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做背后的女人

林徽因:别样才女,别样人生

以前不大喜欢林徽因。总以为,在民国女人中,她不若张爱玲有高蹈的才气端以文字安身立命,不像孟小冬以宽音亮嗓厚靴美髯别开京戏行当里女老生一面。她唯能占上的一点就是命好,生得美,时运济,有人缘。

说是才貌双全,貌是有了,才呢?除了顶有名的那首“你是人间的四月天”之外,还有什么呢?直到某一天,安静坐下来,寻了她的文集来看,不过才读了她写给徐志摩的两篇悼文、《文艺丛刊小说选题记》《平郊建筑杂录》,竟已对她有所改观了:悼文之一关情,字字沉痛;悼文之二关乎故去人的志业——新诗,颇有见地;《选题记》是文论,臧否有度笔笔精当,没有些文学底子的人绝不能为之;最难能可贵的是《建筑杂录》,原本枯寂的题目经了她的手,竟生出了曲径通幽之趣,读来觉得笔意游畅,淋漓痛快,间着美学、掌故、建筑学理论,享受文字之美的同时,还能有所收获。便一发不可收拾地读下去了。

可见,我的昨日之非,其实都是井底之见。

这才晓得,写民国女人,林徽因总是绕不开的。

宅院里的孤单童年

林徽因本名中的“因”字,其实是“音”,取自《诗·大雅·思齐》:“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三十年代以后,她开始发表作品初露文坛的时候,因为常常与一位男性作家的名字相混,她索性就将自己的名字改为了“徽因”。她说:“倒不是怕我的作品被误认为是他的,而是担心人们误把他的作品认为是我的。”

父亲长年在外做事,母亲都是跟公公婆婆生活在一起,自然,她的名字也是祖父林孝恂取的。大抵是希望孙女有着美好的品德,亦是借了这个名字寄托林家这一脉多子多福的祈愿。

母亲何雪媛,虽然出生在富足的商贾之家,却是完完全全的旧式女人。家里不大看中对女儿的教育。她一双脚被裹成三寸金莲的模样,整个人被训练得温柔端方,美则是美,却失了灵气。她没上过私塾,不会作诗,不会对句,更没受什么新式的教育,文艺复兴、西学东渐、古希罗文明都是她听不懂的词。她大概会做一些针线女红,绣的鸳鸯戏水是顶生动的,虽然不见得会背孝经女德,但三从四德倒是能够谨守的。自然,与丈夫以诗词咏和酬唱往来、在他读书习字时陪伴在侧做红袖添香的佳人,这种事母亲是决计做不来的。

父亲林长民,早些年在林家私塾学堂里扎扎实实地接受过古诗文开蒙,为诗为文都好。当时,他的私塾老师,正是贯通中西之学的名士林纾。林长民后来去了日本留学,在早稻田大学修习政治经济科,西洋的文化、风土人情,又在他身上投射出另外一层颜色。学成归来,他在福建自办政法专门学校,并积极投身于当时的政治洪流中,成为一名崭露头角的政客。事业在他面前展开了一幅宏大画卷,自待他以满腔热忱去描绘,两下对比,他生活中不得心意的妻子,就显得愈加不相称了。

一个纯纯粹粹、从内到外、由骨子里到血液里都灰扑扑的旧式女人,终其一生,都未曾讨得一个既渴望家庭、又需要浪漫,既渴望安定、又害怕拘束的男人的欢心。即便,她为他诞下了两个漂亮的女儿。遗憾的是,林徽因的妹妹很早便因病夭折了。

林徽因出生那一年,是1904年,彼时,母亲已经嫁给父亲多年,在无爱的婚姻里挣扎了多年。女儿成为她唯一的精神依托。她看着小小人儿一天天长大,眉眼间的清秀一天胜似一天,仿佛清风明月一般惹人怜惜,总是会落起泪来。

母亲是妾。林徽因的妹妹夭折后,父亲又娶了一房太太。姨娘为父亲生下了一个又一个的儿女,父亲的腿,被姨娘与那些弟弟妹妹们绊得牢牢的。母亲的落寞与伤心,像是用了细密针脚织成的大网,全落在林徽因眼里,笼罩着她漫长而孤单的童年。

