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辛苦 万种情怀
读《〈呐喊〉自序》
李国涛
作者介绍
李国涛,江苏徐州人。1948年毕业于徐州中学。1950年参加工作,历任中学教师、山西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所《学术通讯》编辑、《汾水》编辑部副主任、《山西文学》杂志主编、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研究员。著有长篇小说《世界正年轻》《依旧多情》,评论集《〈野草〉艺术谈》《STYLIST——鲁迅研究的新课题》《文坛边鼓集》,论文《且说山药蛋派》《小说文体的自觉》等。
推荐词
《呐喊》出版时,鲁迅还没有散文创作,他的散文文体中的那种凝重、深沉、长河百转、苍峰千仞的气象还没有显示出来,《〈呐喊〉自序》是具备了这种特色的,它直抒作者个人感情的那种非凡的力量,是此前的作品中所没有的。在这个《自序》里,鲁迅的半生辛苦、万种情怀,均集于文中。因此我们不妨说,《〈呐喊〉自序》是鲁迅叙事抒情散文的开端。
《呐喊》是鲁迅的第一个小说集,也是他在创作方面的第一个集子。《呐喊》出版于1923年,《自序》写于1922年底。在1922年底,《坟》里的白话文才写了两篇,即《我之节烈观》和《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热风》基本上已写完。鲁迅的这些长论短评,以它们的深刻尖锐为“五四”时期的文化革命、文学革命作出不朽的贡献,也奠定了鲁迅杂文的文体格调。但是,鲁迅还没有开始他的抒情性、叙事性的散文写作,这类散文文体中的那种凝重、深沉、长河百转、苍峰千仞的气象还没有显示出来,《〈呐喊〉自序》是具备了这种特色的,它直抒作者个人感情的那种非凡的力量,是此前的作品中所没有的。鲁迅的半生辛苦、万种情怀,均集于《自序》中。因此我们不妨说,《〈呐喊〉自序》是鲁迅叙事抒情散文的开端,它在文体上也是这类散文的代表和典范。后来的研究者只注意这篇自序里所提供的资料性内容,而忽略了它在鲁迅散文风格发展上的意义及它本身的美学价值,这是很可惜的。
我读这篇文章时,有如下几点感受。
一、这是鲁迅作为一位作家,自己写自己。因此,“人到中年”以后所积聚的感情以极其浓缩的形式出现,在冷峻的笔锋下藏着无比的热情。文中叙及半生的经历,辛酸、梦想、狂热、冷静,突现在读者眼前。半生的经历很多,感情上的变化也大,不但大,而且难言,又不愿直言。这种文章可是难做。这篇文章既是一个小说集的序,当然不能离开小说集里的作品;于是,按“序”的惯例,由集里的小说说起。由《呐喊》的“来由”,说到生活的经历,这就是序文的前段。按我们现在的术语说,这是“生活基础”。后段写的是“创作动机”,也即写成“呐喊文学”的原因。最后,结到《呐喊》出版时的心情。
如果按当前的术语,列出“生活墓础”和“写作动机”来写,那恐怕只有资料价值了。但这是出自大手笔的文学作品,是序文,是诗。它用诗一样的节奏和语言,用小说一样的典型细节,用鲁迅杂文惯有的尖锐洒脱,跳跃地、时而象征时而写实地,叙述三十多年的经历;穷困的童年、苦斗的青年、寂寞的中年和奋起的当前。请想一下出入于“一样高的柜台”和“一倍高的柜台”之间,这不就写尽了童年的生活吗?鲁迅当时十五岁左右。“年纪可是忘却了”,实际上不是忘却,是把“机会”留给那两种柜台。“走异路”和慈母的眼泪,电影上的“示众”镜头,《新生》的命运,然后,大毒蛇一样的“寂寞”,反复几次地描绘这种“寂寞”;这些内容都使读者永难忘怀。“钞古碑”,是“寂寞”的延续和形象化,夏夜院中,槐蚕“每每冰冷的落在头颈上”,加深了“寂寞”之感。“寂寞”成为一种有实感的事物出现在序文里了。然后,是人们都熟悉的那场同“金心异”的谈话。最后,是“呐喊”,是《呐喊》。
