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莓

蛇莓

隐秘草丛的魑魅之影

我在电脑上写下“野草莓”,这本身就是个谬误。因为在那个特定年代里,我们根本就不认识草莓,也从没有吃过草莓。这个“野草莓”的名字,应该说是我现在对她的叫法。对比现在认识并吃到的水果草莓,我们赋予了她“野草莓”的名字。这个野草莓和草莓确实相似,如两者出现在原野上,你定然无法分辨出的。贴地匍匐蔓延的锯齿形叶子,紧贴着大地的胸膛。妖艳的红果,是大地上惊心动魄的色彩,成为我不能忘记的岁月图景。

我所说的野草莓,她真正的学名叫“蛇莓”。蛇莓,兼有妖娆的蛇与诱人的草莓两者之精华。是来自伊甸园的水果?还是有一条带着神秘的巫气,绕过这红得布满诱惑的果实的蛇,在黑暗中潜行?她似乎与蛇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这个“蛇”字,在那妖艳的光亮里,总使人联想到人首蛇身的女人,阴气沉沉。也许这妖气黏稠的名字里,包含着宿命的诡异。女人与蛇的组合,这本身就是很鬼魅的统一体,阴冷幽冥扑面而来,令人不寒而栗。

我对蛇莓的初次认知,源于那个饥饿的童年。那段时光似乎是从一台历经沧桑的老式收音机里播出的音乐,或者是早已沦落于历史博物馆的黑白相机里的胶片。四季是没有色彩的,村庄是没有色彩的。一切都是土灰。大地是土灰的,树木是土灰的,房屋是土灰的,就连日子也是土灰的。土灰的人群,土灰的脸,土灰的眼神,土灰的命运。到处充满着饥馑、昏黄、颓废、衰败的气息。整个大地上,村庄、原野、道路、烟囱以及草垛,都无情地裸露着伤口。这撕裂的状态,与我曾经到过的西部河西走廊一带一样,干旱,荒漠和无尽的风沙。旷野,千里无人。如果说还有点植被的话,那就是被卷入路中间的枯草,绣球状,她有个好痛的名字,叫“风滚草”。随风打碎,随风远行。那时的村庄,就是一座座没有人烟的城堡,远看分明就是将要坍塌的坟墓。村里的人,稀疏地劳作在旷野里,面对着荒芜的土地,必须以劳作的方式继续挥动农具。黄的土,贫瘠的地,在泥土与农具的碰撞中,发出一丝呻吟。这是活下去的唯一方式。只要举起农具,就意味着还有希冀存在。大地深处,谁也不知道隐藏着什么样的春秋。黑白年代,人们已经处于恍惚与麻木的境地,饥饿和绝望,已经深入骨髓。活着,就是煎熬下去。这样的日子,我们是无人看管的,就像一群流窜犯,在村东村西疯跑,砍树、放火、打麻雀、烧知了等等,我们成为大地上谋害每一种事物的凶手。我们就是审判者,一群无知和狂妄的审判者。饿就是理由,填饱肚子就是最大的奢望。村里的人已无力过问,谁能活下去就有最充分的理由。我们吃树皮、树叶、野草,去老鼠洞里找粮食,甚至还想过到离村庄不远的后山上,掠夺庙或庵里的供品与祭品。

我不知道蛇莓是如何落生在那片山坡草丛和树林里的,以极其惊艳的方式,隐匿在灌木丛里,从大地的深处,捧出带血的果实,向每一个路人的眼睛发出妖娆和性感的红唇诱惑。暗绿的细碎叶子,土灰的树木和灰沉沉的天宇,这些构成我们对这红色果实的迟钝与畏惧。红,猩红,充满着血腥的红。我记得当时我们都为之恐慌,谁也不敢下手。那种百般无奈的日子里,压抑的灰,无边的绝望,在这陌生的呈现着魔幻的蛇莓里,似乎冥冥之中存在着宿命般的定数,造成我们与蛇莓的相遇。也许,这里还包含着人生的巨大隐喻。现在,在那片童年的天空下,我们能记着的就是那颗颗血色蛇莓。

我们终于忍耐不住,即使在那猩红的颜色面前,那分明就是朱红的血。我听到胃部已经掀起了排山倒海的巨浪声响。我们疯狂地扑向了这鬼魅般的蛇莓。那个夏天,我们就是在蛇莓的猩红里挨过饥馑。填饱肚子,获得生存,这就是大地最好的馈赠。