少年时的林徽因,对于父亲,对于母亲,对于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均怀着爱恨交加的复杂情感。她爱父亲,却恨他对待母亲的那般凉薄;她爱母亲,却恨她终日幽怨作茧自缚;她爱弟弟妹妹们,却恨他们那位终日与自己的母亲斗气的母亲。

后来,渐渐晓得事理的她终于明白,旧式女人的苦,皆是因不相称的爱而起。

转眼间,林徽因12岁了,父亲因去北洋政府任职而携全家一起自上海迁居到了北平。林徽因就读于培华女中。培华女中是教会创办的,算是洋学校,教育理念自然极为开放,除了外文,尤其注意培养女学生的气质、修养。

林徽因喜静。在培华女中的时候,她不像别的女孩子一样,每天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讲些同学的八卦,谈论回家后母亲给做的某件在学校里始终没有机会穿的新衣裳,以及上次跨校联谊时某个风度翩翩的男学生。她大部分的时候都在看书。来北京之前,他们举家随着父亲林长民自杭州搬到上海生活过一段时期,那段时间,她漫溯于中国古典名著的海洋里,入了培华女校后,林徽因的英文水平突飞猛进,已经能够没有任何障碍地阅读英文书籍。于她而言,最大的好处,便是可以酣畅地自原版英文小说里汲取文学养分。

培华四年,林徽因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了。两条辫子以黑色丝带束了,垂在胸前,笑起来有一汪浅浅的酒窝,女校千篇一律的洋装校服,依然掩不住她的清秀可人。当然,同学们对她的喜欢,却不仅仅因为她漂亮,而是她与她们都不同。她平时话不多,但在课堂上谈论起英国古典文学时却能自信笃定、神采飞扬;谈古诗时,传世佳句不仅信手拈来,一些大家闻所未闻的作品,她都能品赏得头头是道。

父亲政务闲暇时,女儿下学回家时,两个人像忘年交一般,交流西方文化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差异与共通之处。

林长民惊讶,知道女儿聪慧,但没想到与这个十几岁的姑娘谈天说地,却像与一位学识渊博的同辈对谈,已然无法用对待小孩子的态度予以轻慢敷衍。他笃定,女儿日后必成大材。于是,1920年,林长民赴欧洲游历时,带上了林徽因,希望她开阔视野、增长见识。而他在自己的日记里,写下这样一段:“我此次远游携汝同行,第一要汝多观察诸国事物增长见识,第二要汝近我身边能领悟我的胸次怀抱,第三要汝暂时离去家庭烦琐生活,俾得扩大眼光,养成将来改良社会的见解与能力。”

父亲,从来都是以别的父亲对儿子的期许来调教林徽因。

父亲,也是终其短暂一生(1925年去世),都对这个女儿的才华抱着极大的欣赏。他曾语带骄傲地说:“做一个天才女儿的父亲,不是容易享的福。你得先放低你天伦的辈分,先做到友谊的了解。”

得夫如此,是林徽因母亲的大不幸,得父如此,却是林徽因生之大幸。

康桥初恋

长达一载有余的赴欧游历,对于林徽因来说,却是分分明明的两种生活,两段心境。而分界线,便是那位张扬不羁的诗人徐志摩。

徐志摩闯入之前的那段时光,林徽因记得的,是伦敦连绵下着的阴雨,以及刻骨铭心的孤独。

初来乍到,她一颗心,被新鲜感包裹着。林长民带着林徽因,花去一个多月的时间,走出英伦岛,走进欧洲大陆,进行了走马观花一般的游历,瑞士的湖光山色是天工开物,法国与德国那代表工业文明的烟囱与精工打造的基督教堂古典式穹顶相间耸立,意大利的罗马是欧洲民主的起源与法制的滥觞……

异域风光、异国情调、异乡文化扑面而来,每一块砖石都有岁月的痕迹,每一栋建筑都是成百上千年前的遗构……林徽因小小的脑袋,几乎要装不下那些新鲜的东西了。

返回伦敦,父女俩欧洲卜居的生活正式开始。父亲有一大摊子事情要做:要根据游历所得,完善他脑子里早就有雏形了的那幅宪制图景,要以“国际联盟中国会员”的身份,参加国联大大小小的会议,更要以政府官员的身份,与各种人物进行应酬。而林徽因,则独自守着偌大的寓所,除了看书就是看书。

