知人之明。

柳公权的哪一位先祖为华原柳氏之始祖?说法不一。

据耀州史志《柳氏世系考略》称,柳公权的祖籍地为河东,即今山西省永济市,传至晋太常卿、平原太守柳纯的六世孙柳懿,徙居京兆华原,即今陕西省铜川市耀州区柳家原村。柳懿,官至北魏车骑大将军、汾州刺史。其子柳敏,北周时为礼部中大夫。其孙柳昂,隋初授上开府,官拜潞州刺史。柳公权乃华原柳氏第十一世孙。

隋唐京兆华原,后亦称耀州。明朝邑人乔世宁所撰《耀州志》,考证《唐书》宰相表柳氏表云:“又有显河东者九十人,徙襄阳显者三十八人。河东者自汝南太守耆,襄阳者自耆弟平阳太守纯,华原者徙自纯六世孙懿,合一百五十余人。故当时称世胄者,推先焉。”据此,在而后华原的地方史志中,均称柳懿乃河东柳氏迁居京兆华原之始祖,时在北魏末隋初。

笔者考证,车骑大将军柳懿,在北魏时居于河东蒲州,年纪轻轻就下世了,不然不会丢下九岁的儿子柳敏。后在北魏做了河东郡丞的柳敏,曾带领河东郡十二万户民众归附西魏宇文泰,成了北周的重要谋臣。柳敏在长安为官时,朝廷动荡,官职危机四伏,晚年赋闲到去世也是在河东老家。由此推论,柳懿的孙子柳昂,生于河东,长于长安,盛年为官隋初,当是实际意义上的河东柳氏迁居京兆华原之始祖。若追索三代,华原地方史志的记载也情有可原。如果仔细推算柳懿、柳敏、柳昂三代人各自的履历,迁居时间应为隋初柳敏逝世之后,他的儿子柳昂所为。

按说,先祖柳昂不是一个落难逃亡者。隋文帝杨坚任北周丞相时任柳昂为大宗伯,授任之日就得了中风病,不能就职治事,待病痊愈后隋朝开启,加授上开府,官拜潞州刺史(《周书》列传卷三十二)。柳昂功成名就,迁居华原后他又要折回来前往潞州履职,理应志得意满才是,然心里却像压了一块石头。为什么离别故土另择栖居地,是时世所迫、家道破落还是遭遇年馑,而后落脚的地方又不是别处,却是都城以北百里外的京兆华原。

在北魏以往的体制下,地方士族通过门阀和乡议便可入仕并获美差。新兴的隋朝,“隋氏罢中正,举选不本乡曲,故里闾无豪族,井邑无衣冠。”(《通典》卷十七选举)一些士族开始舍弃故乡家业,因赴考而迁徙移居,前往全国政治中心的京兆长安和洛阳。一部分士族由于在外地做官,亦从旧籍另迁新贯,设籍或归葬于两京地区。柳公权的先祖柳昂,出自家族的传承与子嗣的发达,也不得不辞别故土,背井离乡而北迁。

为何选择华原为新的栖息地,自有缘分。河东柳氏涉足京兆华原,不自柳昂始。柳氏一族乃河东世家,同族柳僧习曾在北魏时当过北地郡太守(《北史》列传第五十二)。其子柳庆曾任宜州刺史(《周书》列传第十四),之后称为华原的县域隶属北地郡与宜州管辖。也就是说,柳昂是步同族之后尘踏上这片土地而落籍的,起先自有一番氏族人脉的铺垫。

溯其渊源,柳氏肇基于姬公后裔柳下惠,秦时柳安始居河东解,即今虞乡(《柳河东集》卷十二)。传至隋朝晋州刺史柳敏,已逾二十四世(《河东柳氏先祖世系表》),为河东郡丞,率十几万户百姓归附西魏,宇文泰嘉奖说:“今日不喜得河东,喜得卿也。”于是拜柳敏为丞相府掌记室,负责接待四方宾客以及监督朝中吉凶礼仪诸事,迁为尚书(《北史》卷六十七)。北周建立后,调任鄜州刺史,柳敏以病告假未上任。

这时候,柳敏之子柳昂羽翼渐丰,以才干为周武帝重用,任内史中大夫,掌有书写诏诰之任。自杨坚称帝建立隋朝,授柳昂上开府。父因子贵,柳敏被授太子太保称号。也许是乐极生悲,柳敏于隋朝开皇元年(581)溘然长逝(《周书》列传卷三十二)。柳昂不曾见过祖父柳懿一面,祖父的灵魂已随北魏王朝一起沉入了历史烟云。英名一世的父亲柳敏,却也是命运多舛,在城头变幻大王旗的乱世风云中宠辱不惊,沉浮自若。然而,隋朝的开国钟声,恰好又敲响了他老人家的丧钟。柳氏这一支脉的前景,就看柳昂的造化了。