实际上我们内心是充满恐惧的。我们并不知道蛇莓可不可以吃,但是不吃蛇莓还能吃什么呢?在那段吃蛇莓的日子里,我们多次在村口碰到熟人,他们面露惊恐的神色,还神神叨叨地说:“妖气。”他们说我们身上有一种妖气,还劝告我们的大人带我们到山上庙宇里去磕头祈祷,消灾驱邪。妖气我们感觉不到,但是我们确实经常做噩梦。梦中的那些蛇莓,从肚子里开始幻化成蛇头、猩红的信子以及恶臭的毒药水,我们吐不出来,也呼救不得,感觉死亡在迫近我们。就是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里,噩梦之外,我们继续找寻蛇莓。要活下去,就必须吃蛇莓,就算马上死掉也要吃。

如果当初我们知道蛇莓与草莓的天壤之别,估计就是饿死也不会摘来吃的。这个长着猩红舌头的蛇莓,确实有着蛇的阴毒、寒冷和草莓的姿色。蛇莓本身就是一味中药,民间说可以治疗吐血、烫火伤等,但这不意味着她与人类的关系亲近。让人始终不能接受的是,据说蛇喜欢在她叶子下休息。那种寒冷的气息带着软体动物的扭动,绕着蛇莓然后无声无息地离去,幽魂般,想来谁不毛骨悚然?据说大多数蛇莓下面留有蛇的唾液,蛇的唾液有毒,唾液滋润的蛇莓也就有毒。在蛇的阴森里,我们再审视蛇莓,红色果实上,伸出的似乎是勾人心魂的红舌。审视蛇莓表面,挨挨挤挤地长着一颗颗毫不相连的火柴头状的果实,每一颗都有随时脱离母体的魔力,等待着迷惑人间。而草莓与蛇莓不同,她的表面是完整的、圆润润的,似乎从一颗大果实里将要凸出珍珠般的晶莹,害羞,内敛,温润平和。据药书记载,蛇莓吃多了会中毒致人非命。万幸的是,我们在邂逅蛇莓时,疯狂中依然能保持着谦让、民主的作风,我们已经知道该如何分配那些蛇莓了。否则贪婪、自私或者野心将会导致我们一命呜呼。至今想来后脑勺依旧寒气逼人,胆战心惊,似乎从鬼门关侥幸逃脱。在后山上,我曾听到寺庙里传递过来这样的箴言:活着就是修行,修他人生则自己生,修他人死则自己死。原来,修行,也能使人更好地活着。

我一直觉得家乡后山那座庙宇,就是在冥冥中庇佑众生的殿堂。她的存在,是给那些在红尘中迷惘的人、找不到出路的人一种安慰,现世的安慰。那些年里,偏隅穷乡僻壤,于颠倒的年代里,这袅袅香火,纵然寂寥,也是一种依靠与支撑了。我记得那时村里的人,在饥饿面前,没有癫狂、发疯,没有发生人吃人的事件。饿死人的事在村里时有发生,但是村里是安静的,听天由命,坦然而悲壮地面对灾难与死亡,这是当时村庄人的一种生命状态。这都是由后山的那座庙宇所赐。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座教堂,供他们去遵守、虔诚地祭拜与守护。

那庙宇后来我们才知道,不是寺庙,是一座尼姑庵。多数时间里,她保持着沉默与萧瑟,沉寂着,哑然着,与世隔绝。唯有与林中的月亮、山上的虫子,存在于天地间,各自安好。庙里人不多,常见的就一色衰的老尼姑和一清秀的小尼姑。后来那老尼姑也不见了,间或可见到那小尼姑,忧郁的脸,阴郁的气息,一丝丝死亡的气息逼迫而来。我去过那庙宇。对我们来说,它高深莫测,让人望而止步。对于这样充满着未知和神秘的地方,敬畏和恐惧油然而生。雕梁画栋、暮鼓晨钟以及庙宇案里的神像,都让我们在人世外看到另外一个世界。我们不知道人居然还可以这么活,青灯黄卷,也可以安妥尘世喧嚣与欲望。

我们走近尼姑庵多次。当然源于那遍地的蛇莓。我们始终不能释然的是,在这尼姑庵的周围,长满了碧绿鲜红的蛇莓。看那长势,有野生野长的气息,也有人施肥浇水的功劳。晨曦里,暖人光线透过树林,照在猩红的蛇莓上,发出炫目与奇幻的色谱,使得原本死气沉沉的庙宇布满着神秘的咒语,涌动着鲜亮的血液。那一瞬间,我们感觉后背正有一条冰冷的蛇,神秘地扬长而去,只留下唾液滋润的红。