伦敦常常下雨,是那种连绵的仿佛永远也下不完的雨。16岁的女孩儿,独自捧着厚厚的英文书,倚着壁炉,边看书边等着父亲回来。一本又一本看完了,一天又一天过去了,而父亲,却似乎永远有忙不完的公务,她头一遭,觉得时间漫长难挨。时间每过一秒,她曾经对欧洲、对英国的喜爱便耗去一分。

后来,林徽因在向友人沈从文写信时,回忆起这段日子:“我独自坐在一间顶大的书房里看雨,那是英国不断的落雨……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咬着手指头哭——闷到实在不能不哭!理想的我老希望着生活有点浪漫的发生,或是有个人叩下门走进来坐在我对面同我谈话,或是同我同坐在楼上炉边给我讲故事,最要紧的还是有个人要来爱我。我做着所有女孩做的梦。而实际上却只是天天落雨又落雨,我从不认识一个男朋友,从没有一个浪漫聪明的人走来同我玩。”

而后来,那个“叩下门走进来”坐在她对面同她谈话,那个闯入她的生活中拼尽全力去爱她的人出现了,那就是徐志摩。

她刚见到他时,是在他们寓居英国时的住所里,徐志摩来拜访父亲。父亲不外出时,家里常常来一些客人,作为女儿,她以极周到的礼数招待来客。对于徐志摩也不例外,她端上茶水点心,一句“叔叔”的称呼差点就冲口而出了,却终究没有叫出口。

眼前这个人,戴着圆圆的眼镜(这几乎已是徐志摩标志性的打扮),很是斯文有礼,虽然与父亲是以兄弟相称,言谈举止间,却总是有一股子跟父亲不一样的气质。多年以后,在与徐志摩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之后,她才知道,当初她觉到的那份不一样,其实是天真,一份愈看透世间之事,愈能勇毅保持如初的天真。

自那以后,徐志摩常来。从他们的谈话中间,林徽因对徐志摩有了一些了解。

他原本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读博士,修的是经济学,也算是一门经世致用的专业。偏偏他又对西方哲学兴趣浓厚,尤其喜欢罗素。于是,索性离开了哥伦比亚大学,想进入罗素执教的剑桥大学,拜入其门下,专心修习哲学。不巧的是,他来到了英国,恰逢罗素人在中国,并且将在中国逗留长达一年。徐志摩别无他法,也只能以特别生的身份进入剑桥大学。

林徽因还知道,那时候,徐志摩已是一个两岁孩子的父亲。他与结发妻子张幼仪的婚姻,是父母包办的。

慢慢地,林长民与徐志摩的交往深入起来。想来,两个人都是极有才华的,只不过林长民比徐志摩先一步找到方向,徐志摩呢,才将将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徐志摩成为林长民家的常客,也因此与林徽因熟稔起来。

徐志摩发现,这个看似文静内向的女孩子,其实十分健谈。而支持着她的健谈的,是与她的年龄不相称到令人难以置信的文化底蕴。他们的话题从日本的俳句到英国的十四行诗,从济慈情诗里的夜莺到莎士比亚剧本中的人间百态。无论什么话题,似乎她都能侃侃而谈。渐渐地,在徐志摩的心目中,她不再是朋友不谙世事的漂亮女儿,而是一位可以相与对谈、碰撞思想的成年人了。

他再来林家,就不再是来拜访林长民,而更多的是为了找林徽因。

对林徽因来说,徐志摩先是师长,其次才是朋友。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与他有除去师长、朋友而外的其他情愫。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在看到他说起新诗时的明亮眼神时,心里会微微地动一下,像被轻风与柳丝拂过;在某个雨天,他如她曾经期盼的那样,叩响她家的门、与她在壁炉旁对坐谈天时,她曾经独守偌大居所时空旷如荒野的心突然间就被填满了,恍惚觉得自己心里那处位置,原本就是为他留的;她与他在康桥边散步,她移开被水面上闪动的碎银晃花了的双眼,望向他,发现他也正看着自己,突然间觉得自己像个情窦初开女生的样子了,而她喜欢这份甜蜜的羞涩……

