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与太平
我们今天常讲“国际和平”,过去中国总说“天下太平”。这两个名词不能互换使用,如果说“国际太平”或“天下和平”,那在文字上与观念上是不通的。“和平”是一个相对的名词,相对的观念。和平有两个假定:假定有列国,假定有战争,和平只是列国两次战争间的中间时期。既有列国,必有国际政治、国交与外交。有国际政治,必有利益冲突,利益冲突迟早必要引起战争。战争是列国世界必不可免的现象,几乎可说是自然的现象。
“太平”是一个绝对的名词,绝对的观念。太平也有两个假定:假定世界统一,假定没有战争。过去中国称实际所知的世界为“天下”,在主观上“天下”就是整个的世界,所谓天下太平在主观上就是全世界的稳定安静,并且在理论上这个局面是永久的,战乱只是临时的与意外的变态现象。天下既已一家,当然没有国际战争;失调时可以发生内乱,但那只能说是美中的不足,不能影响“美”之根本为美。
人类历史,就大的政治轮廓言,只有两种类型,就是列国世界与大一统世界。先秦的中国,罗马独霸以前的地中海世界,今日的欧美,是我们知道较为清楚的三个列国时代。罗马帝国与秦汉以下的中国是两个有名的大一统世界。列国时代,战争为正常,和平只是旧战争后的休息时期与新战争前的准备时期。大一统时代,太平为正常,战乱只是脱离正轨的短期现象。今日的世界,实际包括整个地球的世界,是一个以欧美为中心的世界。欧美仍在列国,它把世界也组成一个大的列国;连当初自成大一统的中国,今日也不过是欧美列国中的一员。列国没有太平,没有太平的观念,所以也没有太平的名词,今日在欧美的各种文字中找不出一个相当于中文“太平”的名词。但第二次大战后的欧美人类,似乎已开始有大一统的模糊感觉,可能不久要有与“太平”意义相同的名词出现。但这是后话,暂且不必多加揣测,我们仍然继续讨论比较抽象的道理。
和平与太平,除了根本的性质不同外,时间上也有很大的差异。和平时期总是甚短,太平时期却可以很长。和平很少能够维持五十年的;两次大战之间,最多不过五十年,五十年间并且一定有几次小的战争,十年的完全和平在列国世界是不可得见的。就欧美言,过去每一个世纪间都有两次大战,如三十年战争(一六一八至一六四八年),西班牙王位承继战争(一七〇一至一七一三年),七年战争(一七五六至一七六三年),拿破仑战争(一七九九至一八一五年),统一战争(一八六一至一八七一年),第一次大战(一九一四至一九一八年)。进入二十世纪后,大战的步调加紧,一九三九年第二次大战爆发,距离第一次大战的结束仅有二十一年,现在似乎是已有二十五年大战一次的趋势,将来是否更加急促,也很难说。至于太平,其长可抵和平的许多倍。西汉盛期二百年,其间大体是安定的。唐初有百年以上的太平,清朝的太平也超过百年。这是列国时代所绝不可得的现象。今后的欧美除非是意想不到的根本变质,在大一统未能实现前,必难免周期性的为战魔所困扰。
战争的必然性,来自利益的冲突,是人所共知的。此点无需多谈,学历史的人不必说,生在此时此世的每个人,每日所见所闻的,都是国与国间的摩擦与冲突,只要留心每日的新闻,对于国际利益冲突的道理就可看得清清楚楚。我们只推敲一下由和平进入战争的具体方式。
把和平世界引入战争漩涡的,就是均势制度。列国并立,没有一个安全,连最强的国家也不能有绝对的安全感。安全既有问题,各国自然求友;求友的自然结果,为国际间两大壁垒的对立。至此,友邦的事也成了自己的事,自己的事当然也是友邦的事。自己的事已够复杂,再兼管友邦的事,所以国际两大壁垒之间的空气总是紧张的,双方都时时刻刻准备兵戎相见。“武装和平”的一个名词非常恰当,那是列国和平的绝妙形容。和平是外表,武装是实际,迟早必有一个问题使两大壁垒火并。所谓国际均势,总不能“均”,因不均而不安,因不安而必战。就理性讲,这是愚不可及的事,因为战后还是不均,但就人性言,这是自然不过的事,因为各方都有侥幸之心。
虽然如此,每经一次大战,必有一个或长或短的追求和平的阶段,热心人士奔走号呼,希望战争能够绝迹,和平能够永久。连为政的人,无论是出于信仰,或出于投机,往往也口口声声的拥护和平。今日的事,距离太近,关系太亲切,我们撇开不谈,上溯第一次大战,我们的观察或者比较的容易超然。当时各国组织国际联盟,以消弭战争永保和平相号召。在具体的步骤方面,限制军备,主张裁兵,最后到一九二八年各国并签订巴黎非战公约,正式声明放弃战争,永不再用战争为国策的工具。但没有人对于这一套真正放心,表面的文章尽管去做,秘密外交与均势主义活动仍旧。由法国发动,组织包围德国的集团,要使德国永世不得翻身。一九二〇年,国联方才成立,法国就联比利时,希望西线安全;一九二一年以后,又联东欧的新兴小国,在东方包围德国。法国的集团引起意大利的反集团,一九二七年联匈牙利,七年后又联奥地利。到一九三四年,这就引起再反集团,就是希、土、罗、南四国签订的巴尔干公约。日愈复杂的国际政治,给了德国一个乘机再起的便利,不久就形成联德与反德的两大壁垒,五六年后就引起第二次大战。在历史的透视中,和平运动只是一种插曲,是战后人力疲乏的临时反应。临时的疲倦一过,新战争的酝酿又起,不出几年,就又来一次大放血。
未来的事我们不愿多加揣测,但有一点应当提出的,就是大国的数目今日极少,已少到不能再少的程度。今日能够单独作战的只有美苏两国,连英国都已丧失此种资格。若以往事为例,我们可以指明,在中国大一统实现的前夕,只剩了秦楚两大强国;在地中海世界的列国末期,只剩了罗马与迦太基一决雌雄。如此看来,以欧美为中心的今日世界,也已发展到列国时代的最后阶段。下一个阶段是否新的大一统与新的太平?谁敢肯定?谁敢否定?
(原载《观察》第一卷第九期,1946年10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