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浩然事迹考辨

孟浩然事迹考辨

一 涧南园和鹿门山

《旧唐书·文苑列传》载:“孟浩然,隐鹿门山,以诗自适。”他有《夜归鹿门歌》。白居易的《游襄阳怀孟浩然》也说:“南望鹿门山,蔼若有余芳。旧隐不知处,云深树苍苍。”可见他隐鹿门山一事是毋庸置疑的。但是,他在襄阳是否就只有鹿门山这一处住所?如果另外还有,又在何处?他平常主要居住在何处?等等这些问题,至今还不了然。由于这些问题对理解他的生活和创作有关,因而有深入探索的必要。

孟浩然有一个叫王迥的同乡好友,集中有关他的诗很多。《全唐诗》卷二百十五收录了这人一首叫《同孟浩然宴赋》的诗,前缀小传说:“王迥,家鹿门,号白云先生,与孟浩然善。”这几句话都是从孟诗中钩稽出来的。据孟《白云先生王迥见访》(1)“归闲日无事,云卧昼不起。有客款柴扉,自云巢居子。居闲好花木,采药来城市。家在鹿门山,常游涧泽水。”又《登江中孤屿赠白云先生王迥》:“忆与君别时,泛舟如昨日。夕阳开晚照,中坐兴非一。南望鹿门山,归来恨相失。”可见王迥“家在鹿门山”,而孟浩然却并不住在鹿门山。

原来孟家本宅叫涧南园,在襄阳郭外:“敝庐在郭外,素业惟田园。左右林野旷,不闻城市喧。钓竿垂北涧,樵唱入南轩。”(《涧南园即事贻皎上人》)(2)涧在屋之北,所以称北涧。屋在涧之南,所以叫涧南园。这北涧可行船。他常乘船经此到各处游赏:“北涧流恒满,浮舟触处通。沿洄自有趣,何必五湖中。”(《北涧泛舟》)他的《上巳日涧南园期王山人陈七诸公不至》说:“摇艇候明发,花源弄晚春。在山怀绮季,临汉忆荀陈。”这王山人当是王迥。他“家在鹿门山”,故有“在山怀绮季”语。这涧就是南园的北涧。可见前引《白云先生王迥见访》中所说的“涧泽水”指的就是这北涧。王住在鹿门山,偶因卖药入城,便道到郭外涧南园访孟,故有这诗中“居闲”四句。

他的《都下送辛大之鄂》说:“余亦忘机者,田园在汉阴。”又《秦中苦雨思归赠袁左丞贺侍郎》说:“为学三十载,闭门江汉阴。”又《送张祥之房陵》说:“我家南渡头,惯习野人舟。”水南为阴。知涧南园在汉水之南、渡口附近。又《南山下与老圃期种瓜》说:“樵牧南山近,林闾北郭赊。先人留素业,老圃作邻家。”鹿门山与襄阳相隔汉水,在其东南三十里。诗中的“南山”若指鹿门山,则论远近就不当着眼于郭了。正因近郭,故有“林闾北郭赊”句。这也就是“敝庐在郭外,素业惟田园。左右林野旷,不闻城市喧”的意思。可见这两首诗中所说的“素业”都是指涧南园。襄阳城在汉水弯曲处,汉水绕过其东、北二面。城北临江而无山。城南九、十里内则有岘山、卧龙山、白马山等。涧南园若在“北郭”外,则临汉水而不近“南山”。若在南郭外,则近“南山”而真与“北郭赊”了。可见当在南郭外。

王士源《孟浩然集序》说:“开元二十八年,王昌龄游襄阳。时浩然疾疹发背,且愈;相得欢甚,浪情宴谑,食鲜疾动,终于冶城南园。”现可查考的冶城有两处:一在江宁(今江苏南京市)西;一在今湖北黄陂。遍查孟集及有关方志,孟既无园庐在黄陂,更无论江宁。且据王序所述,王昌龄游襄阳,孟正患背痈将愈,因食鱼鲜病翻而卒。黄陂距襄阳很远,江宁更远。断无病在襄阳却转移到黄陂或江宁而卒之理。想这冶城当在襄阳近郭,而“冶城南园”即涧南园。但查考襄阳府县志,却不见有叫冶城的地方。可能因年代久远,这个旧时的小地名今已不传了。

按古代称冶铸军械处为冶城。如江宁冶城本吴冶铸处。《清一统志》载:“《水经注》:岘山上有桓宣所筑城。”又载:“檀溪,在(襄阳)县西南(四里)。……《梁书·武帝纪》:东昏即位,高祖潜造器械,多伐竹木,沉于檀溪,密为舟装之备。”或桓宣所筑之城为冶城,后梁武帝复于此潜造器械而沉于檀溪以舟装之。若然,则可进一步推断冶城南园(即涧南园)在岘山附近。《襄阳府志》(清陈锷纂修,乾隆刻本)载:“岘山,县南七里(《清一统志》作九里),东临汉水。”可见如前所论,这南园正在南郭外。岘山在襄阳南。前引诗中所称“南山”当即指岘山。岘山“东临汉水”,在汉水西岸江边。鹿门山则在汉水东岸,处在岘山的东南方。故孟于南园怀念王迥,须“南望鹿门山”了。他的《途中九日怀襄阳》说:“去国似如昨,倏然经杪秋。岘山不可见,风景令人愁。(3)谁采篱下菊,应闲池上楼。”又《伤岘山云表观主》说:“少小学书剑,秦吴多岁年。归来一登眺,陵谷尚依然。……因之问闾里,把臂几人全?”这岂不明显地说出他的闾里、园庐是在岘山附近么?他的《岘山送萧员外之荆州》说:“岘山江岸曲,郢水郭门前。……亭楼明落照,井邑秀通川。涧竹生幽兴,林风入管弦。”写的虽是登岘山所见,却真可看成为岘山下他园庐所在江村的鸟瞰图。

他的《游明禅师西山兰若》说:“日暮方辞去,田园归冶城。”《唐贤三昧集》吴煊、胡棠辑注引《晋书·谢安传》“(安)尝与羲之登冶城,悠然有高世之想”来注“冶城”。按谢安、王羲之所登是江宁的冶城。据上所论,这首诗中的冶城当是岘山附近孟家涧南园所在地。可见这条注是不正确的。又按士礼居旧藏宋本孟集王序中无“冶城”二字,而此诗中的“冶城”作“治城”。唐高宗讳治,唐人一般避之而用理字。作“冶城”者,或亦因避讳之故。若然,则“治城”似指襄阳城。但于义终觉不惬,录以备考。

他的《仲夏归南园寄京邑旧游》:“尝读《高士传》,最嘉陶徵君。日耽田园趣,自谓羲皇人。……中年废丘壑,上国旅风尘。忠欲事明主,孝思侍老亲。归来冒炎暑,耕稼不及春。扇枕北窗下,采芝南涧滨。”题中“南园”一作“汉南园”,即涧南园,或称冶城南园。这诗是他四十多岁时所作(说详第三节《入京赴举和吴越之游》)。这时他老亲还健在。又同时前后所作《书怀贻京邑故人》也说:“昼夜常自强,词赋颇亦工。三十既成立,嗟吁命不通。慈亲向羸老,喜惧在深衷。”可见他大半生多侍亲居住在这“先人(所)留素业”的南园中。而鹿门山,只不过是他偶尔盘桓的别业。

孟集中写在襄阳郭外近郊诸胜游览宴集的诗很多。仅择所及山川名胜较著名的就有《初春汉中漾舟》、《大堤行寄万七》、《秋登万山寄张五》(4)、《登江中孤屿赠白云先生王迥》、《岘潭作》、《万山潭作》、《登望楚山最高顶》、《高阳池送朱二》、《冬至后过吴张二子檀溪别业》、《岘山送朱大去非游巴东》、《卢明府九日岘山宴袁使君张郎中崔员外》、《岘山送萧员外之荆州》、《与诸子登岘山》、《岘山饯房琯崔宗之》、《檀溪寻故人》、《登岘山亭寄晋陵张少府》等十余首。按岘山前已述及,其上有晋羊祜碑及祠。襄阳人感羊祜之德,见碑莫不流涕,杜预因名之为“堕泪碑”。此山历来是襄阳登临饯送的首要去处。又楚山,在县西南八里。昔秦与齐、韩、魏攻楚,登此山以望楚,故又名望楚山。又万山,一名方山,一名蔓山,一名汉皋山,在县西北十里。下有解佩渚,相传是郑交甫遇神女解佩处。又万山潭,一名沉碑潭,在县西北五里。昔杜预刻南征、纪功碑二,一立岘山,一沉万山下潭中。又习家池,在县南八里,后汉习郁所凿。晋山简镇襄阳,每出游,多至池上,置酒辄醉,名之为高阳池。又大堤,亦在城外(均见《襄阳府志》、《湖北通志》、《清一统志》等)。诸地都相距不远。他的《初春汉中漾舟》说:“羊公岘山下,神女汉皋曲。……良会难再逢,日入须秉烛。”又《秋登万山寄张五》说:“相望试登高,心随雁飞灭。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又《万山潭作》说:“游女昔解佩,传闻于此山。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还。”又《登望楚山最高顶》说:“暝还归骑下,萝月映深溪。”他不仅常在西、南郭外邻近几处名胜勾留,而且往往日暮始归。可见前面论证他平日多居住在涧南园,而涧南园即在岘山附近,是接近真实的。

他的《登鹿门山怀古》说:“清晓因兴来,乘流越江岘。沙禽近方识,浦树遥莫辨。渐到鹿门山,山明翠微浅。岩潭多屈曲,舟楫屡回转。昔闻庞德公,采药遂不返。金涧养芝术,石床卧苔藓。纷吾感耆旧,结缆事攀践(5)。隐迹今尚存,高风邈已远。白云何时去,丹桂空偃蹇。探讨意未穷,回舻夕阳晚。”这诗很有趣,从中可看出许多问题。根据诗中所述,首先可肯定写这诗时他尚未隐居鹿门山。不然,他既感到“探讨意未穷”,那又何必忙着“回舻夕阳晚”呢?不仅如此,如果细细玩味“昔闻”六句,似乎这还是他头几次特意来凭吊庞德公隐居处的遗迹哩!那么,他这次从何处而来,又归何处而去呢?我认为此处非它,就是涧南园。“江岘”,谓汉江西岸的岘山。“乘流越江岘”,是说从涧南园乘船经北涧入汉江越岘山顺流而下。“沙禽”六句写汉水上所见和折东溯溪入鹿门山情景。可见自涧南园乘舟赴鹿门须经:一、涧南园至岘山北面北涧入汉处北涧自西而东顺流一段;二、北涧入汉处至鹿门“岩潭”入汉处汉水自北而南顺流一段;三、鹿门“岩潭”入汉处至鹿门山下“岩潭”自西而东逆流一段。共水程三段。“回舻”而归途径同而水流顺逆适相反。岘山在县南七里(一作九里)。鹿门山在县东南三十里。涧南园在岘山附近,距鹿门山约二十余里。两地之间有三段水程,有顺有逆,故乘船往返,所需时间不会相差很远,一般说来,似乎都只需一个多时辰。这诗说:“清晓因兴来,乘流越江岘。……渐到鹿门山,山明翠微浅。……探讨意未穷,回舻夕阳晚。”“山明”句是写天大明景色。这时已见鹿门山。可见“清晓”自涧南园开船出发,到鹿门山不需很长时间。回程所需时间想也差不多。不然,岂待“夕阳晚”才“回舻”么?

他的《夜归鹿门歌》说:“山寺鸣钟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人随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这是孟集中现存明确写他隐居鹿门山的唯一诗篇。这诗前三句当写岘山一带江村日暮情景。“渔梁”,洲名。《水经注·沔水》载:“沔水(汉水上游名)中有鱼梁洲,庞德公所居。”又孟浩然的另一首诗《与诸子登岘山》说:“水落鱼梁浅。”知洲距岘山不远。后代方志载此洲在襄阳县东北(6),或流传有误。“幽人”,自指。“自来去”,当谓独自往来于涧南园与鹿门隐居之间。这诗和前引《登鹿门山怀古》中所述水程相同。可见他这次确是从涧南园归鹿门隐居。自涧南园沿北涧“乘舟归鹿门”,经岘山前鱼梁洲时“昼已昏”,而“鹿门月照开烟树”时即“忽到庞公栖隐处”。可见自涧南园乘船至鹿门山确乎如前所论不需很长时间。这就无怪乎孟浩然这些“幽人”们喜欢日暮时乘船“自来去”了。又《登江中孤屿赠白云先生王迥》说:“悠悠清江水,水落沙屿出。回潭石下深,绿筱岸傍密。鲛人潜不见,渔父歌自逸。忆与君别时,泛舟如昨日。夕阳开晚照,中坐兴非一。南望鹿门山,归来恨相失。”这孤屿当在岘山前汉江中,或即鱼梁洲(7)。这诗后段当是追述王迥上次访涧南园乘舟辞归鹿门时他曾伴登孤屿游赏情事。“夕阳开晚照,中坐兴非一”,夕阳西下时他们还流连忘返。那么,王迥之归鹿门,岂不也很晚了么?