别了,黄河东岸隐隐远去的老家。待车马渡过摇摇晃晃的黄河浮桥时,柳昂不禁长出了一口气,开始逆渭水岸边的官道一路向西,朝着京都大兴城的方向前行。望着悠悠的渭水,初任隋朝显宦的柳昂理应踌躇满志,前去的地方是新帝王的京兆之地。他的这一支河东柳氏血脉,是否能够在华原扎下根来,以图续写荣耀,总还是自信的。北迁的车马经过曾经是汉长安城的龙首原,这里已经建起了隋朝的大兴城。

位居朝廷上开府的柳昂,在京城购置了房产,但他的理想栖息地并不在都城,而是早已踏勘好了的京兆华原。他在那里购置了田产,动工打窑造屋,修建一处乡间别墅,老来归田是再惬意不过了。新的华原柳氏庄园,当是柳昂在京城宅邸之外一处理想的归宿。君不见,历朝历代在朝廷不管当多大的官,都会有告老还乡的打算,然后把尸骨埋在属于自己的土地里。不像皇帝,哪儿也去不了,一直待在皇宫里,死后再掩埋于旷野上的皇家陵园。

柳昂携家眷在大兴城宅邸住了一些时日后,从华原带来消息说,那里的柳氏庄园已经落成,随时可以前往居住。柳昂一家即乘坐马车,离开京城朝北行,眼前是一马平川、沃野连绵的开阔景象。

隋唐时期,延州道为长安北去的三条驿路之中路,商旅多经行东渭桥、高陵、三原进入华原县泥阳驿。漆水与沮水环抱的这块土城,其形如船,所谓二龙戏珠之穴位。华原曾是华夏传说中的帝王阴康氏的治地,阴康氏为了解除水患给先民造成筋骨瑟缩的疾病,使之活动关节、通畅血脉以恢复健康,从而创制了最初的中国舞蹈(《吕氏春秋》古乐篇)。此地在西汉景帝二年(前155)设铜官县,三国魏黄初元年(220)改为泥阳县,隋朝开皇六年(586)易为华原县。

而华原城仍旧不是柳昂此行迁居的目的地,只是租住了一处上好的院落客居了几日。再北上几十里,翻沟过梁,沿着赵氏河的支岔蜿蜒而上,进入丘陵沟壑间的小道,抵达一处葫芦状的山原,便是目的地,也就是新营造的一处庄园。后来,这里便依据河东柳氏的华原一支叫作柳家原。这样,河东柳氏的一支后裔从东到西再往北,一路鞍马劳顿,自柳昂始,从此开辟了华原柳氏之先河,在柳家原扎下根来。

柳昂仕北周时,历职清显,为朝廷所重。北周建德四年(575),北周武帝宇文邕讨伐北齐途中患病,不能说话,眼睑垂下盖住眼睛,一脚抽缩不能行走。内史柳昂很着急,找来梁武帝时领殿医师姚僧垣,治其痊复。宣政元年(578),北周武帝出行到达云阳,竟然卧病在床,于是召姚僧垣赶赴云阳。

内史柳昂私下问:“陛下饭食减少时间长了,脉象怎么样?”

姚僧垣回答:“陛下是天子,上承天意,或许不是我力所能及的。如果凡人百姓那样,无人不死。”(《北周书·姚僧垣传》)

北周武帝驾崩,长子宇文赟面无哀戚,抚摸着脚上曾被父亲惩罚的杖痕,大声对着棺材喊道:“死得太晚了!”宣帝宇文赟即位只有一年,柳昂尽管“稍被宣帝疏,然不离本职”(《周书》列传第二十四)。

杨坚称帝后,柳昂外放为潞州刺史,似乎有点仕途不得志的征兆,与同族任华州刺史的从兄弟柳机惺惺相惜。在一次由隋文帝所主持的宴会上,在中央为官的显贵右仆射杨素得意地说:“二柳俱摧,孤杨独耸。”意思是说你们都完蛋了,我就钻天上去了。这近似一句玩笑话,却让二柳从兄弟大伤自尊。政治斗争向来是残酷的,大臣们的宦海浮沉是常有之事。如此奚落,杨素既暗示自己上升的地位,又显示了二柳的清寂处境。二柳虽然无奈,但也只是苦涩一笑了之(《隋书》卷四十七列传第十二)。