徐志摩果然是执烈又天真的性子,做事全然不计后果,喜欢就要说出来,爱就要在一起。他开始疯狂地追求林徽因。林徽因却怕了。她欣赏徐志摩的才情,依赖他的陪伴,喜欢他带来的初恋般的浪漫感觉。但那并不意味着,她做好了要与他冲决一切的准备,而他们有的,仅仅是疯狂膨胀的热情,以及不计后果的孤勇。

林徽因慢。几个月的相处,不足以让她下定决心便这样将余生托付出去。母亲的悲哀与不幸,以及由此带给她孤单的童年,时时刻刻如灌顶的提壶,让她在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时候,依然能够保持清醒与理智。还有那个尚未谋面的、徐志摩的结发妻子张幼仪,她爱徐志摩决然不会比自己少,她能够做到让这个女人牺牲吗?

“你都是有家室的人了,还来追我做什么?”林徽因这样对徐志摩说。之后,林徽因便随父亲回国了。

林徽因的一句话里,有怨、有伤心、有失望,还有最终离去的果决。

徐志摩却只听出了一层意思:一切只因为他有一个妻子。

那时,张幼仪从中国远道而来,在英国照顾徐志摩的起居。

回到中国的林徽因,从朋友那里、从父亲那里,得到他的消息:徐志摩让妻子去堕胎了;徐志摩与张幼仪离婚了;张幼仪真是个大度的女人,并不曾纠缠于他,非但没有打掉孩子,还生下他并且带了孩子去德国留学了。或许还有人将徐志摩登离婚申明的那份报纸拿给她看了。

那时候的离婚,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无疑是毁灭性的打击。偏巧徐志摩还登报昭告天下了。

原来,与这个男人谈恋爱,他愿意倾尽所有热情照亮你,与这个男人走进婚姻,他却会毫无怜悯之心地推你进入无底深渊。林徽因轻叹一声,掐灭了曾在她心底燃起的、对徐志摩爱的火焰,并默许了父亲为她安排的一桩亲事。对方,便是梁启超的长公子梁思成。

多年以后,林徽因已与梁思成订下婚约,一对恋人感情诚笃,徐志摩再一次冒天下之大不韪,与陆小曼在一起了。徐志摩写了那首著名的《偶然》,是他新诗创作里最完美的作品之一,而这份灵感,却是来自于林徽因: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能够遇见,相互照亮过,然后离开,各自寻找新的方向,对林徽因,对徐志摩,或许都是最好的结局。

梁上君子,林下美人

林徽因随父亲回国后,仍然回到培华女中就学。

彼时,大她三岁的梁思成,已在清华学堂留美预科班即将学成满届。与徐志摩的敏感、细腻、温柔、浪漫不同,梁思成算是标准的理工科出身,稳重、踏实,不善言辞,不爱社交。但梁思成绝不木讷,恰恰相反,他有着极为广泛的兴趣爱好,音乐、美术、足球,不一而足。

梁启超对自己这个儿子十分满意。有一次,梁启超受邀去清华演讲,梁思成就坐在第一排听。梁启超边演讲边写板书,讲完一个段落,便对儿子说:思成,黑板擦擦!一堂演讲下来,只见梁思成从讲台上跳上跳下帮父亲擦黑板。当父亲的,以这样一种方式,表达对儿子的爱与赞赏,一时成为美谈。

林徽因的父亲林长民与梁思成的父亲梁启超,都是当时的政界名流,都有着满腔的爱国热忱,又都是风雅旷达之士。惺惺相惜的两个人,一个有风华正茂的儿子,尚未婚娶,一个有冰雪聪明的女儿,也还没嫁,便坐在一处,结了个儿女亲家。

因为父辈的安排,林徽因与梁思成早就认识了。只是,那时候,林徽因还不知爱情为何物,梁思成又是个需要久处才能觉出来好的男人,相识之初,林徽因对梁思成还是淡淡的。

许是一年的欧洲游历让林徽因的心智更加成熟,许是与徐志摩的一番无果恋爱让林徽因对待感情的态度更加理性,这次回国,她慢慢发现,梁思成这个人,虽然寡言沉默,却会在冷不丁之间说上一两句话,逗得人捧腹大笑;他举止不潇洒、不倜傥,却是聪明得紧,林徽因话没说完,他已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那种感觉,便是默契了吧。