据以上分析,可归纳为:一、浩然祖传园庐在襄阳南郭外岘山附近江村中。因屋北有涧,又其地旧有冶城,故一名涧南园,一名冶城南园,简称南园;二、他四十多岁时老亲尚在。入京前后他与弟辈侍亲读书于此。故集中写南园生活和西、南郭外诸胜宴游情事的诗最多;三、隐居鹿门山当在写作《登鹿门山怀古》之后。《后汉书·庞公传》载庞德公先居岘山南,后隐鹿门山。想孟浩然有意步武先贤,藉扬清德,故虽偶住鹿门,而仍以归隐名山相标榜。后人不察,就不知有涧南园,更不知它在岘山附近了。

涧南园鹿门山示意图
(据王万芳《襄阳府志·襄阳县舆图》绘。·号为涧南园,方位酌定。)

二 乡里亲友和张子容

上文谓孟浩然四十多岁时“老亲”尚存。当时所作的《书怀贻京邑故人》中亦称“慈亲”:“慈亲向羸老。”按这诗此句后有“捧檄怀毛公”句,典出《后汉书》列传第二十九:“庐江毛义,少节家贫,以孝行称。南阳人张奉慕其名,往候之,坐定而府檄适至,以义守令。义奉檄而入,喜动颜色。奉者志尚士也,心贱之,自恨来,固辞而去。及义母死,去官行服。数辟公府为县令,进退必以礼。后举贤良,公车徵,遂不至。张奉叹曰:‘贤者固不可测!往日之喜,乃为亲屈也。’”可见他那位当时尚存的“老亲”当是母亲。

他的《入峡寄弟》说:“吾昔与汝辈,读书常闭门。”知他有兄弟数人。其中能考知名字的有孟洗然。据《送洗然弟进士举》,知洗然后曾赴举。又《早春润州送弟还乡》说:“兄弟游吴国,庭闱恋楚关。已多新岁感,更饯白眉还。”这人若是孟洗然,则知洗然赴举未中。洗然入京与游吴似稍早于浩然。《早春润州送弟还乡》(《全唐诗》本)“弟”前一有“从”字(似有“从”字是),他又有《洗然弟竹亭》,疑洗然是他别居的从弟。又有《送从弟邕下第后寻会稽》(8),邕似是洗然之名。大而化之,“从弟”有时也可能称“弟”。以上所论只是揣测,都无更多根据,姑录以备考。据他的《送莫氏甥兼诸昆弟从韩司马入西军》,知他有姊妹适莫氏;莫氏甥和他的几个弟弟曾参军。又《送陈七赴西军》说:“余亦赴京国,何当献凯还。”据史传,浩然赴京在开元十六年。诸人入西军当在这一年。这年前后,西边与吐蕃有战事。

王士源《孟浩然集序》说孟浩然“有二子曰仪、甫”。唐彦谦《赠孟德茂》(《全唐诗》卷六百七十一)题下注:“浩然子。”这诗末两句说:“平生万卷应夫子,两世功名穷布衣。”知他还有一个叫德茂的儿子,也不得志。但不知德茂是仪或甫的字,还是另一人?唐彦谦是晚唐人,距孟浩然卒时约百年。他还能见到浩然子德茂,则德茂岂不活了百多岁?这诗前缀《过浩然先生墓》,二诗似同时同人所作。但百多岁的人究竟罕见,德茂若真有此高寿,诗中似不当无一字赞及,这诗或是别人之作而误入唐集,或题下之注有误。又朱庆馀《过孟浩然旧居》(《全唐诗》卷五百十五)说:“冢边空有树,身后独无儿。”朱庆馀较唐彦谦年长许多,他过襄阳时孟浩然的子息已亡,可见其子不当有活到百多岁的。

据孟集,知孟浩然乡里友人有王迥(行九)、辛谔(行大)、丁凤(行大)、朱去非(行大)、陈七等。王迥后曾出游江南(《鹦鹉洲送王九游江左》)(9)。辛谔隐居西山(当在楚山一带),距涧南园似不远(《西山寻辛谔》),后曾被征辟入洛阳一带幕府(《送辛大之鄂渚不及》:“郡邑经樊邓,云山入嵩汝。蒲轮去渐遥,石径徒延伫”)。孟浩然后在长安又曾送辛大回乡(《都下送辛大之鄂》)。丁凤于开元二十一年张九龄执政后曾入京赴举(《送丁大凤进士赴举呈张九龄》:“故人今在位,歧路莫迟回”)。朱去非曾游巴东(《岘山送朱大去非游巴东》)(10)、长安(《送朱大入秦》)。陈七名未详,前已述他曾参军。——这些人后来都到外面活动去了。

他乡里友人中最可注意的是张和张子容。张,行五,官至刑部员外郎。懂易象,擅长书画,尤工山水。与王维、李颀友善(见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唐诗纪事》)。岑仲勉《唐人行第录》说:“王维与酬唱特多,如全诗二函《戏赠张五弟》,《送张五归山》,《答张五弟》,《送张五归宣城》,皆其著也。三函孟浩然《寻张五回夜园作诗》,虽有‘闻就庞公隐,移居近洞湖’之句,然维赠诗亦云:‘张弟五车书,读书仍隐居……闭门二室下,隐居十年余’,则亦先隐而后仕者。浩然尚有《秋登兰山寄张五》一首。”若孟诗中的张五确系张,那么,孟浩然和王维的结识,可能就由于他的介绍。

张子容和孟浩然的关系最深,且对探索浩然出京后的事迹有关,故须详细论述。

《唐诗纪事》载:“子容乃先天二年(公元七一三)进士第。曾为乐城尉。与孟浩然友善。《贬乐城尉日作》云(云)。”据孟《除夜乐城张少府宅》“如何岁除夜,得见故乡亲”,又《岁除夜会乐城张少府宅》“畴昔通家好,相知无间然”,又张子容《送孟八浩然归襄阳二首》(11)其一“因怀故园意,归与孟家邻”,知张不仅是孟的乡人,且有通家之好,二人园庐相近,平日过从甚密。孟的《送张子容赴举》当作于先天二年张中试前一年入京赴举时。这诗末段说:“茂林余偃息,乔木尔飞翻,无使《谷风》诮,须令友道存。”孟在政治上对张有所期望,足见二人相知之深。又《寻白鹤岩张子容隐居》说:“白鹤青岩畔,幽人有隐居。阶庭空水石,林壑罢樵渔。岁月青松老,风霜苦竹疏。睹兹怀旧业,携策返吾庐。”这当是张离乡从政数年后孟过其隐居,有感于人去楼空而作。据此知:一、张子容隐居处名白鹤岩;二、二人园庐确乎相距不远:“睹兹怀旧业,携策返吾庐。”按《襄阳县志》(清李士彬纂,同治刻本)载:“白马山,在县南十里,一名白鹤山。”岘山在其北两三里,相距极近。可见白鹤岩当即在白鹤山。

又《晚春卧疾寄张八子容》说:“南陌春将晚,北窗犹卧病。林园久不游,草木一何盛!……念我平生好,江乡远从政。云山阻梦思,衾枕劳感咏。感咏复何为,同心恨别离。世途皆自媚,流俗寡相知。贾谊才空逸,安仁鬓欲丝。遥情每东注,奔晷复西驰。常恐填沟壑,无由振羽仪。”这是孟浩然卧疾涧南园怀知交叹不遇之作。“安仁”句自叹,典出潘岳(字安仁)《秋兴赋》:“余春秋三十有二,始见二毛。”可见这诗或作于浩然三十二岁(公元七二〇)前后。“贾谊”句谓张未得重用。说“江乡远从政”,说“遥情每东注”,可见张当时似在长江下游一带做官。按《登岘山亭寄晋陵张少府》:“凭轩试一问,张翰欲来归?”此当是盼张子容辞官归里之作。若然,知张于贬乐城尉前曾为晋陵(今江苏武进)尉(自乐城入京后即迁奉先县令等职,详后,故当在其前)。孟于开元十三年到十六年之间曾去扬州一转(详第四节“下扬州”条),但不知孟游扬州与之有关否?

孟浩然四十岁入京赴举,失利后游吴越,于永嘉(今浙江温州市)上浦馆遇张子容,曾同游江中孤屿。后在乐城(今浙江乐清)张宅度岁。次年初春二人相别,张入京,孟溯江返里。以上诸事孟均有诗纪述,张亦间有篇章(详第三节《入京赴举和吴越之游》);之后孟集中似乎很难再找到张子容的踪迹了。其实集中还有不少有关张子容的诗。只是由于改变了称呼,一直未为人发觉而已。

如他的《奉先张明府休沐还乡海亭宴集》说:“自君理畿甸,余亦经江淮。万里音信断,数年云雨乖。归来休浣日,始得赏心谐。朱绂心虽重,沧洲趣每怀。树低新舞阁,山对旧书斋。何以发佳兴,阴虫鸣夜阶。”这位称之为“张明府”的奉先县令到底是谁呢?我认为他不是别人,就正是那位“失踪”多时的“张少府”“张八子容”。

据这诗可知:一、张明府是京县奉先县令。他这次是“休沐(休假)还乡”。初归宴集时约在秋季:“阴虫鸣夜阶”;二、二人原是好友,前于某地别后,张即入京作了“畿甸”(京县)奉先县令,孟则经江淮归里,几年不见,今始重逢:“自君理畿甸,余亦经江淮。万里音信断,数年云雨乖”;三、张曾隐居故里,发迹后于“旧书斋”旁建“新舞阁”——海亭宴集宾朋:“朱绂心虽重,沧洲趣每怀。树低新舞阁,山对旧书斋。”又《同张明府碧溪赠答》说:“别业闻新制,同声和者多。还看碧溪答,不羡绿珠歌。自有阳台女,朝朝拾翠过。舞庭铺锦绣,妆牖闭藤萝。秋满休闲日,春余景色和。仙凫能作伴,罗袜共凌波。别岛寻花药,回潭折芰荷。更怜斜日照,红粉艳青娥。”就详尽地纪述了张于别业蓄姬妾开舞筵宴客游赏等情事。又《秋登张明府海亭》说:“海亭秋日望,委曲见江山。染翰聊题壁,倾壶一解颜。欢逢彭泽令,归赏故园间。余亦将琴史,栖迟共取闲。”知他这一时期竟搬到海亭和这位张明府一同“栖迟取闲”,足见二人交情之深。根据《卢明府早秋宴张郎中海园即事》、《同卢明府早秋宴张郎中海亭》和《秋登张明府海亭》这三首诗的题目,可知海园即海亭,张郎中即张明府。又有《卢明府九日岘山宴袁使君张郎中崔员外》,知张明府(即张郎中)所还之乡即襄阳,而海亭(即海园)乃在襄阳附近。根据二人的交情、行迹等判断,这张明府(即张郎中)就只能是张子容而非别人了。因为和孟浩然同隐于襄阳附近,交情很深,且有可能作县令的张姓友人只有张和张子容。据王维《送张五归宣城》和孟浩然《寻张五回夜园作》“闻就庞公隐,移居近洞湖”,知乃宣城(今安徽宣城)人,只是曾移居于此地。而这位张明府却是襄阳人。既不是张,就只能是张子容了。既是张子容,则可进一步揣知:一、“自君理畿甸,余亦经江淮”,是指他们于越中别后的事。据“自君”句,知张子容那一次自越入京后就做了“畿甸”奉先县的县令了。“淮”,指扬州。扬州属淮南道,故称。孟入京以前曾去过一次扬州(详第四节《还山以后及其他》)。出京之后“自洛之越”途中又经过扬州一次(详第三节《入京赴举和吴越之游》)。他的《广陵别薛八》说:“士有不得志,栖栖吴楚间,广陵相遇罢,彭蠡泛舟还。”知他自越西归途中再次经扬州。故说“余亦经江淮”;二、“旧书斋”在白鹤山,而“新舞阁”——海亭(即海园)则在邻近的卧龙山。前已论证张子容的隐居在襄阳城南十里的白鹤山。可见这“旧书斋”当即指这一隐居。按《襄阳府志》(清王万芳纂,光绪刻本)载:“卧龙山,在县南十里,有望海亭。”这望海亭可能就是张子容海园中的海亭。张前曾贬乐城尉。乐城(今浙江乐清)近海。当时他写到海的诗句极多,如“来过海岸家”、“灵异寻沧海”、“海气朝成雨”、“投荒更海边”、“窜谪边穷海”(见《全唐诗》卷一百十六),且附近永嘉有颜延之所建望海亭(见《浙江通志》)。他这次“荣归”故里,以“海”名园亭,可能与这一段经历有关。“旧书斋”在白鹤山,“新舞阁”在卧龙山,而两山贴近相对,故说“树低新舞阁,山对旧书斋”。据方志知卧龙山下有习家池。《卢明府早秋宴张郎中海园即事》说“哲滞海池游”,这“海池”莫非指卧龙山下的习家池而言么?

孟浩然《岁除夜会乐城张少府宅》说:“续明催画烛,守岁接长筵。旧曲《梅花》唱,新正柏酒传。”又同时张子容所作《除夜乐城逢孟浩然》说:“樽开柏叶酒,灯发九枝花。妙曲逢卢女,高才得孟嘉。东山行乐意,非是竞繁华。”知张在贬所为尉时家中已蓄丝竹,生活奢华。这次他自京县任上“荣归”,开舞阁,宴宾朋,就无怪乎其势派排场之大了。从好声色、“竞繁华”这点看,也可印证这张明府就是张子容。张在乡“休沐”期内,经常招孟在海园宴集,宾主相得甚欢。孟《送张子容赴举》说:“无使《谷风》诮,须令友道存。”张能如此,在孟看来,也可说能存友道,不致受《谷风》之诮了。但当日孟的期望恐不仅止于此。

《卢明府早秋宴张郎中海园即事》一作卢象诗(见《全唐诗》卷一百二十二),题无“卢明府”三字,又“园”作“亭”。这诗前段说:“邑有弦歌宰,翔鸾狎野鸥。眷言华省旧,暂滞海池游。”“华省”谓秘书省。我原以为首二句称美卢令,并述其游海园事;三四句谓卢令与张子容曾是秘省旧友,今来相与盘桓。均似孟浩然口气,因断这诗是孟作。后经反复推敲,却又以为是卢作。因为张子容也是县令,首二句指他“休沐还乡”游赏事,不惟可通,且更切。三句叙旧谊,四句述己游海园。这样理解,就是卢令的口气了。此外孟集中还有《同卢明府早秋夜宴张郎中海亭》。二者当是同时所作。这诗前六句说:“侧听弦歌宰,文书游夏徒。故园欣赏竹,为邑幸来苏。华省曾联事,仙舟复与俱。”用典、叙事和上诗头四句完全雷同。同一人通常不会同时接连写两首意思相同的诗,而唱和之作则多如此。《卢明府早秋宴张郎中海园即事》题末一多“得秋字”三字,可知这次宴集,张、卢、孟诸人确曾拈韵赋诗。想这诗当是卢令所作,孟抄存时题前加“卢明府”三字,本为标明作者,只是编集者不察,见这诗与《同卢明府早秋夜宴张郎中海亭》和章抄在一起(12),就误认二诗都是孟作的了。卢明府的诗竟收在卢象集中,可见这卢明府就是卢象。刘禹锡《唐故尚书主客员外郎卢公集(序)》载:“(象)以章句振起于开元中,与王维、崔颢比肩骧首,鼓行于时。……由前进士补秘书省校书郎。……(张九龄)擢为左补阙,河南府司录、司勋员外郎。名盛气高,少所卑下,为飞语所中,左迁齐、汾、郑三郡司马。”(见《刘梦得文集》)以此知象曾为秘书省校书郎。这也与上二诗所说:“眷言华省旧”,“华省曾联事”相符。从而知张子容约在擢进士第后贬乐城尉前也曾做过校书郎之类的官(13)。张子容“休沐还乡”约在开元二十二、三年,在家住了一年后复返京从政(说详后)。张在家休假期内,卢象常和他周旋。知象为襄阳县令在开元二十二、三年前后几年内(14)。卢象《赠张均员外》亦收在孟集中(见《四部丛刊》本,《全唐诗》孟诗中无此首),题作《上张吏部》,少末后“承欢”四句。这诗当作于长安。同收在二人集中,必有一误。但可据以揣知孟在长安时,可能就和卢象有文字之交了。

