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庙原是派出所
1549年,耶稣会传教士圣方济各·沙勿略在鹿儿岛上陆,这是天主教踏上日本第一步。日本正处于战国时代,织田信长敌视寺庙,在他的庇护下,天主教盛行。倘若他不死于部下叛变,或许日本变成基督教国家也说不定。织田放鹰捕鸟,送给传教士示好。信徒们大嚼牛肉,以示信仰上帝。不过,耶稣会巡察使叹息:日本的领主们不理解欧洲国王为何耗巨资布教,认为最终将掠夺土地以补偿。丰臣秀吉顶替了织田,蓦地翻脸把天主教定为邪教。取代丰臣的德川家康1612年发出禁教令,翌年驱逐传教士。第二代幕府将军德川秀忠大量处死潜伏的传教士和窝藏他们的信徒。第三代将军德川家光为阻止基督教传入,断行海禁。排查天主教信徒的手段是“踏绘”,即踩踏耶稣或圣母玛丽亚的像。在各地施行,被特许贸易的荷兰人和中国人也不例外。
1637年岛原(今属长崎县)、天草(今属熊本县)的农民不堪苛政,揭竿而起。这两地的旧领主信奉天主教,很多农民也入教,新领主按照幕府禁教令残酷迫害。起义军固守一座城池,抵抗数倍之众的幕府军。统领松平信纲采取各种方法,终于镇压住起义军。这是一场宗教战争。为根绝异教徒,实施“寺请”制度。每个日本人都隶属于一个佛寺,叫作檀家,登记在册。檀家是施主,寺庙像派出所一样管理户籍,施主结婚、旅行、外出打工之际开具介绍信,证明此人不是邪教徒。这个制度一直延续到明治五年(1872年)制定户籍法。江户时代日本人生下来就有固定的宗旨、宗派和家庙,但这样的宗教恐怕只能说是行政管理,并不是信仰。一度岌岌可危的禁止杀生食肉的戒律也复活,违反者甚至处以流放远岛的重刑,整个国家变成了一座庙。政权与寺庙联手,根除异教,刹住了饮食生活西洋化趋势。吃洋食要等到1873年明治政府废除了对基督教的禁令,文明开化,才重新开始。战败后生活向美国看齐,终于不成功,1980年又提倡营养上较为合理的日本式饮食了。
佛教的终极理想是解脱,从烦恼的束缚中获得自主性自由。大乘佛教出现了救济思想。佛教本来信仰释迦牟尼,也就是信仰创始人,但日本信徒不是信仰释迦牟尼,而是崇拜开山祖师。他们被当作佛菩萨的化身,例如亲鸾是观音菩萨的化身。宣说本尊之教的祖师比本尊更重要。祖师的行状对于信徒来说就是人生的指导。归根结底,信仰的是人,而不是神。
神道是神道,佛教是佛教,这是近代以来的意识。近代以前,所谓宗教是宗派之教义的意思。寺庙与神社分家,各干各的,终究清除不掉根深蒂固的信仰习俗。神道是土著信仰,但现行神道是明治维新时代编造的,只有百余年传统。观赏皇室行事,有模有样,很有点古色古香,便认定是古来的传统,其实是近代的保留节目。北京天坛公园的祭天活动是娱乐,根本无关乎宗教。1873年,已经是明治六年,日本才屈从欧美的压力废除了“寺请”。寺庙不能强迫居民当施主,但家里死了人,还要请和尚做法事,哪里找和尚,可能又找到过去曾管过自家的那个庙。外来的思想与文化不断地冲击人们的心,难以定于一尊。虽然标榜无宗教,日本人也受到扎根于日本风土的宗教文化影响,形成了特定的宗教观。日本人的无宗教,不是无神论,也不是否定宗教,往往是不属于哪个宗教团体的意思。日本人属于宗教团体,而不是属于那个宗教,不属于信仰。这大概也与源于村落共同体的集团性有关。
奈良药师寺金堂的药师三尊像(药师如来、日光菩萨、月光菩萨)是日本佛教美术的杰作,这金堂毁于1528年。据住持高田好胤(他是药师寺历史上第一个娶媳妇的)说:“战败后,药师三尊天气好的日子日光浴,下起雨来,得打着伞做法事。”今天的富丽堂皇是1976年重建的。贫困时,热的是邪教,佛教热是富起来之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