若说徐志摩是烈酒,只可浅酌,不可贪嗜,那么,梁思成便是清茶,可着人意、养着人心。

便是这样,林徽因与梁思成终于跨过了父亲安排相识的尴尬局面,成了一对因为相互欣赏、相互爱慕而在一起的恋人。

梁思成从清华学堂毕业后,梁父为儿子和准儿媳妇安排好了求学的下一站:赴美留学。1924年,林徽因与梁思成一起去了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自三年级课程修起。梁思成选的专业是建筑系,林徽因的志业也是建筑,无奈该系不收女学生,她只得入了美术系,但选修的课程,全是建筑系的。关于建筑系的选择,说起来,梁思成还是因为爱屋及乌而选的,因为林徽因跟他说过好多次,她最喜欢的专业是建筑系。

而林徽因对建筑的喜欢,缘于欧洲的游学经历。欧洲人曾花去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时间,精工修筑出来的教堂,仿佛每一块砖石都是灵动的音符,站在它们面前,让人几欲歌之咏之舞之蹈之;遍及欧洲城市及乡村的大大小小城堡,大都是富有者私人建造的宅邸,或依山势而建,或临水而居,那种力求建筑与自然之间和谐共融的匠人之心,几十年几百年之后,依然让人为之动容。除此而外,还有凯旋门、斗兽场、歌剧院……置身其中,林徽因第一次领略了建筑在容人纳物功用之外的艺术之美。

林徽因与父亲在英国时期的女房东,是一位建筑家,林徽因在与她闲谈时,更是知道了建筑学的博大与精深。建筑学不是盖房子,而是与写诗、作画一样的艺术。一如后来她在《平郊建筑杂录》里写的:诗有诗意,画有画意,建筑也该有“建筑意”。

宾大三年,梁思成一口气拿下建筑系学士、硕士学位,已从赴美前的不知道建筑学是何物,变成略略窥见建筑学堂奥的建筑师了;林徽因通过三年身在美术系心在建筑学的学习,更加深了对建筑学的热爱。

1927年夏,林徽因入于耶鲁大学戏剧学院修习舞台美术设计,梁思成进入哈佛大学修习中国古代建筑史,半年后,两人各自肄业,并于1928年春天结婚。

新婚那晚,梁思成问她:“为什么是我?”

林徽因回答:“你这个问题,我打算用一生来回答,你准备好听答案了吗?”

婚后,回国。

之后,关于林徽因的故事,人们津津乐道的,是泰戈尔访华时,她与徐志摩一双璧人全程陪伴左右,泰戈尔几番劝林徽因接受徐志摩;是林徽因加入了徐志摩他们创办的新月诗社,与当时文学界的名流胡适等谈诗论文,更重要的,是她成为徐志摩写新诗的缪斯女神,而徐志摩是她新诗的引路人;是“太太的客厅”里,林徽因与一众文化名人侃侃而谈,是“逐林而居”的哲学家金岳霖对林徽因百般的好……在这些故事里,梁思成成了虚化背景一般的存在。

事实上,梁思成那样一个不谙风月、不懂浪漫的人,从娶回林徽因,到林徽因去世,竭尽所能地给予了她最大的包容与爱。

徐志摩惊天动地的追求,早已将两个人的那段恋爱闹得世人皆知的地步,饶是如此,林徽因与徐志摩依然做着极好的朋友。林徽因家的客厅里,徐志摩是坐中常客,林徽因与徐志摩又往往相谈甚欢。梁思成曾经说过:“林徽因是个很特别的人,她的才华是多方面的。……她能作为一个严谨的科学工作者,和我一同到村野僻壤去调查古建筑,测量平面爬梁上柱,做精确的分析比较;又能和徐志摩一起,用英语探讨英国古典文学或我国新诗创作。她具有哲学家的思维和高度概括事物的能力。”梁思成并非不爱妻子,只是信她,否则,他的言语里,提及徐志摩时不会那么自然、那么了无痕迹,不会尽是对妻子的称赏。

金岳霖是经徐志摩的引荐,与林徽因和梁思成结识的,以后也成为林徽因客厅里的常客。他也有同居的外国女友,也曾差点与别人走入婚姻,所以,说他为林徽因终身不娶,满足的是人们“一生只爱一人”的忠贞爱情的一些幻想。但那并不代表金岳霖不爱林徽因,相反,他一生的牵系,都记挂在林徽因身上,即便林徽因身故多年以后,仍然张罗起一帮好友,为她庆祝冥诞。