据孟《同卢明府饯张郎中除义王府司马海园作》和《送张郎中迁京》,知张子容不久即除义王府司马,赴京就职。按义王李玭为玄宗第二十四子。由于“自玄宗以后诸王不出阁,不分房”,不仅他们的“子孙阙而不见”(《新唐书·宗室世系表》),就是他们自己的事迹也都不很清楚。因此李玭封王的年代各纪传所载多不一样。《旧唐书·玄宗诸子列传》载:“(玭)开元十三年,三月,封为义王。二十二年,七月,授开府仪同三司。”(沈炳震《廿一史四谱·封爵谱》所订义王受封年代即据此)又同书《玄宗本纪》载:“(开元二十一年)九月,壬午,封皇子……泚为义王。”(《新唐书·玄宗本纪》、《十一宗诸子列传》同)又载:“(开元二十三年)七月,丙子,皇太子鸿改名瑛。庆王直已下十四王并改名。又封皇子玭为义王。……其荣王琬已下(包括义王在内。琬,玄宗第六子。——焮注)并开府置官属。”仅一处说义王封于开元十三年,而说封于开元二十一年的却三见于两部《唐书》中。可见后说可信。《旧唐书·玄宗诸子列传》说义王于开元二十二年七月授开府仪同三司。但义王兄玄宗第二十二子济王、第二十三子信王都在开元二十三年七月授开府仪同三司。义王无特殊表现,一般不会在他们之前开府。可见《旧唐书·玄宗本纪》说他在开元二十三年开府是可信的。据此可判断义王于开元二十一年始封,二十三年改名后复重封,随即“开府置官属”。据《同卢明府饯张郎中除义王府司马海园作》:“上国山河裂,贤王邸第开。故人分职去,潘令宠行来。”知义王开府和张子容除官二事相隔不久。可见张除义王府司马当在开元二十三年(公元七三五)七月义王重封始开府置官属后几月或次年。

前已指出张子容自奉先“休沐还乡”初归时约在秋季。《奉先张明府休沐还乡海亭宴集》、《秋登张明府海亭》当皆作于张初归时。《寒食宴张明府宅》当作于次年寒食。《同张明府碧溪赠答》:“秋满休闲日,春余景色和。”秋属头年,春属次年,当作于次年春末夏初。《和张明府登鹿门山》:“忽示登高作,能宽旅寓情。……草得风先动,虹因雨后成。”当作于次年夏末秋初。孟此时似暂至外地。《卢明府九日岘山宴袁使君张郎中崔员外》当作于次年重阳节。卢《早秋宴张郎中海亭即事》和孟《同卢明府早秋宴张郎中海亭》当作于上诗前后。从此始改称张为“郎中”。想张已于此时免奉先令而迁郎中。《同张明府清镜叹》虽难判明作于何时,但仍称“明府”,可知当作于此前。又《张郎中梅园作》说:“绮席铺兰杜,珠盘折芰荷。故园留不住,应是恋弦歌。”当和《同卢明府饯张郎中除义王府司马海园作》、《送张郎中迁京》同时作于次年张将离乡赴京职时。题中“梅”字当是“海”字之误。从张初回到离去,孟浩然所作有关诗篇几乎可按季编次。据此可知张头年秋始回,次年秋后复返京,在乡休假整一年。既知他返京任义王府司马在开元二十三年(公元七三五)七月后几月或次年二十四年(公元七三六,如前所论,若在此年,亦当在秋后),那么他自奉先县还乡休假就在开元二十二年或二十三年(公元七三四或七三五)秋了。

三 入京赴举和吴越之游

孟浩然生于武后永昌元年(公元六八九),卒于开元二十八年(公元七四〇)。这是根据王士源《孟浩然集序》中这一段话推知的:“开元二十八年,王昌龄游襄阳。时浩然疾疹发背,且愈;相得欢甚,浪情宴谑,食鲜疾动,终于冶城南园。年五十有二。”

孟有《听郑五愔弹琴》。岑仲勉《唐人行第录》说:“愔字文靖,见《(唐诗)纪事》(卷)一一,或是此人。”按郑愔年十七进士擢第。景龙中为吏部侍郎同平章事,倾附权势,贪赃枉法,被弹贬官。后因助谯王重福谋反,于景云元年(公元七一〇)处死(见《资治通鉴》、《唐诗纪事》)。时孟年二十二。如确是此人,这诗当作于这年以前。孟长期不赴举,不知与此人有干系否?

《旧唐书·文苑列传》说他“年四十(15),来游京师,应进士,不第,还襄阳”,知他于开元十六年(公元七二八)赴京应举。他的《赴京途中逢雪》说:“迢递秦京道,苍茫岁暮天。”知此行在年底。《长安早春》说:“草迎金埒马,花伴玉楼人。……何当桂枝擢,归及柳条新。”(16)这诗当作于开元十七年(公元七二九)早春临试前。这时他对考试抱有极大希望,哪知还是失败了。

王士源《孟浩然集序》说:“(孟)间游秘省。秋月新霁,诸英华赋诗作会。浩然句曰:‘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举坐嗟其清绝,咸阁笔不复为继。丞相范阳张九龄、侍御史京兆王维、尚书侍郎河东裴朏、范阳卢僎、大理评事河东裴揔、华阴太守郑倩之、□□〔太〕守河南独孤策,率与浩然为忘形之交。”知他应举不第后仍留长安。

按《旧唐书·张九龄传》载:“(张九龄于开元)十一年拜中书舍人。……(十四年张)说……为(宇文)融所劾,罢知政事,九龄亦改太常少卿。寻出为冀州刺史。九龄以母老在乡,而河北道里辽远,上疏固请换江南一州,望得数承母音耗;优制许之,改为洪州都督。俄转桂州都督,仍充岭南道按察使。……(后)召拜九龄为秘书少监、集贤院学士副知院事。再迁中书侍郎。……寻丁母丧,归乡里。”二十一年十二月起复中书侍郎,并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二十二年正月自韶州至东都入见玄宗,求终丧;不许。五月为中书令。二十四年十一月迁尚书右丞相,并罢知政事(见新旧《唐书》、《资治通鉴》)。未终丧起复,亦当近两年,可知张丁母忧约在开元二十年,这时已迁中书侍郎。传载他迁中书侍郎后“寻丁母忧”(17),可知二十年前不久始迁中书侍郎,再前为秘书少监、集贤院学士副知院事。本文已考知孟浩然游长安在开元十六、十七两年,而王士源《孟浩然集序》说他在长安时间游秘省,与张九龄等为忘形之交,可知开元十六、十七年张已由桂州召入长安,正为秘书少监、集贤院学士副知院事。我曾在《王维生平事迹初探》一文中论证王维进士擢第当在开元九年而非十九年;并说:“据《新唐书》传,知王维擢进士后调大乐丞;坐累,贬为济州司仓参军;张九龄执政,擢为右拾遗。……张九龄于开元二十二年五月为中书令。王维《上张令公》诗:‘贾生非不遇,汲黠自堪疏。学易思求我,言诗或起予。尝从大夫后,何惜隶人余。’可见维献诗九龄求汲引,因擢右拾遗,即在是年。”但开元二十二年以前王维的行止未详。今既已肯定孟游长安在开元十六、十七年,而据《新唐书·文艺列传》“(浩然)尝于太学(王士源作‘秘省’,是)赋诗,一座嗟伏,无敢抗;张九龄、王维雅称道之”,复知王维这时已在秘省,则可得知王维在开元十六、十七年已不在济州贬所而在秘书省秘书少监张九龄手下任事了。他的《上张令公》“学易”三句当即指此。按《旧唐书·职官志》载秘书少监下置丞一员,从五品上;秘书郎四员,从六品上;校书郎八人,正九品上;正字四人,正九品下;等等。后几年王维所任的右拾遗亦仅为从八品上。就资历论,开元十六、十七年他在秘书省时不可能为秘书郎,更不可能为丞。就才学而论,似亦不当为正字。所任想是校书郎。此可补拙文《王维生平事迹初探》中的不足,亦可用来进一步证实他擢进士第确当在开元九年而非十九年。据前引史传知张九龄于开元二十四年十一月迁尚书右丞相,并罢知政事。又上述拙文考知开元二十五年王维为监察御史(正八品上),二十八年为殿中侍御史(从七品下),天宝元年为左补阙(从七品上),迁库部郎中(从五品上)。王士源《孟浩然集序》作于天宝四载后不久(“天宝四载……始知浩然物故。……乡里购采,不有其半;敷求四方,往往而获。……今集其诗”),序说:“丞相范阳张九龄、侍御史京兆王维、尚书侍郎河东裴朏、范阳卢僎、大理评事河东裴揔、华阴太守郑倩之、□□〔太〕守河南独孤策,率与浩然为忘形之交。”可见“丞相”是张最后的京衔,“侍御史”是王维在王士源作序前几年的官职(王士源当时大概不知维已迁官,误以为仍任此职),都不是孟在长安时他们二人的职守。孟《留别王维》一作《留别王侍御维》。“侍御”衔亦当同为王士源编集时所加。张九龄是韶州曲江(今广东韶关市)人;序作“范阳”,误。王维是太原祁(今山西祁县)人,其父始迁居于蒲(今山西永济);作“京兆”,亦误。《新唐书·张韦韩宋辛二李裴列传》载韩思复开元中由吏部侍郎复为襄州刺史,治行名天下,去职后故吏卢僎和邑人孟浩然为他立碑岘山。开元中卢尚为襄州府部属,可见孟在长安时他不当已为“尚书侍郎”。其余诸人官职当皆为王作序时所任。《旧唐书·职官志》载:“武德改郡为州,州置刺史。天宝改州为郡,置太守。”序中称“太守”,可见确是据天宝四载后作序时的官职。孟《闻裴侍御朏自襄州司户除豫州司户因以投寄》说:“故人荆府掾,尚有柏台威。移职自樊沔,芳声闻帝畿。昔余卧林巷,载酒访柴扉。松菊无君赏,乡园懒欲归。”据第四、第八句,这诗似作于长安。若然,则知裴曾为襄州司户,孟入京前在家乡时已和他有来往。孟在京与之交游,似是裴除豫州司户后不久的事。

他的《题长安主人壁》说:“久废南山田,谬陪东贤。欲随平子去,犹未献《甘泉》。……我来如昨日,庭树忽鸣蝉。……授衣当九月,无褐竟谁怜。”“谬陪”句即指与上述诸人交游事。据“我来”二句、“授衣”二句,知这诗当作于十七年九月。考试失利,他又拟献赋上书求汲引。《南阳北阻雪》说:“十上耻还家,徘徊守归路。”(18)可见他当时真献过赋,但仍无结果。

据《秦中苦雨思归赠袁左丞贺侍郎》“明扬逢圣代,羁旅属秋霖。岂直昏垫苦,亦为权势沉。二毛催白发,百镒罄黄金。泪忆岘山堕,愁怀湘水深。谢公积愤懑,庄舄空谣吟。跃马非吾事,狎鸥宜我心。寄言当路者,去矣北山岑”,又《岁暮归南山》:“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19)知他秋时即已思归,但到岁暮才成行。《新唐书·文艺列传》载:“(王)维私邀入内署。俄而玄宗至,浩然匿床下。维以实对,帝喜曰:‘朕闻其人而未见也,何惧而匿!’诏浩然出。帝问其诗;浩然再拜,自诵所为。至‘不才明主弃’之句,帝曰:‘卿不求仕,而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因放还。”《岁暮归南山》明是临归时所作,似不当复有此事,想出于好事人伪托,不足信。又《留别王维》:“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当和《岁暮归南山》同时作于临归之时。

一、《京还留别新丰诸友》:“吾道昧所适,驱车还向东。……拂衣从此去,高步蹑华嵩。”当作于离京赴洛首途之时。

二、《初出关旅亭夜坐怀王大校书》当作于初出潼关时。这诗末二句说:“永怀蓬阁友,寂寞滞扬云。”按王昌龄登开元十五年进士第,补秘书省校书郎(见《旧唐书·文苑列传》、《唐才子传》)。《唐人行第录》说:“王大昌龄……岑嘉州集一《送王大昌龄赴江宁》,王维诗序称曰江宁大兄。又全诗孟浩然二《送王大校书》;按昌龄补秘书省校书郎,亦当是昌龄。”这诗中的王大校书亦当是王昌龄。

三、《南阳北阻雪》说:“我行滞宛许,日夕望京豫。十上耻还家,徘徊守归路。”从时序行色看,知此行只路过洛阳,并未久停,不久即到南阳。入京时遇雪,还家时又遇雪。

四、《唐城馆中早发寄杨使君》:“犯霜驱晓驾,数里见唐城。旅馆归心逼,荒村客思盈。”唐城即今河南唐河县。孟归途经此作。

五、《夕次蔡阳馆》:“听歌知近楚,投馆忽如归。……明朝拜嘉庆,须着老莱衣。”是归至今湖北枣阳蔡阳铺作。按近人王荣先《枣阳县志》载,蔡阳馆在蔡阳故城,即今蔡阳铺,在县西五十五里。蔡阳铺西通襄阳,两地相距极近。“嘉庆”一作“家庆”。《韵语阳秋》载:“唐人与亲别而复归,谓之拜家庆。”此后虽无诗纪述途中及归家时情事,想他真的就在“明朝”到家了。

据上所述,知他回襄阳所经路线是长安——洛阳——南阳——唐城——蔡阳——襄阳。入京路线当亦相同。他于开元十六年(公元七二八)冬冒雪入京,其后另一年冬又冒雪返里,在长安起码有整整的一年。

他的《自洛之越》说:“遑遑三十载,书剑两无成。山水寻吴越,风尘厌洛京。扁舟泛湖海,长揖谢公卿。且乐杯中酒,谁论世上名。”知他游吴越是在入京应试失利之后。上面既已探索出他出京后即还襄阳,可见他回家后不久又离乡赴洛阳,再“自洛之越”的。

按隋唐时“自洛之越”多循汴水、邗沟、江南河。汴水即广济渠。该渠于荥阳(今河南荥阳县)北受黄河之水,经汴州(今河南开封市)、宿州(今安徽泗县)入淮水。入越旅客乘船至此东北行至楚州(今江苏淮安县)西南,转邗沟达扬州,于京口(润州治,今江苏镇江市)对岸渡长江,入江南河(邗沟、江南河即今淮安到杭州这一段运河),经润州、苏州、太湖达杭州,然后可到越中诸地。孟走的正是这条路线。现将他途中所成诸作按所经埠头顺序排列于后并略加笺释。

一、《自洛之越》,首途。

二、《适越留别谯县张主簿申屠少府》:“朝乘汴河流,夕次谯县界。幸因西风吹,得与故人会。”谯县即今安徽亳县,在汴河旁。由于顺风,他自汴至谯,一日而达。

三、《问舟子》:“向夕问舟子,前程复几多?湾头正好泊,淮里足风波。”汴水至泗州入淮水。据后二句知这诗当作于将入而未入淮水时。

四、《宿扬子津寄润州长山刘隐士》:“所思在梦寐,欲往大江深。日夕望京口,烟波愁我心。心驰茅山洞,目极枫树林。不见少微隐,星霜劳夜吟。”润州故治即今江苏镇江市。这是渡江前夕在江北望京口怀人之作。

