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烛

水烛

照彻苍茫的生灵者

万物有灵。当我们弯下身子,你是否发现事物都有他们的世界、他们的隐语?我这指向的是江南生长于水中的植物——水烛,俗称菖蒲,亦叫香蒲。香蒲这名字只是揭示出这种植物的属性与味道,却不能揭橥出植物隐藏在深处的生命密码。我青睐水烛这个诗意的名字,水是滋润万物的元素,或柔或刚,孕育万物又能覆灭万物,是一种充满着母性的物质。烛是照彻万物的光亮,是夜行者的灯盏。有没有一种植物拥有照彻水面之下与内心之中的光芒?如果我们走进水域,解读她的名字,你不能不惊叹,当初起出这样的名字,肯定是位民间诗人,他对大地上的事物有着别样的悲悯与怜爱。

水烛生活在水中,茫茫水域,无花无柳,却有这么一丛植物,曼妙的叶子,娉娉婷婷地从水底“刺刺”地冒出来,遍身裹满翠绿、碧绿,密匝匝地林立于水面之上,苍白寂寥的时空就有了生命的涌动。然后就在这无言寂寥的天地间,从碧绿的内部开始孕育,膨胀,开花,到了秋天,茎秆上端就会生出红褐色的蒲棒来,越到深秋越是膨大,颜色也由刚开始的淡黄逐渐变得深黄、棕黄,直至绛黄。水烛茎秆最顶端的雄花脱落之后,其生在下端的雌花会一直保持到初冬,此即俗谓之蒲棒。蒲棒的形成是蛮有韵味的。据资料考证,这蒲棒是水烛雌花孕育成的,雄花则在雌花之上。这温馨的姿势让人莫名地想到尘世上的男女:男人顶天立地,撑一把油纸伞,在雨天为女人撑起一方天空;女人则在男人的世界里,开着美丽的花儿,散发着浓郁诱人的香味,做着轻烟一般美丽的梦幻,楚楚动人,回眸惊鸿……

水烛的绿确实够得上说是招摇的了,带着一身的水汽,把一个绿色的世界从水底呈现出来。原本枯燥的水下世界,在她的点化下,给人以草原般广阔的想象。接着春水一江,绿波万顷,让我们看到水是活的,土壤是活的,甚至整个旷野、村庄以及水面上的日子都是鲜活的,充满着江南的灵气。特别是水烛那柔美妩媚的身材,看上去是纤弱的,不禁水面上的风雨,然蕴含着无限的坚韧之劲,从虚无处生发一片绿地。风起的日子,发出林涛般的声音。我不知道在苍茫的水面之上,辽阔之上,一丛丛水烛有何作用。她们到底在彰显着什么?一片水域的孤独伴随着一群水烛的孤独,一个万物相依的境界呼之欲出,水为水烛而生,水烛是点亮水的眼睛。水烛之上,我们没有看到明亮的光芒,多见那些在天幕下疾飞的鸟群,偶然会将之当作停息的月台、休养生息的家园,抑或清凉的高地!

人与鸟不同,人在“吃”这本书上对水烛已经写下清晰的文字:其嫩芽可生吃,根可炸、蒸或晒干磨粉做饼。《诗经》上即有“其蔌维何,维笋及蒲”之句。当然,记载水烛的诗句不止《诗经》,“青罗裙带展新蒲”(白居易《春题湖上》)、“夹道蒲荷长欲齐”(韩元吉《雨中伯恭至湖上》)、“蒲芽出水参差碧”(谢逸《菩萨蛮》),诸如此类,也不过是美化人类的贪欲,粉饰贪婪的胃部而已。即使水烛有知音,也不过是疗伤路上的医者。医药学家说,蒲棒顶部的黄色花序,就是上好的民间中草药(草蒲黄)。现代医学证明,蒲草具有调经、理气等保健功效。《本草纲目》里记载:蒲草,气味甘平,无毒,主治口中烂臭,去热燥,利小便,补中益气。水烛作为民间一味中药,在愈合那么多伤病后,回环往复的依然是对水烛吃的研究,葬身餐桌,成为都市早已利欲熏心的人回想故乡的记忆。

水烛,这低到尘埃里的植物,居然执念于成为照彻世间的灯盏。诗人沈苇说过,每一种植物,都是一盏灯。而水烛的夕光里,上演的是一出让人疼痛的悲剧:西风下,原本凌波的傲然,只幻成了一绺绺带着细小种子的团絮状物,在风中飘散,流落天涯。一种生命走到了尽头,无数鲜活幼小的生命从四面八方开始新的照亮。