我们经常光顾后山,目的就是那猩红的蛇莓,当然,也是一次次逼迫着自己离开。据村里人说,这座尼姑庵阴气重。村里人的意思是,蛇是阴气的,这尼姑庵里的尼姑们也是阴气的;另外一层意思是,在这尼姑庵里,曾经有一位从大上海下放来的女知青丧命。男女之间的事我们当时是处于懵懂的状态,无从知晓,只是知道后来村里有人被逮捕枪毙了。这导致我们来到后山,总隐约听到有呼救的声音和亡灵的哭泣。村里的巫婆们告诉我们,那是冤魂在叫喊。

我们好奇这庵里神秘的尼姑。和尚、尼姑,对于我们来说,都是遥不可及或不可理喻的对象。在他们的世界里,除了念经打坐,与经书为伴,究竟在祈祷什么?诵读什么经书?那种对众生怜悯的佛心让我们感到无地自容。我们一度怀疑自己是邪恶的屠夫,多少动物的生命死于我们残忍的手上,然后进入我们的胃。我们把控不了饥饿和贪念,来尼姑庵这儿摘蛇莓,这是我们必须要做的功课。可惜每次我们都来晚了。蛇莓,成熟的蛇莓被人提前摘了。我们有理由认定,是那小尼姑所为。可她为什么要吃蛇莓呢?女人与蛇,本身就高深莫测,而尼姑则是女人中更具奇幻与神秘性的那种了。蛇与尼姑,都可谓是黑暗中的修行者。

那年,后山的蛇莓我们一颗也没有等到。总是有人在其成熟之际,捷足先登。可是看着这寂寥冷清的后山,会是何人呢?当然,青涩的蛇莓我们不愿意采摘。这不是采摘的问题。在成熟蛇莓前,我们都是公平的竞争者。过早地采摘,对植物蛇莓来说,则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过。俗语说,吃了不疼舍了疼。也许还会运气糟糕地碰上叶子下的蛇呢,唾液吐你一身。我们怀疑所有的蛇莓都进了那个小尼姑的篮子里。可是那个年轻的小尼姑为什么要采摘蛇莓呢?猩红的蛇莓,古旧的庵,还有俊秀的尼姑,在这深山老林之中,会组合出什么样的尘世与修行?村里的人说,那些找不到对象的人,才会称为“和尚”或者“尼姑”。这个小尼姑带给我们无穷的想象。难道那个俊秀的尼姑是没有找到男人?可是哪有俊俏的女人找不到男人的?村里打光棍的总是男人们。我们没采到蛇莓,或者说没有看到小尼姑,并不气馁。毕竟她和蛇莓都是黑暗中的修行者。是的,我们有理由认为她们就是人间的布道者,以某种慈悲在解救众生。否则也不会在这庵的四周,生长着猩红的蛇莓。可是,这么多的蛇莓,难道都进入了尼姑的篮子里?

我们隐约觉得不安,琢磨不出,一种莫名的担忧隐伏在眉宇间。当然,也只是瞬间的念想。人生与岁月,在那样的年代,就是用来无情浪费的,除此我们还能做什么?我们只是村子里一群游手好闲的浪子,玩世不恭、颓废甚至带点绝望的阴暗心理。这样死气沉沉、枯燥不堪的生活到底有什么意义?何时才是尽头?好在后山有座庙,给我们这个绝望的生活带来一丝涟漪,以至于我们对原本死水般的日子有了期待。每天的钟声,给了我们新生的早晨。每一个早晨都充满着蛇莓的色泽。

担心的事终将登场。我始终怀疑蛇莓是一种充满着咒语和神符的野果。猩红的色彩,似乎就是那勾人心魂的死亡之舌。果然小尼姑死了。整个村庄的人都很惊诧。出家之人,与世无争,出家之人招谁惹谁?怎么会突然死掉?好标致的姑娘,年轻轻的为啥要出家呢?有人说尼姑被村长看中了被糟蹋,有人说那尼姑都已经怀孕四个月了,还有人说那尼姑是狐狸精变的……村里议论纷纷,激起的涟漪许久没有恢复平静。更多的从那庙宇中获得的安稳被打碎,村里唯一的净土也在尘世中被玷污,有心无归处、魂无归处的恍惚之感。这是我们意料中的,因为后山上那妖艳的蛇莓。这些从地心深处钻出来的果实,巫性十足的果实,她的糜烂之极的红,分明就是生命的片尾曲。曲终人散。这是将要到来的魔咒。吃了蛇莓的人,注定是要中毒的。事后也证明了我们的预感。在小尼姑的床前,我们看到还遗留着为数不多的蛇莓,腐烂的果实,沿着古铜色的条桌,奢靡一地的残红。

后来,我在一本本草医书里得到佐证,蛇莓,有微毒,食多可致命。哦,致命的蛇莓。不,致命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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