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禁自己的人

囚禁自己的人

我一直想不明白,有些人是因为不被别人理解才将自己囚禁起来,还是将自己囚禁起来了才不被别人所理解?这种人,恰恰最为不幸,他们的痴迷被贴上了“疯癫”的标签。

戏痴

儿时,有个奇怪的疯子,方圆十几里哪个村子不管谁家有红白事,她都会赶去。

主家请来的乐人在门口搭棚摆家伙,锣、鼓、唢呐等准备齐全,卖力地演唱。唱得越热闹,事儿就过得越红火,主家脸上就越有面子。而这个疯子一到,就在围观的乡人后面找土堆、砖堆之类高起的地儿,站上去,一亮嗓子,得——,围观的人就转了方向,全涌向了她。

看似粗俗的乡人,却有着善听的耳朵,他们点着头,笑意泼洒在脸上,指点着,评说着,尽是享受,才不去理会主家及乐人的尴尬。

听大人们说,她是个“游疯子”(我们这里称时而正常时而疯癫的那种疯子为“游疯子”,游走在“正常”与“疯癫”之间。)。听说她只要见到唱戏的,跟着一开口,疯癫气就全没了。据说她本来就是个唱戏的,曾经红半县呢。也不知咋的了,就疯了。疯是疯了,可一入戏,就好了。

我从来没讨厌过那个疯子,隐隐的,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不愿意看她受委屈。

当小伙伴们跟在她后面边喊着“死疯子”边用土块砸她时,我不让他们那样做,以至于土块落在了我的身上。他们还恶毒地耻笑我:“她是你亲妈?”“妮儿的亲妈是个疯子!”“……”

再后来,她受辱时我就躲开了。

至今我也没想明白,我跟她压根没说过一句话,可在她受伤害而我只能躲开时为什么会咬着衣襟落泪?多年后的此刻,忆起她,为什么泪水还会簌簌而下?

儿时的我,不懂也不喜欢听戏,觉得婆婆妈妈的,哪有说话干脆利索?奇怪的是却喜欢看她唱戏,对,就是看,只看她唱戏时的神情:看她开心时眉梢抖翘,看她伤心时衣袖拭泪,看她痴迷时神游而走,看她悔恨时肝肠欲裂……我也觉得奇怪,从来不听戏的我竟会痴迷上看戏?唱戏时的她,尽管依旧蓬头垢面依旧衣衫不整,可一招一式都让吝啬赞语的乡人激动得拍手叫好。

那时,谁家过红白事,乡人们都满心期待,只因有她。甚至赶至邻村,就为了听她唱几处。

我常想,她是把热闹唱给了大家,可她心里的苦楚,谁会知道,谁又愿意知道?该不是她满心都是痛楚,却没有出口,于是躲在戏里不再出来?而出来示人的,已不再是她。

字痴

上高一那年,我又遇到一个像戏痴那样的人:此人不喊不叫不吵不闹,没有任何疯癫的表现,只是在大街上一个劲地写字。

初次见他,是我去书店买教辅类的杂志。在广阔的十字路口中间,他蹲在那里边挪动边写着什么,好奇的人都围了过去。

他在写《少年中国说》,旁边放着一盒粉笔,已经写了一大片了。字们笔势有力,灵活舒展飘逸洒脱。

人越围越多,以至于影响了交通。交警来了,将他赶走了。

后来也遇见他多次,他的《岳阳楼记》笔走龙蛇,他的《马说》剑拔弩张,他的《陋室铭》铁画银钩……尽是经典名篇,用笔迥异却同样精彩。每次见他,他都写得酣畅淋漓满脸陶醉,我却看得瞠目结舌满心惭愧——从背诵到书写。

他唯一的爱好就是以地为纸尽情书写吧?因为在小小的县城,很多人都见过他,见他时总在地上洋洋洒洒地写着。他在哪里都会导致人群围观,不是影响所谓的市容就是造成交通堵塞,总是被驱逐。

没粉笔了,他从路边捡来土块,竟然也写得那么从容那么俊秀,以至于我恨不得剁了自己写字的手。

偶尔上街,心里就有种莫名地期盼,能遇上他不?县城虽小可也有四条大街无数小巷,匆忙的高中生活也不允许我在整个县城的大街小巷游走。失望的时候倒不少,只是每每有人从校外归来,大家问的都是一句话“你碰到那个疯子写字的没”,他似乎成了我们单调枯燥的学习生活里的一种调味。

似乎是在第二年冬天,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不过我们依旧谈论了很长一段时间,还进行了种种设想:有人说,他去大城市写字了,合阳太小,没人欣赏得了他的书法。有人说,他的疯病好了,回农村老家好好过日子去了。也有人说,吃不饱穿不暖有病没钱看,早就不知死哪里了。

我最愿意相信第二种,他终于跟我们一样了,回家过日子去了。偶尔,他也会随手拿起什么写几下,脸上应该是释然的神情吧。或许,他还会教他的孩子写字呢。当然,第一种假设也行——他去了更广阔的地方。他的字风格不定,时而清秀雅致,时而狂放不羁,时而飘逸洒脱。在大地方,或许会遇到伯乐吧。我绝对绝对不愿意相信第三种,那样对他,对写得一手好字的他,岂不是过于残忍?

很奇怪,我每每书写时,他就会一闪而过。或许,他并不曾疯不曾癫,只是将自己囚禁在字里不想出来了。

画痴

第三个这样的人是我大学毕业后在工作的这座小城遇到的,他痴迷于画画。

他随身携带着一个大箱子,里面尽是画画所需。说真的,我一直当他是个游走四方随处采风的画家,怎么也把他跟“疯子”划不上等号。他随处就撑起画板,也不管不顾别人的围观与议论,还有那不修边幅(说“破烂不堪”更准确)的打扮,自然也怪不得别人叫他疯子。

我一直没觉得他给别人制造了麻烦,除非你执意要将创造美也当麻烦看。

除了画板,他也在地上、墙壁上作画,寥寥数笔,却勾勒得颇为传神。那时我已在一所职高任教,我坚信我们学校那几个美院毕业的教师绝对没法跟他比。

跟记忆里前两个人不同的是,他一直是满脸温和的笑,不管路人如何嘲讽城管如何驱逐,他总是温和地笑着。他似乎很固执,铁定了只用一种方式面对生活——温和地迎接一切!还有一点不同,就是他总以不同的形式邀请别人参与到他的画画中来:给人画像,与好奇的孩子合画,等等。他很友好,也在竭力地靠拢大家,不像那个写字的,独自沉醉。

后来,小城开始“创文”了,大街小巷有数不清的墙壁需要用绘画来装饰,他便加入了。除了高超的技艺,他的疯傻不计报酬会不会也在考虑之列?因为在这个充满精明人的世界,算计一直不曾缺席。

再后来,他也消失了,无影无踪,就像他的突然出现。

直到有一天,看到一则新闻,说美国有个街头艺术家,他奔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随处作画,给人们带来了美感。于是国人如发现了新大陆般惊呼“创造”赞叹“温情”,而我笑了,因为我们经常将身边的温情踩在脚下却张望期盼别人送来温情。

直到今天,对他们,我一直都很敬畏,也无法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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