五、《扬子津望京口》:“北固临京口,夷山近海滨。江风白浪起,愁杀渡头人。”当作于长江北岸待渡,隔江南望京口时。《丹徒县志》(清蒋宗海纂,嘉庆刻本)载:“焦山,在城东九里大江中……山之余支,东出为二小峰,曰松山、寥山。唐时称松寥、夷山。李白有《望松寥山》诗。孟浩然诗‘夷山近海滨’指此。或称海门关。”

六、《济江问同舟人》:“潮落江平未有风,轻舟共济与君同。时时引领望天末,何处青山是越中?”当作于渡江舟中。(20)

沿途尚有踪迹可寻,入越后篇章更多。他的《游云门寺寄越府包户曹徐起居》说:“我行适诸越,梦寐怀所欢。”可见他此行专为越中山水而来。吴地只是路过,这就无怪乎他集中绝少吴地纪游诗篇了。

要想尽可能详尽无误地探索出孟浩然在越地的游踪,首先必须解决这样一个问题:他在这次以前曾否来过越地?解决这个问题并不难,只需看看他的《游云门寺寄越府包户曹徐起居》就可以了。按云门寺在今浙江绍兴城南三十里的云门山(见影印嘉庆刻本来施宿《嘉泰会稽志》)。知这诗作于越中。这诗中有这样一句话:“良朋在朝端。”他的这些“在朝端”的“良朋”当指他在长安结识的张九龄、王维、裴朏、卢僎、裴揔等(见王士源《孟浩然集序》)。可见这诗当作于上述出长安后“自洛之越”的这一次。既然这时所作的这首诗说:“我行适诸越,梦寐怀所欢。久负独往愿(21),今来恣游盘。”那么,可见他虽然早就向往此间山川名胜,但在这次以前却的确未曾来过越地。前引此行渡江时所作《济江问同舟人》说:“时时引领望天末,何处青山是越中?”也像是以前未曾到过越中的人的口气。(22)这也不失为一个有趣的旁证。

我曾在《谈孟浩然的“隐逸”》一文中说:“他因‘风尘厌洛京’才‘山水寻吴越’。”当时虽对孟浩然的行踪不甚了然,更不知他于出长安后与游越前之间还回过一趟襄阳,但认为他游越在出长安之后,这还是不错的。入长安前他虽未到过越地,但曾去过扬州,因此不能说以前没到过吴地。以免枝蔓,且放到第四节中详谈。

孟在越中住过几年,有些地方就可能往来经过几次。——如据《早春润州送弟还乡》和《同曹三御史行泛湖归越》“秋入诗人兴,巴歌和者稀。泛湖(当是太湖)同旅泊,吟会是归思”,可见他在这一时期内确曾往还于吴越之间。——因此就只能揣摩诗意,大致按时地顺序将他在越地的行止、游踪勾勒如下。

一、《与颜钱塘登樟亭望潮作》:“百里雷声震,鸣弦暂辍弹。府中连骑出,江上待潮观。照日秋云迥,浮天渤澥宽。惊涛来似雪,一坐凛生寒。”按《浙江通志》载:“钱塘江……在(钱塘)县东南。本名浙江……一名浙河……又名曲江。枚乘《七发》曰:‘观涛于广陵之曲江。’今名钱塘江。其源发黟县,曲折而东,以入于海。潮水昼夜再上,奔腾冲激,声撼地轴。郡人以八月十五日倾城观潮为乐。”这诗当作于八月十五日。可知他“自洛之越”于中秋前到达杭州。又《与杭州薛司户登樟亭驿》:“水楼一登眺,半出青林高。帟幕英僚散,芳筵下客叨。山藏伯禹穴,城压伍胥涛。今日观溟涨,垂纶欲钓鳌。”当和上诗作于同时。因为,他在越虽有几年,但游迹不定,所至极广,如果不是偶尔碰上,一般是不大会再一次专程赶到钱塘去观八月潮的。钱塘县令颜某、杭州司户薛某未详。翟灏、朱点《湖山便览》引《舆地志》谓,樟亭驿在钱唐旧治南五里,今废。此二诗均佳,前诗更可上追《临洞庭》,惜一直未为人重视。

据《初下浙江舟中口号》“八月观潮罢,三江越海浔。回瞻魏阙路,无复子牟心”,知他在钱塘观潮确乎在八月十五;又,观潮后即乘船经钱塘江口(“三江”在钱塘江西端南岸,今有三江所、三江闸)入浙江溯流西南上。

他的《将适天台留别临安李主簿》说:“枳棘君尚栖,瓠瓜吾岂系?念离当夏首,漂泊指炎裔。……定山既早发,渔浦亦宵济。泛泛随波澜,行行任舻枻。……羽人在丹丘,吾亦从此逝。”《论语·阳货》:“子曰:‘……吾岂瓠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第二句用此典故,意谓自己被弃置不用。可见这诗当作于出长安后这次游越时。“夏首”谓孟夏。“裔”,边境。越地在东南海滨,较中原炎热,故称“炎裔”。“念离”二句即写孟夏离乡“自洛之越”事。知他当于这年四月离襄阳经洛赴越。谢灵运《富春渚》:“宵济渔浦潭,旦及富春郭。定山缅云雾,赤亭无淹薄。”“定山”二句出此,是用典预计行程,不能认为他曾经经过这些地方。谢诗李善注:“《吴郡记》曰:‘富春(今浙江富阳)东三十里,有渔浦。’《吴郡缘海四县记》曰:‘钱唐西南五十里,有定山,去富春又七十里,横出江中,涛迅迈,以游山难。辰发钱唐,巳达富春。’”朱珔《文选集释》:“按《方舆纪要》:‘定山一名狮子山,钱唐县东南四十里。’洪氏图志同。《水经注》:‘县东定、巳诸山,西临浙江。’是已。此注西南,疑误。”唐杭州治钱塘(改“唐”为“塘”以避国号),临安在钱塘西。定山、渔浦与钱塘相近而距临安甚远。可见他此行并未迂道至临安,而是留别在杭州的临安主簿李某。《楚辞·远游》:“闻至贵而遂徂兮,忽乎吾将行。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孙绰《游天台山赋》:“睹灵验而遂徂,忽乎吾之将行。仍羽人于丹丘,寻不死之福庭。”即以“丹丘”喻天台山(23)。天台山在唐越州剡县东南,今浙江天台县北。这诗末“羽人”二句出此。相传汉时刘晨、阮肇曾于天台山采药遇仙。此山自来为求仙览胜的文人道士所向往。唐著名道士司马承祯曾隐此,李白亦曾来此游览。可见孟此行当是循浙江溯流赴天台山登览、求仙。

按浙江有二源。北源新安江,南源兰溪。二源在建德县(今浙江建德县梅城镇)城东南相合,以下至桐庐段称桐江。至桐庐纳入桐溪,流经富阳,称富春江。以下流经钱塘南,称钱塘江。孟浩然溯浙江赴天台山,当于建德(今梅城镇)入兰溪经婺州(今浙江金华)而往。

二、《早发渔浦潭》,溯浙江西南上,早发渔浦潭作。《古今图书集成》第九百五十一卷引旧志谓富阳附近有古迹,并说:“梁元帝时见富春青泉南有美女踏石而歌曰:‘风凄凄兮露溶溶,水潺潺兮不息,山苍苍兮万重。’歌已,忽失所在,剖石得紫玉,长尺许,今亦不存。”这诗中有句说:“美人常晏起,照影弄流沫。”虽写实景,似亦暗切当地这一传闻。

三、《经七里滩》:“复闻严陵濑,乃在此川路。……钓矶平可坐,苔磴滑难步。……观奇恨来晚,倚棹惜将暮。”若是归程,则来时已得“观奇”,必当无“恨来晚”之叹了。可见这诗是溯流西上初经七里滩时所作。《清一统志》载:“七里濑,一名七里滩,在桐庐县严陵山西。《元和郡县志》:在建德县东四十里。《太平寰宇记》:七里濑即富春渚也。叶梦得《避暑录》:七里滩,两山耸起壁立,连亘七里,土人谓之泷。旧志:七里滩上距严州四十余里,又下数里乃至钓台。两山夹峙,水驶如箭。谚云:‘有风七里,无风七十里。’言舟行难于牵挽,惟视风为迟速也。”据上引诗句,知孟曾登钓台凭吊观赏,至日暮始上船。

四、《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建德非吾土,维扬忆旧游。”当作于桐江近建德时。又《宿建德江》:“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则已入建德境了。两诗所写都似深秋景色。自中秋后离杭至此,时节也相符。

孟浩然游踪图

五、《舟中晓望》:“挂席东南望,青山水国遥。舳舻争利涉,来往任风潮。问我今何适,天台访石桥。坐看霞色晓,疑是赤城标。”自婺州(今浙江金华)溯东阳江(今名金华江)可至东阳(今浙江东阳);而天台山适在东阳东。据首二句,可揣知这诗或作于天台山西东阳附近的东阳江上。“任风潮”似谓海行,实是泛指水上行船,如谢灵运《入彭蠡湖口》:“客游倦水宿,风潮难具论。”另《寻天台山作》:“欲寻华顶去,不惮恶溪(源出今浙江缙云县东北大盆山,水多险滩,故名。后改称好溪)名。歇马凭云宿,扬帆截海行。”又《宿天台桐柏观》:“海行信风帆,夕宿逗云岛。缅寻沧洲趣,近爱赤城好。扪萝亦践苔,辍棹恣探讨。”则是写海行。这可能是此后另一次自海上至天台山,也可能是这一次自婺州至天台山后就近到海上泛舟游览。按天台山至宁海附近海边仅约百余里,登山即能见海。《越中逢天台太一子》:“兹山(指天台山)夙所尚,安得闻灵怪?上逼青天高,俯临沧海大。”且有水路可通,揣摩“缅寻”二句的意思,所谓“缅”、“近”似皆就天台山而言。传说海上有三神山。他在《宿天台桐柏观》中说:“纷吾远游意,学此长生道。日夕望三山,云涛空浩浩。”可见他到天台山之后,也可能暂赴近处海上“缅寻沧洲趣”,然后又回天台山游览。由于缺乏足够的资料,尚难断定何说属实,待考。

孟浩然游天台时住宿过的桐柏观一名桐柏宫。唐景云二年(公元七一一)睿宗召天台道士司马承祯,问以阴阳数术;后承祯固请还山,遣之(见《旧唐书·隐逸列传》)。据《清一统志》载,该观即这年为司马承祯建。据卫凭《唐王屋山中岩台正一先生庙碣》(载《全唐文》),知司马承祯卒于开元二十三年(公元七三五),而自开元十五年(公元七二七)以后他即居王屋山(见《旧唐书·隐逸列传》等)。孟游天台时他当在世,但不在此。司马承祯号真一先生(见《旧唐书·隐逸列传》),一作正一先生(见卫凭碣文)。孟所访的太一子当是司马承祯的师兄弟。未详何人。

他的《越中逢天台太一子》说:“仙穴逢羽人(24),停舻向前拜。问余涉风水,何事远行迈?登陆寻天台,顺流下吴会。”按曹娥江上游叫剡溪,其一源出天台山,经新昌和他源合。可见他游天台山后即由剡溪顺流赴越州(今浙江绍兴)。据此诗揣知他似在赴越州途中才遇见太一子。想他“寻天台山”访“吾友太一子”(《寻天台山作》)时未曾晤面。

又《腊月八日于剡县石城寺礼拜》说:“石壁开金像,香山绕铁围。”按《嘉泰会稽志》载:“南明山,在(新昌)县南五里,一名石城,一名隐岳。初晋僧昙光栖迹于此,自号隐岩。支道林昔葬此山下。……梁天监中建安王始造弥勒石佛像,刘勰撰碑,其文存焉。”新昌县,五代置,唐属剡县。故说“剡县石城寺”。据此诗知孟自天台山顺剡溪赴越州途中曾至今新昌县石城山石城寺礼拜;又,自天台山赴越州之行在“腊月(阴历十二月)八日”前后。

《久滞越中赠谢南池会稽贺少府》说:“未能忘魏阙,空此滞秦稽。两见夏云起,再闻春鸟啼。怀仙梅福市,访旧若耶溪。圣主贤为宝,卿何隐遁栖?”“秦、稽”,谓越州城附近的秦望、会稽二山,借指越州。既知他自天台山抵越州在岁暮,那么他到越州以后是先逢春而后逢夏。据此可将“两见夏云起,再闻春鸟啼”表述为春—夏—秋—冬(在越地的第二年),春—夏(在越地的第三年)。头年岁暮到越州,第二年一年,到第三年夏写这诗时已有三个年头整一年半,真可算得是“久滞”了。

他在越州也不外乎凭吊游览:“怀仙梅福市,访旧若耶溪。”(《久滞越中赠谢南池会稽贺少府》)据《清一统志》知梅福市在城西三十里,相传以汉南昌尉梅福成仙后为人见于此市而得名。镜湖在城南三里,亦名鉴湖。禹穴在城南十五里宛委山上。若耶溪在城南二十里若耶山下,北流入镜湖。他的《与崔二十一游镜湖寄包贺二公》即记他在春天和友人出城游镜湖探禹穴的情景:“试览镜湖物,中流见底清。不知鲈鱼味,但识鸥鸟情。帆得樵风送,春逢谷雨晴。将探夏禹穴,稍背越王城。”据《法苑珠林》知会稽山(在城东南十三里)上有大禹寺。他曾登此寺访义公和尚,作《大禹寺义公禅》。他的《耶溪泛舟》说:“白首垂钓翁,新妆浣纱女。”按西施浣纱石有二:一在诸暨浣江中;一在若耶溪旁(见董钦德纂《康熙会稽县志》),故若耶溪又名浣纱溪。“新妆浣纱女”,虽写实景,亦切西施事。李白《子夜吴歌四首》其二说:“镜湖三百里,菡萏发荷花。五月西施采,人看隘若耶。”可见镜湖、若耶溪一带有和西施相关的传说。

按云门山在越州城南三十里,其上有云门寺(见《嘉泰会稽志》)。秦望山在云门山南约十里,镜湖在其北约二十里。他曾溯若耶溪游云门寺,并于寺阁眺望秦望山和镜湖远景:“台岭践磴石,耶溪溯林湍。舍舟入香界,登阁憩旃檀。晴山秦望近,春水镜湖宽。”(《游云门寺寄越府包产曹徐起居》)这时他和薛八结交。薛八亦不得意。他们曾舍舟骑马至云门寺西六七里访符公和尚所处寺院:“谓余独迷方,逢子亦在野。结交指松柏,问法寻兰若。小溪劣容舟(不宜行船),怪石屡惊马。”(《云门寺西六七里闻符公兰若最幽与薛八同往》)他的《东陂遇雨率尔贻谢南池》说:“田家春事起,丁壮就东陂。殷殷雷声作,森森雨足垂。海虹晴始见,河柳润初移。余意在耕稼,因君问土宜。”可见他在越州时不仅经常遨游山水,流连忘返,甚至还有归隐此间之意。