还好,在水底深处,水烛的根还在。

根在,水烛就不会消失,那光芒就不会熄灭。

我对水烛关注已久,特别是她们偏居于水域的一隅,以一种寂寥、孤独和冷落的状态,潜滋暗长,在水底发动一场政变,抽出细长碧绿的叶子,捧出红褐色的蒲棒。无数柔弱与秀美的绿叶,在晨曦的微光里,恰似身姿绰约、长发及肩的女子,站在《诗经》的那条河流里,向着彼岸翘首遥望着,沉思着。似乎大地的承载与天空的深邃都无法阻止她那神思与惆怅。千百年来谁也读不懂她内心绿色的隐语。

有趣的是,人类对水烛的背叛,并不能阻止水烛对文字的承载。就在历史的某个时分,用羽毛蘸着时间的露珠,在那细长的叶子上刻下文字。这是短暂的一段历史,在沉重的竹简消失之后,纸张还没有正式孵化之前,蒲叶就是文字的记录者,承载与肩负着人类前行的文明足迹,甚至有时候蒲叶也会秘密地给人类自身传递情报。但蒲叶从不去靠近那些同类杀戮、刀光剑影和口蜜腹剑的名利纷争。一切都是浮云。对于蒲叶来说,在天地间活着,有滋有味地生长,保持向上的姿态,这是最好的方式。“天空中没有留下飞鸟的痕迹,但我已飞过。”眺望的水烛,需要担起的就是一盏灯的责任,只管照彻,无关风与月。一根根蒲棒,举着沉甸甸的重,直竖竖地向天穹。那别样的重,明知道过分的负荷会导致自身的折断,可这与生俱来的重,却无法拒绝与躲闪。

谁能洞悉水烛经年的负重?

人类才不关心草类的轻与重。人类这个常青藤,膨胀的永远是一张大嘴和那填不饱的胃。即使无法下咽,依然要找出下手的动机,这是占有与自私的心理在作祟。实际上,与水烛为伍的,都是些在泥土里摸爬滚打的农人,从水烛身上走过的人,早已忘却了昨日的灯盏。这些与水烛一样在自然与天气中挣扎生长的农人,大地给他们的除了泥土和村庄,剩下的就是这些千奇百怪、种类纷繁的草丛了。

草,是他们日常生活的目光,是他们最后的庇护与依靠。

据《礼记》记载,周朝时水烛与生活就纠缠在一起了。农人把水烛的叶子晾晒干后,编成休息的蒲席。轻盈的蒲席,托着沉重的肉身,安置着农人每一个劳作的日子。这些贴着大地心口的农人,与旷野、庄稼、节气、农具最近。在他们的生活字典里,惦记的就是那一日三餐,生老病死。温饱与平安是最大的梦想,没有过多的欲望。他们活得简单,就像蒲一样,长在水中,绿在水中,亮在水中,虫子、鸟和人,都是水烛光亮里的客人。死后的水烛,就把自己完全交给了农人,交给泥土般的日子。农人把熄灭的水烛收割回家,用编织的方式继续保存水烛的温度。接着水烛就会以斗笠、草鞋、草席、草扇、草帘等形象继续与民间在一起,呵护与照亮农人的生活。曾经的乡间,多见农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脚穿草鞋,徜徉在旷野中,这装束确乎像乡间的稻草人,远飞的鸟儿时常把他们当作暂时停靠的驿站,大胆的鸟还在他们头顶上轻轻地啄一下。水烛编织的物什,在农人看来似乎是生活的选择,他们还没有多少返璞归真的意识。但是农人们知道,让生命活着,这是最重要的,至于身外之物,何须讲求?

古人说一蓑烟雨任平生,世界之大,不外乎安置五尺之身。与大地、自然搏斗的农人,他们与自然最近,只隔着一条水烛席的距离。而都市中的人们,日益繁茂的水泥森林,纸醉金迷或灯红酒绿的场所,以及富丽堂皇、现代时尚的住所,早已把他们的心灵包裹起来,迷失已经成为都市人的一种暗疾。我喜欢简朴的生活方式,越是简朴就越是能找到自己,照亮自己。人,长成植物,未必不是一种境界。抛去杂念,在大地上恪守岁月的静好,保持着生命的原生态。