柳昂受任刺史的潞州,即今山西长治。他认为隋朝形势已趋安定,正是乱极思治、强化风俗教化、推行劝学行礼的好时机。于是,便郑重地向隋文帝呈了一篇奏章。“昂见天下无事,上表请劝学行礼。上览而善之,优诏答昂。自是天下州县皆置博士习礼焉。”(《周书》卷三十二列传第二十四)

柳昂在奏章中写道:“臣闻帝王受命,建学制礼,故能移既往之风,成惟新之俗。”大意是,我听说帝王承受上天的旨命,举办学校定礼仪,所以能够转变过去的陈旧风俗,形成现在的新风俗。

进而劝谏隋文帝:“若行礼劝学,道教相催,必当靡然向风,不远而就。家知礼节,人识义方,比屋可封,辄谓非远。”大意是,如果实行礼教,鼓励兴学,道义教化互相促进,必定能顺利推行,不久就会有所成就。家家懂得礼仪节操,人人通晓行为的规范,这样,家家户户就都能具有受封官爵的道德规范了。

隋文帝看到了柳昂的奏章,颇以为善,即下了一道诏书,开篇为“建国重道,莫先于学,尊主庇民,莫先于礼”。诏书首先把文化教育提到了一个高度,让天下人勤于学习。几百年的乱世沉重打击了文化教育,使得社会上“务权诈而薄儒雅,重干戈而轻俎豆”,百姓们不重视道德,你争我夺,尔虞我诈。要求全国建立健全文教制度,地方官员要大力宣扬教化,百姓在非役之日和农忙之余学经习礼,目标是让全天下都“知礼节,识廉耻,父慈子孝,兄恭弟顺”。

《隋书》不吝啬篇幅,全文记载了与柳昂奏章紧密关联的隋文帝诏书。而皇家的身体力行,为民表率,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其实,皇家子弟受到过良好教育,对皇位的争夺反对兄弟相忌,父子相残,伦常乖离,要想教化行于天下,不亦难成。繁盛十多年后,因为战争又造成学校荒废,师徒怠散,空有建学之名,而无弘道之实。但是隋朝扭转乱世积习、重拾文教的努力是功不可没的。

柳昂死于潞州任上,可谓鞠躬尽瘁。最终的归宿,应该是他开创的京兆华原。这是他当初北迁时就预料到了的,未能在这里享受几天乡居的清闲日子,却客死于任上。千里归葬,风雨飘摇,尸骨总算掩埋在了自家庄园的山原上,生死相依,灵魂也安妥了。

“昂在州甚有惠政。卒官。子调嗣。”(《周书》卷三十二)柳昂之子柳调,历任秘书郎、侍御史,掌管图书经籍收藏及校写,掌记录朝廷动静,纠弹百官朝仪。

柳调也是颇有性格的,对专权时的左仆射杨素就毫不客气。有一天,高大威武的杨素在朝堂上见到身材消瘦的柳调,故伎重演:“柳条通体弱,独摇不须风!”是说你看你柳调,通体文弱,你不须风吹独自就这般摇摇晃晃。

柳调收敛住刚才的微笑,一脸正色,执笏抗言说:“照你老人家这么说,柳调我好像没有什么可取之处,不当以为侍御史。可我柳调自信有可取之处,你老人家不应发此言。你老人家当具瞻之地,言行乃君子之枢机,何以轻发此言语。”(《隋书》列传卷十二)

杨素不料,官职比自己低许多的柳调竟然有此抗议,只是忍其责备而已。杨素曾对柳氏从兄弟柳机和柳昂说过“二柳俱摧,孤杨独耸”,使其无奈,如今又来贬损柳氏后辈,却遭到言辞凿凿的反讽而大失颜面。

隋炀帝嗣位,柳调“累迁尚书左司郎中。时王纲不振,朝士多赃货,惟调清素守常,为时所美。然于干用,非其所长”。(《北史》卷六十七)柳调官至侍御史,老来致仕,便离开朝廷回到了父亲开创的华原柳家原,算是过了几年田园生活。整日面对自然界的庄稼和草木,在四时变化中,渐次将自己融入了长眠的冬夜。

参阅《河东柳氏先祖世系表》文本,柳调之嫡系后裔没有记载。柳调有一个从祖弟柳道茂,之后的班辈顺序为柳孝斌、柳客尼、柳明伟、柳正礼、柳子温、柳公权。

而耀州史志文本的《柳氏世系考略》则称,柳懿、柳敏之后“只一传”。柳敏从兄柳五臣官水部郎中,柳宝积为职方员外郎。柳五臣之子柳明湛官和州刺史,从子柳明伟官义川令。柳明湛之子柳正元官大理评事,柳明伟之子柳正礼官邠州司户曹参军。