他在越州时的熟人除了上引诸诗中的谢南池、会稽县尉贺某、崔二十一、越府户曹包某、薛八等还有当地的孔伯昭。他曾两次登其南楼;再次在秋末,宾主于南楼为诗酒之会,在座的还有沈太清、朱升,作《夜登孔伯昭南楼时沈太清朱升在座》:“山水会稽郡,诗书孔氏门。再来值秋杪,高阁夜无喧。华烛罢燃蜡,清弦方奏鵾。”

据《宿永嘉江寄山阴崔国辅少府》、《江上寄山阴崔国辅少府》,知孟和著名诗人崔国辅相识亦当在越州。《唐诗纪事》载:“国辅,明皇时应县令举,授许昌令,集贤直学士,礼部员外郎。坐王近亲,贬晋陵郡司马。”按《旧唐书·地理志》:“山阴,垂拱二年分会稽县置,在(越)州治,与会稽分理。”崔为山阴县尉当在应县令举授许昌令以前。但不知《与崔二十一游镜湖寄包贺二公》中的崔二十一即崔国辅否?孟集中另有《夏日与崔二十一同集卫明府宅》。若崔二十一即崔国辅,则此卫明府或是山阴县令。

前已论证他的《久滞越中赠谢南池会稽贺少府》当作于入越第三年的夏天。这时他虽然未说将往他地,但已有“久滞”之叹。永嘉之行,想在此后不久了。

一、《岁暮海上作》:“仲尼既已没,余亦浮于海。昏见斗柄回,方知岁星改。虚舟任所适,垂钓非有待。为问乘槎人,沧洲复何在?”和《宿天台桐柏观》“海行信风帆,夕宿逗云岛。缅寻沧洲趣,近爱赤城好”几句相较,前者似浮海行役,后者似近海泛舟。这诗或作于自越州海行赴永嘉(当时属括州。唐上元二年置温州,治于此县。今浙江温州市)途中。

二、《宿永嘉江寄山阴崔国辅少府》:“我行穷水国,君使入京华。相去日千里,孤帆天一涯。卧闻海潮至,起视江月斜。借问同舟客,何时到永嘉?”永嘉江即今浙江省的瓯江,流经永嘉入海。这诗当作于由海入江而泊宿于距永嘉不远之处时。崔国辅时为山阴县尉,因使入京。二人当于越州相别,崔北上孟往南海行,故有首四句。可见他确乎是从越州海行赴永嘉的。

三、《永嘉上浦馆逢张八子容》:“逆旅相逢处,江村日暮时。众山遥对酒,孤屿共题诗。廨宇邻蛟室,人烟接岛夷。乡关万余里,失路一相悲。”按《清一统志》载:“上浦馆,在(温州)府城东七十里。《明一统志》:唐孟浩然逢张子容赋诗(处)。”上浦馆当因此诗传名。《浙江通志》载:“孤屿山,《江心志》:在郡北江中,因名江心,东西广三百余丈,南北半之,距城里许。初离为两山,筑二塔于其巅,中贯川流,为龙潭川。中有小山,即孤屿。宋时有蜀僧清了,以土窒龙潭,联两山成今址。孤屿之椒,露于佛殿后。”又载:“浩然楼,王叔杲《孤屿记》:孤屿江心寺,林木交荫,殿阁辉敞。独浩然楼峻竦洞达,坐其中沧波可吸,千峰森前。孟襄阳所咏‘众山遥对酒’是也。”想他们在上浦馆相逢后即同至永嘉游览。浩然楼亦当因此诗而建。张时贬乐城尉,故有尾联。孟在永嘉,除此诗外未存他作。想时近岁除,故在此间稍事盘桓后即应张子容约到乐城去了。乐城即今浙江乐清。《清一统志》载:“乐清县在(温州)府东北八十里。”

四、《除夜乐城张少府宅》、《岁除夜会乐城张少府宅》,叙旧谊,叹不遇,记张设盛筵歌舞相待情景,都是在乐城张子容宅度岁时所作。张同时也写了《除夜乐城逢孟浩然》(见《全唐诗》卷一百十六,下引张诗同)。张又有《乐城岁日赠孟浩然》(25),其中有句说:“风光肇建寅。”知这诗作于新年元旦。

五、《初年乐城馆中卧疾怀归》:“异县天隅僻,孤帆海畔过。往来乡信断,留滞客情多。腊月闻雷震,东风感岁和。蛰虫惊户穴,巢鹊眄庭柯。徒对芳樽酒,其如伏枕何。归来理舟楫,江海正无波。”年初病中已发归思,不久又将海行北返了。《清一统志》载:“三高亭,在乐清县治西塔山之半,俗呼为半山亭,以晋王羲之、宋谢灵运、唐孟浩然三人尝游此,故名。”可见他当日在乐城游踪的一斑。

六、《永嘉别张子容》:“旧国余归楚,新年子北征。挂帆愁海路,分手恋朋情。”知他海行归楚约在正月。时张子容亦将有事北征。张《送孟八浩然归襄阳二首》其一说:“东越相逢地,西亭送别津。风潮看解缆,云海去愁人。”孟归时张曾至永嘉(据上引孟诗)送别,知张北征启程稍晚。

七、《越中送张少府归秦中》:“试登秦岭望秦川,遥忆青门更可怜。仲月送君从此去,瓜时须及邵平田。”孟诗中“越中”多指越州。“秦岭”即指越州的秦望山。《嘉泰会稽志》:“秦望山,在县东南三十二里。旧经云:秦始皇与群臣登此以望秦中也。一名天柱峰,一名卓笔峰。”这张少府像是张子容。自越州至长安沿江南河、邗沟、广济渠有陆路。这条陆路和平行的水路都是当时重要的交通线。北上逆水,多走陆路。张子容“北征”当是入京。孟浩然返里途中曾去扬州。如果这一次孟往扬州,张入京都走陆路,那么他们就可能自永嘉海行至越州登陆,改走旱路,而又得以重逢。正月张在永嘉送孟,二月孟在越州送张,时间似亦相符。

八、《广陵别薛八》:“士有不得志,栖栖吴楚间。广陵相遇罢,彭蠡泛舟还。樯出江中树,波连海上山。风帆明日远。何处更追攀?”首联述己不遇而漫游吴越及今自吴越归楚事。知他这次归途中又到扬州一转。孟浩然在越州时曾与薛八同访符公兰若。这诗的题目一作《送友东归》。或薛八将自扬州东归越中,他也将同时于扬州解缆,溯长江经“彭蠡泛舟还(乡)”。又《江上寄山阴崔国辅少府》:“春堤杨柳发,忆与故人期。草木本无意,枯荣自有时。山阴定远近,江上日相思。不及兰亭会(26),空吟祓禊诗。”当作于这年三月三日归途经扬州前后泛舟长江时。崔国辅去冬奉使入京,这时想已归越。孟浩然曾和他有修禊兰亭之约,今不得践,有感而作此诗。

九、《夜泊牛渚趁薛八船不及》:“星罗牛渚夕,风退鹢舟迟。浦溆常同宿,烟波忽间之。榜歌空里失,船火望中疑。明发泛湖海,茫茫何处期?”牛渚,山名,在今安徽当涂县西北长江边。其北突入江中,名叫采石矶。乘船可由附近当涂县治南水口入丹阳湖、石臼湖、太湖、江南河而达越中。孟、薛二人的船自扬州开出后一直同行同泊,至此而薛船忽“失”,想因“明发(将)泛(丹阳、石臼等)湖海”,已另行搭帮而泊于他处去了。薛八或因事须迂道返越。

十、《晚泊浔阳望香炉峰》:“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当是这次归自永嘉泊舟浔阳(今江西九江)时作。

十一、《自浔阳泛舟经明海作》:“大江分九派,淼漫成水乡。舟子乘利涉,往来逗浔阳。因之泛五湖,流浪经三湘。观涛壮枚发,吊屈痛沉湘。魏阙心常在,金门诏不忘。遥怜上林雁,冰泮已回翔。”“明海”,即李白《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影落明湖青黛光”中的“明湖”,亦即指彭蠡湖。唐人常称湖为海,如李白《远别离》“海水直下万里深”,即指洞庭湖而言。据前引《广陵别薛八》:“彭蠡泛舟还”,知“明海”及诗中的“五湖”确系皆指彭蠡湖。枚乘《七发》中写到广陵观涛事。郦道元《水经注》当据当时所闻将此事系于渐江(即浙江)篇内。历来亦多以为“广陵涛”即指钱塘潮。“观涛”句即指他前在钱塘樟亭观潮事。“观涛壮枚发,吊屈痛沉湘!”几年吴越之游,并未冲淡他激越的壮怀和被压抑的沉痛。入京以前,他已曾往“三湘吊屈平”(详第四节),这次又特意绕道入湘“吊屈”,可见是很有深意的。末二句想象长安冰雪将消而雁又北归情景,以抒发“魏阙心常在,金门诏不忘”的恋阙余情。可见他这时还没有完全忘怀于仕进。这两句所显示的时序亦与行程相符。

十二、《归至郢中作》:“远游经海峤,返棹归山阿。日夕见乔木,乡园在伐柯。愁随江路尽,喜入郢门多。左右看桑土,依然即匪佗。”首二句意谓自东越乘船而归。“海峤”出谢灵运《登临海峤初发疆中作与从弟惠连见羊何共和之》诗题。刘履《选诗补注》说:“临海,晋宋时郡名。即今台州(浙江临海)也。山锐而高曰峤。……史言,灵运由侍中自解东归,尝著木屐登山陟岭,自始宁南山,伐木开径,直至临海。此诗盖初登南山时作。”临海距天台甚近,有水相通。孟在天台时或曾至此游览。他这次正月于永嘉解缆,二月抵越州,途“经海峤”,也可能迂道去游历。唐郢州治即今湖北钟祥(27),在汉水旁,距襄阳甚近。远归至此,自会有到家之感。孟有时也径以“郢”指襄阳,如《岘山送萧员外之荆州》即称襄阳“郭门前”的汉水为郢水。因此这里的“郢中”、“郢门”,很可能即指他的襄阳“乡园”。估计他到汨罗凭吊以后,当即乘舟经汨罗江入洞庭湖,于岳阳北入长江,顺流至汉阳,溯汉水而归。

十三、《仲夏归南园寄京邑旧游》:“余复何为者,栖栖徒问津。中年废丘壑,上国旅风尘。……归来冒炎暑,耕稼不及春。扇枕北窗下,采芝南涧滨。因声谢朝列,吾慕颍阳真。”当作于这年五月抵襄阳郭外岘山附近涧南园家中不久时。前几年他自京归家在岁暮,与此诗所写时令不合,决非作于当时。那次出京途中他曾叹道:“十上耻还家。”到家后想由于难遣孤愤,所以就远游吴越。然而,如前所述,他即使在快意的漫游中也还是拳拳于仕进:“魏阙心常在,金门诏不忘。”那么,当远游初归之时,必然又会重新勾引起不遇而归的旧恨,因此,他寄诗与“京邑旧游”,不仅是报平安,且有向他们表示偃蹇之意:“因声谢朝列,吾慕颍阳真。”《岁暮归南山》说:“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又《留别王维》说:“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可见他不仅对“明主”的不能纳贤颇有微辞,就是对这些“在朝端”的“良朋”们的不能荐贤,也是多少有所不满的。《岁暮海上作》:“仲尼既已没,余亦浮于海。”用孔子“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论语·公冶长》)的意思。又《广陵别薛八》:“栖栖吴楚间。”这首《仲夏归南园寄京邑旧游》因为是寄“京邑旧游”的,所以首四句当着重指自己入京求名失利事。然而,其中“栖栖”出《论语·宪问》“丘何为是栖栖者与”,“问津”出《论语·微子》:“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余复何为者,栖栖徒问津”,甚至即故意从唐玄宗《经邹鲁祭孔子而叹之》“夫子何为者,栖栖一代中”化出,以示讽刺。可见也同样含有上二诗中以道不行而周游列国的孔子自况的意思。这岂不将他下第后远游吴越的事都包括在内了吗?

他自从开元十六年入京应试以来,一直到自吴越还乡,除了出京入越前曾回家小住了一个短时期,几年内都浪迹外地。所以他在自吴越还乡后写的《还山赠湛禅师》中说:“心迹罕兼遂,崎岖多在尘。晚途归旧壑,偶与支公邻。”又同时所作《伤岘山云表观主》也说:“少小学书剑,秦吴多岁年。”

已知:

一、孟入京赴举在开元十六年(公元七二八)。在京起码有一整年,然后于岁暮还乡。

二、“自洛之越”到自吴越还乡,在越前后共四年。

三、开元二十二年或二十三年(公元七三四或七三五)秋张子容“休沐还乡”时孟已在家,而这时他写的《奉先张明府休沐还乡海亭宴集》说他和张在越分手到重逢已有“数年”不见:“万里音信断,数年云雨乖。”他和张在越分手后当年即归。可见他自吴越还乡到这时已“数年”。

那么,如果假设他自京还乡在开元十七年(公元七二九)冬,“自洛之越”在开元十八年(公元七三〇)夏、秋之际,自吴越还乡在开元二十一年(七三三)五月,则在京起码有一整年;且自吴越还乡到重逢张子容有两三年,可说“数年云雨乖”。这一推断似无大误。

四 “还山”以后及其他

孟浩然的《送丁大凤进士赴举呈张九龄》说:“故人今在位,歧路莫迟回。”前一句指张九龄起复拜相事。按张九龄於开元二十一年(公元七三三)十二月起复中书侍郎,并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二十二年(公元七三四)正月自韶州至东都入见玄宗,求终丧;不许。五月为中书令。二十四年(公元七三六)十一月迁尚书右丞相,并罢知政事。二十五年(公元七三七)四月贬荆州长史(见新旧《唐书》、《资治通鉴》)。这诗当作于开元二十二年五月到二十四年十一月的这两年多时期内。诗中说:“惜无金张援,十上空归来。弃置乡园老,翻飞羽翼摧。”知他这时确已远游归来闲居家园了。

又《书怀贻京邑故人》说:“惟先自邹鲁,家世重儒风。诗礼袭遗训,趋庭绍末躬。昼夜常自强,词赋颇亦工。三十既成立,嗟吁命不通。慈亲向羸老,喜惧在深衷。甘脆朝不足,箪瓢夕屡空。执鞭慕夫子,捧檄怀毛公。感激遂弹冠,安能守固穷?当途诉知己,投刺匪求蒙。秦楚邈离异,翻飞何日同!”这诗一开始即自报家门,意谓是孟子之后,世代书香。接着说他自幼苦学攻文,三十而成;不想仕途多阻,怀才不遇;家贫亲老,生计艰难。《论语·述而》:“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又《后汉书》列传二十九载毛义曾为奉养老母而捧檄出仕(详第二节《乡里亲友和张子容》)。“执鞭”二句即用这两个典故,意谓自己渴望为亲而徇禄。这也就是颜延之说陶渊明“母老子幼,就养勤匮,远惟田生致亲之议,近悟毛子捧檄之怀”(《陶徵士诔》)的意思。《汉书·王吉传》:“吉与贡禹为友,时称‘王阳在位,贡公弹冠’。”注:“弹冠者,且入仕也。”“感激”二句即用这典故和《论语·卫灵公》“君子固穷”的话,意谓故人在位,极想弹冠出仕。这也就是前引《送丁大凤进士赴举呈张九龄》“故人今在位,歧路莫迟回”的意思。《易·蒙》:“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疏:“蒙者,微昧暗弱之名。”“匪求蒙”出此,谓不求于不知己者。扬雄《解嘲》:“当涂者升青云。”“当途”就是“在位”的意思。“当途”四句的大意是希望能得到在位故人的汲引而腾达。《送丁大凤进士赴举呈张九龄》虽是劝人及时从仕,却已流露出自己跃跃欲试的心情。这诗是“书怀”,弹冠之意就极其明显地表露出来了。这诗中的“当途知己”莫非就是前诗中的“在位故人”张九龄么?