一种植物,一旦有了执着,就有了高度。在民间,人们对万物的理解总是隐藏着许多神性和巫性。比如水烛,在民间的眼里充满着神秘与深邃。水烛的叶子经过素描或者嫁接,不再编织成风雨里的蓑衣或者远行的草鞋,而是变成了传说中捉鬼专家钟馗手中的蒲剑,或者什么也不做,就简单地委身到端午节的门楣上,这时水烛已不再是水烛,而是神符,是神器,是护身符,是平安符,是庇佑自己的黑暗中的神灵。在自然灾害或者莫名的灾难前,无助的农人总是依靠这些田间阡陌、水塘里、沟渠畔、荒山下的野草,这些贴地生长的野草。但人的命运岂是这卑微的野草所能拯救的?或许,在农人看来,自己就是田间行走的稻草人,与其他植物何异?都是大地上的一群植物,只不过会开口说话而已。

卑微的农人,在沉重的日子面前,如何能轻盈得起来?唯有诗人们,在水烛身上,总能找出性情。“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这蒲苇就是水烛。坚韧的水烛恰似《孔雀东南飞》中刘兰芝的执着爱情,至死不分离。这场爱情悲剧里,水烛由自然物转化成人的情感的承载物。这绵绵不断的情思,正是水烛与生俱来的诗人气质。

回归植物,这是我应对目前生活的一种方式。在这物欲横流、贪婪丛生的时代,守住初心,也许不仅是一种活着的境界,更是一种修行,为自己修行。不管是繁华都市还是偏僻田园,我们的背上依旧烙印着“草根”二字。谁的昨天不是与草为伍?大地上的草养活了多少我们?我们吃着草根,烧着草叶,喝着草药,从泥土上站直了身子。我们不是植物,但正是植物养活了我们,我们是植物的另一种形象。外出旅游,每看到一只蒲叶编织的草鞋或者一席草帘,便似乎与久违的亲人相遇,那亲切、带着生命的体温驱赶着我走上前去。抚摸、感知,拥入怀中,扑鼻的来自乡土的气息,如我早已熟稔的气息。我知道,如今精致的生活中,谁还是草民?丰富的化妆品与形式多样的皮草,使生活越来越远离烟火,远离大地。臃肿的身子瘦弱的内心在太平盛世的粉饰中,逐渐无法触摸与感知生命的温度了,怀疑、金钱、礼品、欲望、贪婪、情色的被褥,一层层包裹着,淹没着。随之消失的是简朴、单纯和真实。

这些水烛的草编织品,似乎是我们生活的昨日镜像,用逆光的方式,用一件件可以穿透时空的自然之物,越过沟壑与深渊,抵达我们竖立着层层栅栏与樊篱的内心。用粗糙代替精细,用简朴代替豪华,用原始代替包装,还原生活的面目,还原生命的根本,还原人类的最初行走。

我倍加怀念千百年前古人穿着蒲草鞋行走的背影,怀念那坐着蒲草垫挑灯夜读的月色。因为在这些水烛编织品面前,我们找到了一种久已消失的光亮,与古人简朴生活的心灵互应、对接。正是水烛编织品,让我们复杂、浮华、虚化和迷乱的生活里有了本真的镜像,有了与日月星辰同在的草木本色。

我们不能再花哨了,再花哨我们便找不到自己了;我们也不能再包装了,再包装世间哪里还有真相?我们就把自己当作一株水烛,极易被忽视的卑微水烛,在晨光里碧绿,在时间里永恒,挺直身子向上,在大地上彰显草根的根系。

几千年前,我们就是靠着这些水烛、水芹之类的野菜走出时间的荒原,走出历史的封面,草根、草叶、果实、花朵等都曾是我们的腹中之物。一天,一年,一百年……用坚韧和卑微养活着人类。那时我们都是匍匐着身子在大地上寻找,苟延残喘。我们的头颅我们的身子高不过任意一棵水烛。人类与万物是相互庇护的,物我相生,互为生活。我们和水烛都是大地上的主人。然一旦过度萌生欲望,贪婪,那么可以确定地说我们就走出了自然的丛林,成为孤独的族群。人类已经走到他们的对立面,打量动植物,无不充满饕餮之词。我以为人类是孤独的,孤独是可耻的。

解读大地上的每一株植物,走进植物的每一个内心城堡,或许我们会得到生命葱绿的密码。就是人与植物,哪怕是脚下最卑贱的植物,若能以包容万物的心态,在水面之上、时间之上生长,何处没有水烛的灯盏?现在,只想说,让我们借着水烛的微光,走向原点,打捞我们久已失去的本真、质朴、坚韧……至少,在寒冷的冬夜,我们不至于在水烛四下纷飞之际,寒冷、羸弱以及白发苍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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