诗一样的叙事结合诗一样的抒情,由鲁迅自己勾出一个鲁迅的形象,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完整的一次。
二、微妙的感情剖析和精辟的世事论断。
《〈呐喊〉自序》往往从生活经历上升到哲理的思考和艺术的象征,所以文章不长而韵味长、含蕴多,所以留给后来者的也绵远,迄无尽期。
序文一开始讲到的“寂寞”,在后面又多次提起。“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寂寞”,“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寂寞”要以麻醉来“驱除”;然而至今尚不能“忘怀”;于是同情《新青年》编者的“寂寞”,决定以自己的呐喊来破除他们的“寂寞”,并且不想再将自己的“寂寞”之感传染给当时的青年。请读一读,这里对这种感情的描写可谓入微。现在的研究者已经注意于鲁迅的“寂寞感”并且发挥下去,写成引人重视的论文。这“寂寞”之感,首先就是在这个自序里提出的,它已经成为诗意的哲理的象征。此外,柜台前的屈辱、母亲的眼泪、异国游子的悲愤、中年战士的苍凉心境,都刻画得好极了。
“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这个论断由丰富的生活经历概括出来,表现出哲人的睿智。而革命者的喊声,引不起任何回应,连反对者都没有,这又是非亲身经历者不能明白的苦痛境遇。另外,叫醒“铁屋子”里的沉睡者,是应该的呢,还是不应该的,这也是中国“五四”时期革命知识分子所考虑过的问题。在这篇序文里有许多这样的问题、这样的论断,这都使这篇文章超越一般的叙事和抒情,而达到哲理的高度,成为诗与哲理的结合。
三、独特的文体风格。
在这篇序文里,鲁迅把一种历史的感觉和他个人的感情、心理变化,用一种极为深沉的调子表现出来。文句大都很长,在一种曲折的、难于倾诉的回转中表达出来。这些文句是那么雄厚有力,使你不便用“流畅”一类的词语去形容,去规范。这是只有鲁迅才有的风格,像吃水很深的船,一面快速地向前驶去,一面又给你稳定、庄严的感觉。在这里没有讽刺、幽默,也没有笑;是巨大的历史回声,从海的深处升起。
我不能不引出几句来说一说。请先读文章开头的一段,那第二句便是很长的句子。这是入题之笔,是牵动全文的。请看,“所谓回忆者,虽说……有时也不免……而我偏苦于……到现在便成了……”这里的转折、限定的词很多,不是为了求得表达的准确,而是为了找到感情所需要的调子。以下的文章都是以这种调子写的,它曲折,它婉转,它丰满,它苍凉。如果说古语里称赞好文章有所谓“无不达之意”,那么这种调子,这种风格,同全文的内容是如此谐和,不但无不达之意,也就无不传之情了。作为一个更鲜明的文句,我想举出文章的结尾部分:
这样说来,我的小说和艺术的距离之远,也就可想而知了,然而到今日还能蒙着小说的名,甚而至于且有成集的机会,无论如何总不能不说是一件微幸的事,但微幸虽使我不安于心,而悬揣人间暂时也还有谈者,则究竟也仍然是高兴的。
这里表达的是一种喜悦之情,当然也有不满,这不满也非虚语,在后来的《故事新编·序言》和《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言》中曾有进一步说明。但整个说来是高兴的,但这高兴又不只是一点高兴,是包含着许多复杂感情甚至“苦味”的高兴。文中用了这么多虚词,似乎都把文句弄得有点“模糊”了。是的,如果说“模糊”,这里的模糊构成了艺术上的丰满和深远;你要“明确”吗?请试着改写一下,只怕“明确”反造成了干瘪。艺术,确有它难以捉摸的地方,只有多读几遍,才能得其三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