《新唐书·文艺列传》载:“采访使韩朝宗约浩然偕至京师,欲荐诸朝。会故人至,剧饮欢甚。或曰:‘君与韩公有期!’浩然叱曰:‘业已饮,遑恤他!’卒不赴。朝宗怒,辞行;浩然不悔也。”按《旧唐书·玄宗本纪》载:“(开元二十二年,二月)辛亥,初置十道采访处置使。”又《新唐书·张韦韩宋辛二李裴列传》载:“初置十道采访使,(韩)朝宗以襄州刺史兼山南东道(采访使)。”又《旧唐书·玄宗本纪》载:“(开元)二十三年,春,正月,己亥……其才有霸王之略,学究天人之际,及堪将帅牧宰者,令五品以上清官及刺史各举一人。”韩朝宗欲荐孟当在开元二十三年正月后不久。这时张子容正在家休假。传说:“会故人至,剧饮欢甚。……卒不赴。”这故人莫非就是张子容?《新唐书·张韦韩宋辛二李裴列传》载韩朝宗父韩思复开元中由吏部侍郎复为襄州刺史,治行名天下,去职后故吏卢僎和邑人孟浩然为他立碑岘山。孟和韩朝宗可说是世交。后朝宗迁洪州(今江西南昌市)都督,孟曾赠诗送别,之后又寄诗致意(《送韩使君除洪府都督》、《和于判官登万山亭因赠洪府都督韩公》)。他们之间的交谊并未因孟的不应举荐而中断。据前段分析,孟这时确有出仕之意。但终不应韩的举荐,莫非由于已示意张九龄,而未得其征辟,以致有所不满么?

詹锳《李白诗文系年》据《旧唐书·玄宗本纪》“开元十八年,六月,己丑,令范安及韩朝宗就瀍洛水源疏决置门,以节水势”,又《资治通鉴》开元十八年六月下《考异》:“按《异录》,是岁闰六月‘以太子少保陆象先兼荆州长史’”,推断“朝宗之为荆州长史必在开元十八年以后。”又说:“张曲江集贬韩朝宗洪州刺史制:朝请大夫荆州大都督府长史兼判襄州刺史山南东道采访处置等使上柱国长山县开国伯韩朝宗云云,是朝宗兼判襄州时,固仍为荆州长史也。”前段已指出韩朝宗以襄州刺史兼山南东道采访处置使在开元二十二年二月。根据上引材料则可进一步得知韩于开元十八年以后先为荆州长史,后以荆州长史兼襄州刺史山南东道采访处置使。即使兼襄州刺史在兼采访使之前,也不会早许多。又《新唐书·张韦韩宋辛二李裴列传》载:“开元二十二年……朝宗以襄州刺史兼山南东道。……坐所任吏擅赋役,贬洪州刺史。天宝初,召为京兆尹。”未详贬于何时。今既知贬韩之制系张九龄所拟,复知张九龄于开元二十四年十一月罢知政事,那么,韩贬洪州当在开元二十三年韩拟举孟浩然以后到二十四年十一月张罢知政事以前的这两年内。《贬韩朝宗洪州刺史制》说:“(韩朝宗)私其所亲,请以为邑。未盈三载,已至两迁。”若从开元二十二年二月韩以襄州刺史兼山南东道采访处置使时算起,到二十四年十一月恰好“未盈三载”。想韩贬洪州即在这年十一月以前不久。孟的《韩大侯东斋会岳上人诸学士》说:“郡守虚陈榻,林间召楚材。”不知这韩大侯是韩思复或是韩朝宗。若是后者,则这诗当作于开元二十二年韩兼襄州刺史驻节襄阳以后。又《送韩使君除洪府都督》当作于开元二十四年十一月以前不久饯送韩朝宗离襄阳赴洪州时。又《和于判官登万山亭因赠洪府都督韩公》当作于此后。

前已指出张九龄于开元二十五年(公元七三七)四月贬荆州长史。《新唐书·文艺列传》载:“张九龄为荆州,辟置(孟浩然)于府。”孟《荆门上张丞相》说:“共理分荆国,招贤愧楚材。……始慰蝉鸣柳,俄看雪间梅。四时年籥尽,千里客程催。”据首二句,张到任后似即辟孟入幕。张四月贬官,五、六月或已抵荆州(今湖北江陵)任所。据后四句,孟似于这年夏末秋初(“蝉鸣柳”)捧檄入幕,而年终即思辞归襄阳(“雪间梅”、“年籥尽”、“客程催”),不久当即还家。在荆州幕不到一整年。为了探索他这一时期的事迹,试将他的有关诗作笺释于后。

一、《陪张丞相登荆州城楼因寄蓟州张使君及浪泊戍主刘家》:“蓟门天北畔,铜柱日南端。出守声弥远,投荒法未宽。……白璧无瑕玷,青松有岁寒。”唐蓟州即今河北蓟县。“蓟州张使君”,未详何人。据次句,“浪泊戍”,当在交址。“浪泊戍主刘家”,其人并因何事而至交址均未详。末以“岁寒青松”为喻,知这诗当作于开元二十五年冬。

二、《从张丞相游纪南城猎戏赠裴迪张参军》:“从禽非吾乐,不好云梦田。岁晏临城望,只令乡思悬。”当作于同年冬。《旧唐书·地理志》载:“江陵,汉县,南郡治所也。故楚都之郢城,今县北十里纪南城是也。”知纪南城在江陵北郊。“张参军”,未详何人。据此知裴迪这时亦在张九龄幕。裴与王维友善。孟和裴结识当在开元十六七年游长安时。据这诗首二句和《秦中苦雨思归赠袁左丞贺侍郎》“跃马非吾事”语,知孟不好武事。

三、《陪张丞相登〔当〕(嵩)阳楼》:“独步人何在?〔当〕(嵩)阳有故楼。岁寒问耆旧,行县拥诸侯。泱莽北弥望,沮漳东会流。客中遇知己,无复越乡忧。”题与诗中二“当”字现存诸本均作“嵩”,误。按首联出曹植《与杨德祖书》“仲宣(王粲字)独步于汉南”和《昭明文选·王粲登楼赋》李善注引盛弘之《荆州记》“当阳县城楼,王仲宣登之而作赋”。“泱莽”六句出《登楼赋》:“挟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长洲。背坟衍之广陆兮,临皋隰之沃流。北弥陶牧,西接昭丘。……钟仪幽而楚奏兮,庄舄显而越吟。”又《当阳县志》(清阮恩光,同治刻本)载:“沮水,出郧阳府房县景山。东南流径远安县,青溪注之。又东径当阳城,玉泉注之。又南径麦城西,楚昭王墓东。又南入天津湖,与漳水合。漳水,出自南漳荆山。东南流,过蓼亭折而西南,过古编县城。南至县北,淯溪注之。又南过麦城,与沮水合,入天津湖。……旧志云:东南出沙倒湾右,会沮水,分二支:一支过枝江界,会沱水入江;一支过万城,由荆州入江。”非仅用典,且与地理吻合,可见孟当日陪张九龄所登定是当阳城楼而非嵩阳城楼。“当”、“嵩”二字草书形近,疑因此而误。张九龄《候使登石头驿楼作》:“自守陈蕃榻,尝登王粲楼。……息阴芳木所,空复越乡忧。”(《全唐诗》卷四十九)张在荆州时起码到过当阳两次(详后)。“尝登王粲楼”,当即指登当阳城楼事。“空复越乡忧”,或是张无意中套用了孟的“无复越乡忧”。詹锳《李白诗文系年》说:“开元二十二年甲戌(公元七三四)……冬孟浩然将还乡,游嵩阳,有陪张丞相登嵩阳楼诗,留别王侍御维诗,南归阻雪诗。”这一判断即误据这诗中“嵩阳”字面得出,似属失察。据“岁寒问耆旧,行县拥诸侯”句,知这诗亦作于开元二十五年冬;时陪张“行县”至当阳。

四、《陪张丞相祠紫盖山途经玉泉诗》:“望秩宣王命,斋心待漏行。青襟列胄子,从事有参卿。五马寻归路,双林指化城。闻钟度门近,照胆玉泉清。……欲就终焉志,恭闻智者名。人随逝水叹,波逐覆舟倾。……谢公还欲卧,谁与济苍生!”《书·舜典》:“岁二月,东巡守,至于岱宗,柴,望秩于山川。”蔡传:“朱子曰:‘燔柴以祭天,而遂望祭东方之山川,又各以其秩次而就祭之也’”据首句,知张九龄此行是奉王命去祭祀紫盖山。阮恩光《当阳县志》载:“玉泉山,在(当阳县)治西三十里,初名覆舟山,高九百丈,上时有异气,非烟非雾,亦名堆蓝山。下为玉泉寺,隋智者道场,寺旁有智者洞。北有显烈山,显烈祠在焉。东为石钟峡,下有乳窟,水边茗叶罗生,叶如碧玉,名仙掌茶,见李白诗序。古称栖霞、灵岩、五泉、国清为天下四绝。……紫盖山,在治南五十里,顶方而四垂,若伞盖状,林石皆绀色,故名。道书所谓三十三洞天也。山半有紫盖寺(28),后有孝先阁、碧霞洞、炼丹井,下有彩水,甘馨异常。旧传葛铉炼丹于此,又为樊夫人升仙处。登其上,江帆在目,东南诸山,皆可指数,诚治南一名胜也。”知紫盖山是荆州境内的名山,故可得“王命望秩”于此;而玉泉山有名寺、古迹,景物奇特,故不惜绕道来游。据“五马寻归路”句,可知他们是从紫盖山归当阳县城途中到五泉的。因为,紫盖山在县南五十里,玉泉山在县西三十里,从县城往紫盖山似不经玉泉。既然张九龄率“参卿”“胄子”吏卒人等“斋心待漏”,专程去祭祀紫盖山,那么去时势必不会绕道先游玉泉,游玉泉当在归时。这诗和张九龄的《祠紫盖山经玉泉山寺》(《全唐诗》卷四十九)当作于同时。祠紫盖山,游玉泉寺亦是开元二十五年冬“行县”至当阳时的事。张又有《冬中至玉泉山寺属穷阴冰闭崖谷无色及仲春行县复往焉故有此作》(《全唐诗》卷四十七),知他们这次到玉泉寺确在冬天,而第二年二月张又去了一次。张第二次再去时,想孟大概已辞归襄阳了。张第一次游玉泉所作《祠紫盖山经玉泉山寺》说:“灵异若有对,神仙真可寻。高僧闻逝者,远俗是初心。”孟此诗末二句“谢公还欲卧,谁与济苍生”,就是因张欲归隐而发。上引张第二次游玉泉寺所作诗中也说:“真空本自寂,假有聊相宣。复此灰心者,仍追巢顶禅。简书虽有畏,身世亦相捐。”可见张当时在政治上受到李林甫一帮腐朽封建贵族势力的打击被贬荆州后,已经心灰意懒,甚至还想归隐学佛呢!以前我曾撰文论述王维后期归隐与时政有关。从这里也可得到一些印证。

五、《陪张丞相自松滋江东泊渚宫》:“放溜下松滋,登舟命楫师。……晚来风稍紧,冬至日行迟。……渚宫何处是,川暝欲安之?”渚宫,春秋时楚国的别宫。故址在今湖北江陵城内。这诗当是这年冬自松滋乘船转长江顺流东归江陵途中作。

根据以上几首诗的笺释,知孟于开元二十五年冬曾与裴迪等幕友陪张九龄从江陵出发,经纪南城,“行县”至当阳、松滋等地,到这时才回江陵。此外沿途还可能到过其他几县,未详。

六、《和张丞相春朝对雪》:“迎气当春立,承恩喜雪来。润从河汉下,花逼艳阳开。不睹丰年瑞,安知燮理才。散盐如可拟,愿糁和羹梅。”按张九龄的原作《立春日晨起对积雪》说:“忽对林亭雪,瑶华处处开。今年迎气始,昨夜伴春回。玉润窗前竹,花繁院里梅。东郊斋祭所,应见五神来。”(《全唐诗》卷四十八)“春朝对雪”即“立春日晨起对积雪”。孟“迎气”二句和张“今年”二句。“不睹”四句和“东斋”二句,并祝张重执朝政,含有《荆门上张丞相》“伫闻宣室召,星象复中台”的意思。这诗当作于开元二十六年(公元七三八)正月立春日。去年岁暮上诗(《荆门上张丞相》)辞归,这时犹在江陵,想离行期不远了。

他的《临洞庭》,题一作《望洞庭湖赠张丞相》。他自越还乡途中虽曾绕道经过洞庭湖,但这次抵家在五月,则过洞庭当在此前,与这诗首句“八月湖水平”时间不合,可见这诗并非作于这一次。若以为可能作于居荆州幕陪张九龄至岳阳游览时,但细味“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四句,明明是希求汲引,不像是已入幕的口气。莫非他自越归后到入幕以前,当张九龄尚居相位时,他又曾到过一次湘中?待考。

自从他于开元二十六年(公元七三八)正月立春后不久辞幕归家,到二十八年(公元七四〇)卒,为时仅两年多。在这一短暂的时期内,不知他还曾外出游历否?