因辈分秩次在不同文本中的差异难以疏理,只能大概判断出其间的来龙去脉。相同的一点是,柳正礼系柳公权的祖父。

笔者推测,有一种假设,北迁京兆华原的始祖柳昂,继之柳调,之后的嫡系子孙无继,或许没有值得书写的官宦履历,或有沦为庶民百姓的可能。而柳调的“从祖弟”柳道茂人丁兴旺,从初唐至盛唐均有显宦辈出。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也保证不了一个支脉一直拥有功名,永垂青史。华原柳氏在隋初至唐中期的支派延续,一直到柳公权一辈,起码有两次“从兄弟”为继的记载。

急功近利的隋炀帝,未能与建立民生顺遂的社会局面相适应,从而走向衰落。短命的隋朝,至隋恭帝杨侑禅让李渊,隋朝灭亡,国祚不过三十八年。一个生机勃勃的大唐帝国,应运而生。

唐朝建立后,属于关中郡姓的河东柳氏,虽说与李唐王朝有这样那样的关联,在宫廷动荡中却也难以避免遭遇不测。柳公权先祖的柳氏另一支脉,柳宗元的先祖柳奭官至唐高宗朝宰相,可谓显赫一时,却晚节不幸,以大逆罪被诛。至于辈分,柳公权与柳宗元的父亲柳镇为同族从兄弟,只是早已出了五服。

按照《河东柳氏先祖世系表》推测,迁居华原的柳昂之子柳调,在隋炀帝朝官至尚书左司郎。之后历经唐高祖、太宗、高宗、武周、中宗、睿宗,这一支脉显然仕途不继,被置于唐朝主流社会之外,朝里已无人做官了。他们蛰居于华原柳家原乡间守候家业,春种秋收,纳粮进贡,繁衍子孙后代。也试图通过科举入仕自我挣扎,以期东山再起,却屡试不第,只好回家作务稼穑,或为小吏杂差,不得而知。几番起死回生,逐渐由以往的家族荫官向科举入仕转化,终于至玄宗朝,这一支华原柳氏才从社会底层崭露头角,出了一个正七品下的柳正礼。

论及官阶,先祖柳调的尚书左司郎中,以至柳昂的上开府,与柳公权的祖父柳正礼可谓天壤之别,几乎不可同日而语。从柳调之后家族仕途命运的一落千丈,到百年孤寂后的复苏,华原柳氏不啻经过了多么艰难的风雨历程。这一支士族世家由盛转衰、又由衰转盛,始终不曾丢失的是血脉和气节,是家风家学,就像一粒被丢弃的种子,一旦遇到墒情就会重新发芽,焕发出生命的力量,长成参天大树。

而据耀州史志文本的《柳氏世系考略》,华原柳氏进入唐朝之后,几辈人均有官至水部郎中、职方员郎、和州刺史、义川令、大理评事的记载。从柳正礼之后,长子柳子华官池州刺史,次子柳子温官丹州刺史。这样,华原柳氏也就不是百年孤寂,而是兴盛百年了。

唐代宗广德元年(763)七月一日,京都长安的天空分外晴朗,群臣上代宗李豫尊号为“宝应元圣文武孝皇帝”,十一日赦天下,改元广德。这一年,史朝义自缢死,安史之乱告终。

两年之后,唐代宗永泰元年(765)某月某日,京兆华原柳家原村的人们奔走相告,传递着一个喜人的消息,柳子温得了一个儿子。

第三日,作为孩子伯父的柳子华急切地前往探视,看见大侄儿一双天真而睿智的眼睛,欣慰地笑了。

他转过身给弟弟柳子温说:“保惜此儿,福祚吾兄弟不能及。兴吾门者,此儿也。”意思说,光大我柳家门庭的,是这个儿子。

因以“起之”为字,名“公绰”。绰,即宽裕,舒缓,宽绰,绰绰有余。而从糸,从卓,比喻长可拖地的丝绸服饰。起之,起来!是华原柳氏好兆头。

父亲柳子温会意地点点头,母亲崔氏自然也乐不可支。

过了十三年,唐代宗大历十三年(778),柳子温次子出生,起名公权。

公,上面是八,表示相背,下面是厶,私的本字,与私相背,即公正无私之意。权,繁体为从木、雚声,即权利、权力。

这是一个朝政衰微而文豪辈出的特殊年代。柳公权出生这一年,书法家颜真卿七十岁,文学家韩愈十一岁,白居易、刘禹锡七岁,柳宗元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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