1931年的某一天,梁思成出差回来,见林徽因沮丧。她诚实地告诉他:“我苦恼极了,因为我同时爱上了两个人,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梁思成知道,她爱上的两个人,一个是他自己,一个是金岳霖。他惊讶与心痛都有,惊讶于妻子的坦诚,心痛于感情的变故。那时,距离两个人结婚也不过三年的时间。

梁思成一夜辗转,无法成眠。他思来想去,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第二天,他只告诉林徽因:“你是自由的。若你选择老金,我祝你们幸福。”

深深爱上林徽因,陷在她的才华与灵气里无法自拔的金岳霖,听了林徽因转述梁思成的话,沉吟半晌,选择了退出。

此后,他仍是梁太太坐中常客,他仍然“逐林而居”,他仍然对林徽因百般牵挂,却仅仅让自己停在“发乎情,止乎礼仪”的地步,再也不作非分之想。后来,连林徽因与丈夫吵架,也是他出面调停与和解。

林徽因呢,不管是对徐志摩,还是对金岳霖,不因他们喜欢自己便随意看轻这份情意,不因他们拜倒在自己裙下便随意践踏他们的自尊,也不为了向丈夫证明什么而决绝地斩断与他们的情谊。她不动声色却又分寸得当地拿捏着与徐志摩与金岳霖之间的距离,保住了朋友之情,也保住了夫妻情分。

关于林徽因与梁思成的结合,金岳霖的评价“梁上君子,林下美人”,倒是确当。

甘做背后的女人

娶了一个如此迷人的女人——身边屡屡出现优秀的追求者,梁思成却义无反顾地守护了她的余生。能够让梁思成做到这样,不是靠着美貌与才华就够的。感情的经营一定是要有来有往的,林徽因不是一个只会在感情里一味索取而不懂得付出的人。如果梁思成以他男人的肩膀给了林徽因最大的安全感、以他男人的胸怀给了林徽因最大的包容,那么,林徽因为梁思成做的,便是始终站在他身后,用尽全身力气,支持他的事业,支撑他的梦想——抱着所有的路再艰难,也要与他一起走的决心。

说到底,梁思成的梦想,便是她自己的梦想。

自婚后,直至林徽因与梁思成各自谢世,这一对伉俪便将毕生心血献给了中国的建筑业。太太的客厅、感情上的苦恼,都是后来的人们拣了自己感兴趣的,或拣了读者感兴趣的,过分地放大了而已。

事实上,林徽因与丈夫几乎耗去了毕生所学与心血,扑身在钟爱的建筑事业上。

梁思成与林徽因是中国建筑学的启蒙人物。当时的国人,一如遇到林徽因之前的梁思成,对建筑的理解就是盖房子。虽然以皇家园林为代表的中国古代建筑达到了很高的成就与水准,但毕竟是曲高和寡。普通人极少知道,中西方建筑为什么有木结构与砖石结构的差别、中国建筑里飞檐上那一座座神气的小兽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等。

梁思成与林徽因回国后的第一件事情,便是任教于东北大学,并在东北大学创立了中国现代教育史上第一个建筑学系。将建筑立学,在高校设系,是梁思成与林徽因之于中国的建筑学、之于中国的教育事业所做的双重伟大贡献。

夫妻二人更是最早的中国古建筑寻访者与保护者。林徽因与梁思成都是被佣人伺候着长大的,打小没吃过什么苦。林徽因又从小多病。可从1930年到1945年,整整十五年间,她跟着梁思成,跑了中国15个省份,大大小小快200个县域,考察了近3000处古建筑物。建筑本不会说话。许多古代遗构躺在深山老林里,乡邻们不懂它们的价值,更不会去修葺或养护。残砖甚至会被拣了去修建个畜棚或犬舍。寻访到处,碰到的诸如此类的事情越多,夫妻二人越觉得,这些古物太需要懂得的人,去为它们“打抱不平”了。他们白天寻访、测绘,晚上伏案整理数据与资料、连缀成报告文字。他们希望通过自己文字的呼喊,唤醒世人对古建筑的关注。