王士源《孟浩然集序》说:“开元二十八年,王昌龄游襄阳。时浩然疾疹发背,且愈;相得欢甚,浪情宴谑,食鲜疾动,终于冶城南园。”(29)孟有《送王昌龄之岭南》诗:“洞庭去远近,枫叶早惊秋。岘首羊公爱,长沙贾谊愁。土风无缟纻,乡味有查头。(30)已抱沉痾疾,更贻魑魅忧。数年同笔砚,兹夕异衾裯。意气今何在,相思望斗牛。”詹锳《李白诗文系年》说:“王昌龄有奉赠张荆州诗。据徐浩张九龄碑铭:‘开元二十八年春请拜扫南归,五月七日遘疾薨于韶州曲江之私第。’以此知孟浩然赠王诗当是开元二十七年秋作。……唐才子传王昌龄传:‘奈何晚途不谨小节,谤议沸腾,两窜遐荒。’四部丛刊影明本河岳英灵集王昌龄下云:‘奈何晚节不矜细行,谤议沸腾,垂历遐荒。’垂字毛斧季何义门两氏校本俱作再,按再字是也。以此知昌龄之初谪岭南,盖在开元二十七年。翌年北归,又游襄阳,访孟浩然,时浩然疾疹且愈,食鲜疾动,遂致暴卒。”按王昌龄《奉赠张荆州》说:“视融之峰紫云衔,翠如何其雪崭岩。邑西有路缘石壁,我欲从之卧穹嵌。鱼有心兮脱网罟,江无人兮鸣枫杉。王君飞舄仍未去,苏耽宅中意遥缄。”“祝融峰”是南岳衡山的最高峰。“苏耽”,郴(今湖南郴县)人,相传后成仙,飞升前有数十白鹤来迎(见《郴江集》、《神仙传》)。王维《送方尊师归嵩山》说:“借问迎来双白鹤,已曾衡岳送苏耽。”当时或有苏耽成仙入南岳的传说。“鱼有”句似指贬官事。这诗当是王赴岭南贬所经衡山时作。可见上述詹锳先生的推测似可信。但须补充的是:王昌龄在开元二十二年后到贬官岭南前曾在襄阳一带呆过几年;这一时期他常和孟浩然来往。

前面已经指出开元十六七年孟浩然在长安时已与王昌龄结识;出潼关时曾有诗寄王。孟另有《送王大校书》。《唐人行第录》说:“按昌龄补秘书省校书郎,(此王大校书)亦当是昌龄。”(参阅第三节《入京赴举和吴越之游》)这诗说:“导漾自嶓冢,东流为汉川。雄桑君有意,解缆我开筵。云雨从兹别,林端意渺然。”按汉水源出今陕西宁强县北嶓冢山,初出山时名漾水,褒城以下才叫汉水。首二句即写汉水,意谓王将乘舟顺汉水而下,并点明开筵饯别是在汉水之旁。可见定在襄阳了。《唐才子传》说王昌龄是太原(今山西太原)人。《全唐诗》传说是京兆(今陕西西安市)人。他的《郑县宿陶太公馆中赠冯六元二》说“本家蓝田下,非为渔弋故。无何困躬耕,且欲驰永路”,又有《灞上闲居》诗,可见他的确曾在长安附近隐居过。然而《新唐书·文艺列传》和《唐诗纪事》都说他是江宁(今江苏南京市)人。后者并说他“世乱还乡里,为刺史闾丘晓所杀”。按京兆、河南、太原置尹,不置刺史,可见所归乡里不在京兆或太原。他当是江宁人,只是由于在长安附近隐居许久,为人误认为京兆人而已。一作太原人,则未详何故。据此可知“维桑”当指王的故乡江宁。江宁在长江下游,因此当“维桑君有意”时,即可“解缆”经“汉川”入江顺流而下了。又增加一个证据,足见这王大校书定是王昌龄无疑。

孟又有《与王昌龄宴王道士房》:“归来卧青山,常梦游清都。漆园有傲吏,惠好在招呼。”首句当指孟赴举不遇、还山归隐事。前已指出,开元十七年年底孟自京归里,次年夏、秋之际又“自洛之越”。按王昌龄登开元十五年进士第,补秘书省校书郎;开元二十二年又以博学宏词登科,再迁汜水县尉(见《旧唐书·文苑列传》、《新唐书·文艺列传》、《唐才子传》、《全唐诗》传)。开元二十二年以前王昌龄仍在长安,可见他在襄阳与孟浩然相过从当在二十二年以后。那么,这诗中的所谓“归来”就当指开元二十一年五月孟自吴越归来的那一次了。庄子曾为蒙漆园吏。“漆园傲吏”,当以庄子喻王昌龄,称道他作吏而傲世。孟既“归卧青山”,而王却能“招呼”他“宴王道士房”,可见王作吏的所在当距襄阳不远,甚至就在襄阳。又前引《送王昌龄之岭南》说:“岘首羊公爱,长沙贾谊愁。……数年同笔砚,兹夕异衾裯。”“长沙”句切王贬岭南,“岘首”句亦似切他在此间为政,可见揣测他在襄阳或近县为吏是可信的。“数年”二句又表现王贬官前孟曾和他相处几年。综上所论,知王昌龄于开元二十二年后到他贬官岭南前曾有几年在襄阳一带做官,和孟浩然过从甚密。

从孟集现存诗作中还可探索出他另外几次游踪的痕迹。为了推断的方便,且一并赘述于最后。

一、下扬州——李白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说:“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这次孟赴扬州是从江夏(今湖北武昌)乘船由长江顺流而往。开元十八年他“自洛之越”途中曾经扬州。路线不同,这当是另外一次。如前所论,他自吴越归里后似不可能再次去扬州。据他“自洛之越”后在越中所作的《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建德非吾土,维扬忆旧游。还将数行泪,遥寄海西头”,似乎在那次“自洛之越”途中经扬州以前他早就去过那里。“自洛之越”在出京后第二年,其间相距仅数月,不可能先往还扬州一趟。可见他在开元十六年入京以前就曾经到过扬州了。想就是李白作上诗相送的那一次。《李白诗文系年》说:“白有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诗,当是本年(开元十六年)以前之作。”(31)黄锡珪《李太白年谱》则将这诗订于开元二十五年,说是“白复游江夏作”。前说似可信。孟开元二十一年自吴越归里,抵家在五月,且绕道入湘经洞庭湖,顺江流行至汉阳,溯汉水而归,并未经过武昌(今湖北鄂城县)。而他的《溯江至武昌》“家本洞湖上(32),岁时归思催。客心徒欲速,江路苦邅回。残冻因风解,新梅变腊开。行看武昌柳,仿佛映楼台”,则写岁暮溯江至武昌(今湖北鄂城县)情景,可见这诗当作于他入京前那次由扬州还乡时。如果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和这诗都是同一次往还扬州之作,则可进一步判定他那次是“三月下扬州”而于岁暮归至武昌(今湖北鄂城县)的。他的《夜泊宣城界》说:“离家复水宿,相伴赖沙鸥。”这诗当作于那次顺流下扬州途经宣城(今安徽宣城)界时。

二、游湘桂——他的《经七里滩》说:“余奉垂堂诫,千金非所轻。为多山水乐,频作泛舟行。五岳追尚子,三湘吊屈平。湖经洞庭阔,江入新安清。”可见他在入越以前(如前所论,也必当在入京以前)已曾游历过三湘。又《湖中旅泊寄阎九司户防》说:“桂水通百越,扁舟期晓发。……襄王梦行雨,才子谪长沙。……久别思款颜,承欢怀接袂。接袂杳无由,徒增旅泊愁。清猿不可听,沿月上湘流。”“湖中”一作“襄阳”,与诗意不合,作“湖中”是。“上”,一作“下”,此据《唐诗纪事》。据首二句,知此行是经洞庭湖溯湘水入桂水赴桂,可见作“上”是。今广西,唐属岭南道,春秋时为百粤地,以别于粤东,故又称粤西。“百粤”一作“百越”。首句中的“百越”即指广西。《唐诗纪事》卷二十六载:“(阎)防在开元天宝间有文称。岑参、孟浩然、韦苏州有赠章。然不知得罪谪长沙之故也。”据“才子”句,知孟这次经湘入桂时阎防正在长沙贬所。阎有《夕次鹿门山作》(见《全唐诗》卷二百五十三)。孟和阎结识或在阎游襄阳时。诗中所说的“久别”,或指那次在襄阳离别。如果前首诗中所提到的经洞庭入湘吊屈,即这诗中所述湘桂之游途中事,那么,他这次湘桂之游及阎防谪长沙当都在开元十六年以前。又《南还舟中寄袁太祝》说:“沿溯非便习,风波厌苦辛。忽闻迁谷鸟,来报武陵春。岭北回征棹,巴东问故人。桃源何处是?游子正迷津。”“岭北”,指越城岭以北湘南边境。“巴东”,指武陵(今湖南常德)。“故人”,指袁太祝。据“岭北”二句,知孟此行似未入桂,仅至湘南即“回征棹”,且将往武陵访袁太祝。据“忽闻”二句,知时在春季,而袁似于此时由别处迁调武陵。揣摩诗意,孟似入桂探袁,中途闻袁已调任,故至岭北折回,复往武陵相访。又《送袁十岭南寻弟》说:“羽翼嗟零落,悲鸣别故林。苍梧白云远,烟水洞庭深。”“苍梧”,即唐梧州,治今广西梧州市。袁十之弟似贬在梧州。前诗“忽闻”二句似有升迁意,但不知袁十之弟即袁太祝否?又《题梧州陈司马山斋》一作宋之问诗,题为《经梧州》(见《全唐诗》卷五十二)。孟这次湘桂之游即使到过梧州,但他一生“未禄于代”(王士源语),未遭贬谪,不当有“流芳虽可悦,会自泣长沙”之句,可见这诗当是宋作。又《宿武陵即事》当作于他初抵武陵时,而《武陵泛舟》则写在武陵游览情事。又《送袁太祝尉豫章》说:“何幸遇休明,观光来上京。相逢武陵客,独送豫章行。”据首二句,知这诗当作于开元十六、七年在长安时。据“相逢”二句,知袁迁武陵在作豫章(今江西南昌)尉之前。可见前面推断孟湘桂之游当在开元十六年以前是不错的。据《洞庭湖寄阎九(防)》:“洞庭秋正阔,余欲泛归船。……迟尔为舟楫,相将济巨川”,知孟自武陵归家在秋季。末二句抱负极大,想不久之后当有入京赴举之行了。《临洞庭》所述时序虽和这诗相同,而意气殊异,似非这次经洞庭时所作,而当如前所论,作于入京赴举失利以后。“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可能即因再经洞庭,念及这诗“迟尔”二句有感而发。

三、经豫章,下赣石——他的《九日龙沙作寄刘大眘虚》说:“龙沙豫章北,九日挂帆过。……客中谁送酒?棹里自成歌。歌竟乘流去,滔滔任夕波。”“豫章”,唐洪州(今江西南昌)。《南昌府志》(清谢启昆,乾隆刻本)载:“龙沙,在(南昌)德胜门外。《寰宇记》云:在州北七里一带,江沙甚白而高峻,左右居人,时见龙迹。按雷次宗《豫章记》云:北有龙沙,堆阜逶迤,洁白高峻而似龙形,连亘五六里。旧俗:九月九日登高之处。”“客中”句用重九江州刺史王弘遣人送酒与陶渊明事(见《宋书·隐逸传》)。刘眘虚这时似在洪州做官。刘,江东人,开元十一年(公元七二三)进士。曾官洛阳尉,迁夏县令(见《唐才子传》、《全唐诗》传)。在当时颇负诗名。有《暮秋扬子江寄孟浩然》、《寄江滔求孟六(浩然)遗文》。后者作于孟卒后,恐遗文散佚,特作此诗托江滔代为搜集,可见二人交谊之深。末二句写乘船经洪州循赣江顺流而下。又《夜渡湘水》:“客行贪利涉,夜里渡湘川。露气闻香杜,歌声识采莲。……行旅时相问,浔阳何处边。”(33)写夏末秋初渡湘水循近路赴浔阳(今江西九江)。这诗一作崔国辅作,但不知是孟作否?如是孟作,又不知《九日龙沙作寄刘大眘虚》是否即此行经洪州时所作?又《彭蠡湖中望庐山》:“我来限于役,未服息微躬。淮海途将半,星霜岁欲穷”,似欲经彭蠡湖于浔阳入江往扬州。亦不知这诗和《九日龙沙作寄刘大眘虚》是否作于同一次行旅途中?夏末秋初渡湘水入赣,重九经龙沙,“岁欲穷”时过彭蠡湖,从时序、行程看,这三首诗很像是同一次行旅途中所作。若然,则可揣知孟另一次赴扬州系取道湘赣,而时在重九前后几月之内。这次自湘赴赣或者就是走前述他从吴越还乡途中自赣入湘的那条路线。这次去扬州亦当在开元十六年入京以前,但不知和“烟花三月下扬州”那次孰前孰后?入京前已两赴扬州,这就难怪他后来在游越时所作诗中说“维扬忆旧游”了。又《下赣石》:“赣石三百里,沿洄千嶂间。沸声常浩浩,洊势亦潺潺。跳沫鱼龙沸,垂藤猿狖攀。榜人苦奔峭,而我忘险艰。放溜情弥远,登舻目自闲。暝帆何处泊?遥指落星湾。”“赣”指赣州(今江西赣州市)。“石”指石城(今江西石城)。《古今图书集成》第九百二十一卷引旧志载:“(石城县有)琴水……南流入灞水合虔化水入贡。(流经赣州。)”“赣石”,当指石城至赣州之间的这一段水路。又同书第九百十九卷引旧志载:“(赣州)府东北四百六十里为石城。”“石城县,处琉璃楼盖之雄,擅燕薮龙潭之胜。”石城距赣州虽有四百六十里,但琴水距石城较远,且上游水小,不宜行船,那么,“赣石”之间的航程顶多就只有“三百里”了。诗中所写亦与此间景物相合。据末四句,知这诗当作于自石城顺流赴赣州途中。石城之游,想亦在这次自湘入赣期内。“落星湾”,在今江西星子县南五里鄱阳湖边落星石附近(见《清一统志》)。王士祯说:“孟浩然《下赣石》诗:‘暝帆何处泊?遥指落星湾。’落星在南康府,去赣亦千余里,顺流乘风,即非一日可达。古人诗只取兴会超妙,不似后人章句,但作记里鼓也。”(《带经堂诗话》)

四、空滞洛阳——他的《李氏园卧疾》说:“我爱陶家趣,林园无俗情。春雷百卉坼,寒食四邻清。伏枕嗟公干,归田羡子平。年年白社客,空滞洛阳城。”知孟曾在洛阳呆过一个较长的时期。如前所论,他于开元十七年岁暮出京,虽过洛阳旋即抵家,次年“自洛之越”,寒食前后虽可能在洛阳停留,但刚从家来,且即将赴越,则不当有“归田羡子平”和“年年白社客,空滞洛阳城”之叹。再后就更不可能多年寄旅洛阳了。可见他在开元十六年入京前曾一度久滞洛阳,不遇而归。他的《同储十二洛阳道中作》即储光羲《洛阳道五首献吕四郎中》(见《全唐诗》卷一百三十九)的和章。储光羲是当时著名山水田园诗人。又《宴包二融宅》:“闲居枕清洛,左右接大野。……烟暝栖鸟还,余亦归白社。”据首二句,知包宅在洛阳近郊。《晋书·董京传》:“(董京)至洛阳,被发而行,逍遥咏吟,常宿白社中,时乞于市。”据末二句,知孟这时正久滞洛阳。包融,润州人。开元初,和贺知章、张旭、张若虚齐名,号“吴中四士”。又《题李十四庄兼赠綦毋校书》说:“左右瀍涧水,门庭缑氏山。”瀍、涧二水,缑氏山,皆在洛阳附近。但不知这“李十四庄”就是他“卧疾”的“李氏园”么?綦毋校书即綦毋潜。綦毋潜与王维、李颀等亦友善。现存王、李赠潜诗颇多。以上这些诗都当作于这次久滞洛阳期内。从这些诗中略可窥见他当时的交游与生活概况。又《上巳日洛中寄王迥九》亦当作于这一时期。孟又有《同张将蓟门观灯》:“异俗非乡俗,新年改故年。蓟门看火树,疑是烛龙然。”如果他确曾到过蓟州(今河北蓟县),或在这一时期。

五、入蜀——陶翰《送孟大入蜀序》(《全唐文》卷三百三十四)载:“襄阳孟浩然……天宝(孟开元二十八年已卒,此显系‘开元’之误)年,始游西秦……流落未遇,风尘所已。……翰读古人文,见《长杨》、《羽猎》、《子虚》赋,壮哉!至广汉城西三千里,清江夤缘,两山如剑,中有微径,西入岷峨,□有奇幽,皆感子之兴矣!勉旃!”孟从开元十七年冬离长安到二十一年五月自吴越还乡以及开元二十五年到二十六年在张九龄荆州幕这两段时期的行踪已明;又,从开元二十六年离荆州幕归家到二十八年卒,为期短暂,且多病痛。可见他入蜀当在开元二十一年(公元七三三)到二十五年(公元七三七)之间。他的《入峡寄弟》说:“往来行旅弊,开凿禹功存。壁立千峰峻,潨流万壑奔;我来凡几宿,无夕不闻猿。浦上摇归恋,舟中失梦魂;泪沾明月峡,心断鹡鸰原。离阔星难聚,秋深露已繁,因君下南楚,书此寄乡园。”与陶序综合揣度,知此行自襄阳乡园出发,循江、汉水程,上三峡入蜀;时在深秋,目的在游历。杜甫《柴门》:“峡门自此始,最窄容浮查。禹功翊造化,疏凿就欹斜。”朱注:“《水经注》:广溪峡,乃三峡之首,自昔禹凿以通江。郭景纯所谓巴东之峡,夏后疏凿。”可与此“开凿”句参看。“明月峡”,在今四川巴县东。峡前南岸崖壁高四十丈,上有圆孔,形如满月,故名(见《太平御览》引李膺《益州记》)。知此行起码西至巴县。又《途中遇晴》说:“已失巴陵雨,犹逢蜀坂泥。……今宵有明月,乡思远凄凄。”“巴陵”,今湖南岳阳市。距蜀地甚远,且首二句对偶,可见这里的“巴陵”与“蜀坂”均当泛指巴蜀的山坡。又此诗与《入峡寄弟》情调相似,当同作于初抵蜀地时。又《除夜》:“迢递三巴路,羁危万里身。……那堪正漂泊,来日岁华新”,一作崔涂诗,题为《巴山道中除夜书怀》(见《全唐诗》卷六百七十九)(34)。马茂元《唐诗选》说:“按:孟浩然的踪迹没有到过蜀中,诗的风格也不相类似,当系误入。”风格很难为凭,更不可说孟未到过蜀中;存疑可也,如无其他证据,则不能断定这诗决非孟作。若是孟作,则可知他入峡后至岁暮未归。又《行出东山望汉川》(35)说:“异县非吾土,连山尽绿篁。平田出郭少,盘垅入云长。万壑归於海,千峰划彼苍。猿声乱楚峡,人语带巴乡。石上攒椒树,藤间养蜜房。雪余春未暖,岚解昼初阳。征马疲登顿,归帆爱渺茫。坐欣沿溜下,信宿见维桑。”出蜀入楚,长江沿岸今宜昌、江陵、石首诸地都有“东山”,未详此何所指。“汉川”,今湖北汉川县。此当指汉水流域靠近作者故乡一带。“楚峡”,当指西陵峡,在今湖北宜昌市西北,顺流出此峡,水势渐乎。这诗前半写他所旅居的巴蜀“异县”风光,后半写春初顺流出峡后遥望家乡的喜悦。当作于自巴蜀归途中。

一九六三年一月十五日脱稿,十二月六日修订,于镜春园

(原载《文史》一九六五年六月第四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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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诗题依《全唐诗》本。本文所引孟诗主要据《四部丛刊》影印明刊本《孟浩然集》,间采《全唐诗》本及其简单校记异文定字,除有必要,不一一注明。

(2) 诗题《全唐诗》本脱“园”字。

(3) 《秦中苦雨思归赠袁左丞贺侍郎》也说:“泪忆岘山堕。”

(4) 岑仲勉《唐人行第录》说:“(此诗题)或作《九月九日岘山寄张子容》,或作《秋登万山寄张文儃》;按为张五,子容为张八,两不相蒙,疑后世传抄,诗与题混,然此首寄抑子容,殊难定也。儃儃,舒适之意,文儃其子容号欤?”“万山”一作“兰山”。兰山在今山东临沂市南;一说即今四川庆符县的石门山。孟浩然从未和张或张子容隐居于此二地,疑“兰”为“万”字之误。但据本文所论,孟浩然的园庐在岘山附近,张子容隐居于岘山南两里左右的白鹤山。这诗当是孟傍晚就近登岘山眺望怀人之作,疑题作《九月九日岘山寄张子容》近实。若然,则诗中“北山”指岘山(相对其南白鹤山而言),“隐者”自指。这诗若是寄张子容之作,则当作于先天二年(713)张进士擢第之前隐居乡里时。

(5) 诸本均作“揽”。此依杨氏秋草斋影印宋版《孟浩然集》。

(6) 《清一统志》:“庞德公宅有二。一在襄阳县南。《后汉书·庞公传》:庞公居岘山之南。《舆地纪胜》:庞德公宅在岘山南广昌里。县志:鹿门山有鹿门寺,寺左有三高祠(汉庞德公、唐孟浩然、皮日休俱隐此,后因建祠纪念——焮注),即庞德公旧宅。一在襄阳县东北。《水经注》:沔水中有鱼梁洲,庞德公所居。……按《后汉书》庞德公居岘山南,后入鹿门山,采药不返。鱼梁洲之居,乃其孙奂所居。《水经注》似误。”马茂元《唐诗选》孟浩然《与诸子登岘山》注:“‘鱼梁’,沔水中的洲名,在鹿门山附近。”亦似误。

(7) 《唐贤三昧集》吴煊、胡棠辑注误为温州永嘉江中的孤屿。

(8) “寻”《四部丛刊》本作“归”,此依《全唐诗》本。孟邕襄阳人,往会稽游历,作“寻”为是。

(9) 《古今图书集成》第一千一百二十五卷收此诗,作孟郊《送王九之武昌》。按《四部丛刊》本《孟东野诗集》与《全唐诗》孟郊诗中均无此首,未知何据,疑《古今图书集成》有误。

(10) 一作《岘山送张去非游巴东》,一作《岘山亭送朱大》。

(11) 《唐人行第录》:“孟八(?)浩然,全诗二函张子容《送孟八浩然归襄阳二首》,唯一首(其二“杜门”首)或作王维。余以为‘八’乃‘六’之讹。”

(12) 《四部丛刊》景印明刊本《孟浩然集》中这二诗仍前后相联。王士源《孟浩然集序》:“他人酬赠,咸录次而不弃耳。”今本已无他人酬赠之作。或后人不察,汰除未尽而余此首。拙著编辑时,承出版社审稿同志指出这一错误早已为李嘉言先生发现;深愧粗疏,未及查考。今特钞录李说如下:“《全唐诗》卷六孟浩然集有一首《卢明府早秋宴张郎中海园即事得秋字》,下注‘一作卢象诗’(同文馆石印本,下同)。卢明府即卢象,这首诗原系卢象所作,附在孟浩然集内,钞录者误以作者名衔‘卢明府’三字并入题中,遂致误为孟诗。卷四卢象集载有此诗,题上正无‘卢明府’三字,是其确证。汲古阁本《孟浩然集》题注云宋刻收此篇,元刻收前篇(指此篇之前一首《同卢明府早秋宴张郎中海亭》而言),不知孟集别有一篇《同卢明府饯张郎中除义王府司马海园作》,即系与此二篇同时唱和之作。宋、元二刻皆误。”(《古诗初探·全唐诗校读法》)李先生的这个考证是很精审的。

(13) 又《卢明府九日岘山宴袁使君张郎中崔员外》也说:“华省旧郎官。”《旧唐书·职官志》载:“(秘书省置)校书郎八人,正九品上。”品秩虽卑,颇为清要,唐代文士进士擢第后多任此职。

(14) 《陪卢明府泛舟回岘山作》当作于这几年内。

(15) 他的《田家元日》说:“我年已强仕,无禄尚忧农。”按《礼·曲礼》:“四十曰强而仕。”知这诗作于他四十岁那年(开元十六年)元旦。

(16) 此诗一作张子容诗。

(17) 唐制:三年之丧,二十五月而毕(详《唐会要》卷三十七《服纪上》、卷三十八《夺情》)。

(18) 诗题一作《南归阻雪》。

(19) 诗题一作《归故园作》。一作《归终南山》,误。

(20) 又《渡扬子江》亦当是于此间渡江时所作。但末后“海尽边阴静,江寒朔吹生。更闻枫叶下,淅沥度秋声”四句写的是深秋景色,似不是这次渡江时所作。

(21) 他在长安时写的《宿终南翠微寺》说:“暝还高窗眠,时见远山烧。缅怀赤城标,更忆临海峤。”“赤城标”出孙绰《游天台山赋》:“赤城霞起而建标。”“临海峤”出谢灵运《登临海峤初发疆中作与从弟惠连见羊何共和之》诗题。火烧山像赤城标,山尖而高如临海峤。因眼前所见而不胜神往地想起前人诗赋中所写到的越地名山,可见他确乎是“久负独往愿”而想来此间游览了。

(22) 这诗一作崔国辅作。崔是山阴人,一作吴郡人,似不当作此口气,疑非崔作。这诗题一作《渡浙江问舟中人》,也可能作于其后渡浙江时。

(23) 孙绰《游天台山赋》“赤城霞起而建标”句李善注引《会稽记》:“赤城,山名,色皆赤,状似云霞。”登天台必经此山,二山相距甚近。可能因“赤城”而联想到“丹丘”,故藉之以喻天台。

(24) 《楚辞·远游》:“仍羽人于丹丘兮。”

(25) 一作王维诗,误。

(26) 《清一统志》:“兰亭,在山阴县西南二十七里。晋永和九年王羲之与谢安等四十二人,修禊于此。有《兰亭序》。”

(27) 《新唐书·文艺列传》:“初王维过郢州,画浩然像于刺史亭,因曰浩然亭。咸通中,刺史郑诚,谓贤者名不可斥,更署曰孟亭。”《钟祥县志》(清孙福海纂,同治刻本):“孟亭,在郡署东,即司马旧署也,一曰白雪亭。……有皮日休记。久废。万历癸卯,郡守孙文龙重建,并画像亭中。今稍圮矣。”一说孟亭在襄阳城西南隅。

(28) 《古今图书集成》第一千一百三十七卷引旧志载:“山半为紫盖寺,唐贞元十四年天皇道悟禅师建。”孟等来游时尚无此寺。

(29) 王万芳《襄阳府志》:“孟浩然墓在县东凤林山。”又:“凤凰山在县东南十里,一名凤林山。”孟生前曾游此山,作《游凤林寺西岭》。《新唐书·文艺列传》:“后樊泽为节度使,时浩然墓庳坏。符载以笺叩泽,……泽乃更为刻碑凤林山南,封宠其墓。”

(30) 习凿齿《襄阳记》:“岘山下汉水中出鳊鱼,味极肥而美。襄阳人采捕,遂以槎断水,因谓之槎头缩项鳊。”(清王谟辑《汉唐地理书钞》引)“槎”亦作“查”、“楂”。孟《岘潭作》:“试垂竹竿钓,果得查头鳊。”又《冬至后过吴张二子檀溪别业》:“鱼藏缩项鳊。”杜甫《解闷十二首》其六:“复忆襄阳孟浩然,清诗句句尽堪传。即今耆旧无新语,漫钓槎头缩颈鳊。”又《观打鱼歌》:“汉阴槎头远遁逃。”可见此鱼的名贵。

(31) 《李白诗文系年》订李白于开元十三年出峡。这诗当作于这年以后十六年以前。孟这次游扬州当亦在这几年内。

(32) 另《寻张五回夜园作》:“闻就庞公隐,移居近洞湖。”又《春中喜王九相寻》:“二月湖水清。”可见孟家涧南园附近有湖。据《清一统志》知襄阳西、南郊有檀溪湖、鸭湖等不少湖泊。当时或有叫洞湖的,而其名今不传,亦未可知。

(33) 《古今图书集成》第一千二百五十三卷衡州府部艺文三除此诗外尚收《赠衡山麋明府》:“为县潇湘水,门前树配苔。晚吟公籍少,春醉积林开。涤砚松江起,擎茶岳影来。任官当此境,更莫梦天台。”存疑。

(34) 李嘉言《古诗初探·全唐诗校读法》:“(同文馆石印本《全唐诗》)卷六孟浩然集有《岁除夜有怀》一诗,内云:‘迢递三巴路,羁危万里身。’考浩然襄阳人,今旅游巴蜀而云羁危万里,未免过于夸大。因此我怀疑这首诗不是浩然作的。果然,在二十五卷崔涂集中又碰见了它,题作《巴山道中除夜书怀》。崔涂是江南人,他旅游巴蜀而说离家万里是可以的。那么,这首诗的作者应是崔涂而不是浩然。”可供参考。——一九七九年补注。

(35) 诗题依《全唐诗》本,似与诗中所述情况较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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