河北赵州桥、山西应县木塔,这些多次出现在我们教科书上的建筑物,在林徽因那个年代,其实是鲜有人知的。正是梁思成考证文章的发表,才让这些被埋没了百年甚至千年的古代建筑,重新为世人所识,也重新焕发了生机。有了十五年的寻访资料做基础,1945年,梁思成与林徽因合著的《中国建筑史》问世,成为中国建筑史上的开山之作。

梁思成的建筑文章,都是经了林徽因的润色才问世的。林徽因的笔,是画龙点睛之笔。在她笔下,屋顶八角飞檐上晚风中叮当作响的铜风铃、古寺山门前残缺了基座一角的镇山石狮、汉魏遗碑上斑驳可见的石刻文字、雕梁画栋上早已失去色彩的彩绘图案,都是故事,都是诗,都以沙哑的嗓音,诉说着历史变迁、岁月痕迹与沧桑世事。

下面这段文字,节选自《平郊古建杂录》:

建筑审美可不能势利的。大名煊赫,尤其是有乾隆御笔碑石来赞扬的,并不一定便是宝贝;不见经传,湮没在人迹罕到的乱草中间的,更不一定不是一位无名英雄。以貌取人或者不可,“以貌取建”却是个好态度。北平近郊可经人以貌取舍的古建筑实不在少数。摄影图录之后,或考证它的来历,或由村老传说中推测他的过往——可以成一个建筑师为古物打抱不平的事业,和比较有意思的夏假消遣。而他的报酬便是那无穷的“建筑意”的收获。

这类兼具文学之美与论述之态度的文章,在她与丈夫合写的建筑学著作里俯拾即是。而藏身在建筑学这个冷门专业的著作中,人们自然便不知道,林徽因被人们称赞的才气从何而来。

林徽因的文学创作,是在风餐露宿的寻迹途中,是在古建物的年代考证、形制测绘、轶事掌故这些驳杂繁芜的资料整理、成篇之余才进行的。不过是为艰苦生活中的情绪出口另觅他途而已。这也是为什么,她虽被誉为才女,却从未找准一个体裁方向使力,也并没有多少文学作品的原因。

林徽因不仅对中国古建筑如数家珍,对于国外的名胜也有相当的了解。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前,美军在对日本奈良施行轰炸前,林徽因应美军之邀,在地图上圈出了当地文化古迹的位置,加以保护。

如果说林徽因与梁思成从事古建筑考迹的工作,既会因为得了无穷的“建筑意”而乐在其中,也会因为成功为某些古建筑打抱不平而得到极大的成就感,那么,他们夫妻二人呕心沥血投身其中的古建筑保护工作,其中故事,则显得悲怆万分。

1953年,北京市掀起拆除古建筑打造新城的热潮,首当其冲的,是古都唯一一座保存完整的牌楼。当时的北京市长是吴晗,负责牌楼拆除工作中的舆情安抚工作。那时候,林徽因与梁思成已投身建筑事业二十年,他们深知,每一段古城墙,每一座古建筑,在漫长的时间长河中,躲过战火狼烟与朝代更替,挨过风霜雨雪的侵蚀,留存至今存了多么大的侥幸,现代人能够睹得古建筑的风采,又是多么大的幸运。如今却因人们不懂得其中价值而要拆掉,每每念及此处,林徽因与梁思成便忧心如焚。

梁思成就牌楼的拆除与保留,与市长起了激烈的冲突,一度因为市长的言论而气得当场痛哭。林徽因在一次与吴晗同席的聚会上,力挺丈夫、力保牌楼不拆,也当场大骂吴晗。

牌楼之后,被林徽因赞为“世界的项链”的、长达四十多公里的、有五百多年历史的明清时代古城墙亦未能幸免。林徽因急疯了,她到处奔走,呼号,几乎到了声泪俱下的地步。她气愤地说:“等你们有朝一日认识到文物的价值,却只能悔之晚矣,造假古董罢!”

她与丈夫尽了全力,却无法阻挡新时代城市建设的滚滚车轮,林徽因的心,彻底被碾了个粉碎。古城墙被拆成一块一块的砖石,砖石又被市民们砌成了自家的四合院甚至厕所。

心力交瘁的林徽因,耗干了最后一丝心力。她身患重病,却负着气不吃药不救治,终于,1955年,她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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