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文/傅国涌
1894年旧历甲午年的状元张謇,曾为他在故乡南通建的博物苑题写了一副对联:
“设为庠序学校以教,多识鸟兽草木之名。”
这副对联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下联,这是从《论语》中来的句子,但因张謇的缘故,我便牢牢地记住了。《论语》中孔夫子提及《诗经》时说了一番话:“《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我喜欢《诗经》,喜欢其中所兴所观的鸟兽草木,我更偏爱的是草木,前些日子,我给小孩子上课,首先想到的就是《蒹葭》,时值白露——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这些诗句尤能引起我内心的共鸣。我将这节课就叫做“与芦苇对话”或“与蒹葭对话”。上课时我带了一本书,跟孩子们分享,这是一册《诗经》的鸟兽草木图解,有一个很美的书名——《美了千年,却被淡忘:诗经名物图解》,乃日本学者细井徇手绘,图和解都令人赏心悦目。二千五百多年前的《诗经》原本就美,每一种草木,每一种鸟兽小虫,都自成一个世界,自有其动人的美。
不久,我到北京讲学,遇到做出版的朋友,说起他手头正在做一本细井徇的书,和我读的是同一本,经过重新翻译、编排、设计装帧,要比原来的版本更为精美,希望我能为新版本写一小序。我南归之后,即收到了电子版,果然比我手头的版本要好多了。无论是翻译、编辑和排版,看起来都更合理,只要打开目录就很明了,分为草部、木部、鸟部、兽部、鱼部、虫部,书名为《万物有灵:〈诗经〉中的草木鸟兽鱼虫》。
万物有灵,从一个“灵”字着眼,《诗经》有灵,人类的心灵与心灵是相通的,我常说,如果你今天读了“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读了“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内心有共鸣,那就表明人类拥有一个共同的心灵,时间阻隔不了,空间也阻隔不了,二千五百多年前佚名诗人留下的诗句,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心心相印。难怪美国19世纪的作家爱默生说,“对所有的个人来说,世间只有一个共同的心灵……历史是这个心灵的工作记录。世界万物的根源都在人里面。”
毫无疑问,诗歌也是这个心灵的工作记录,《诗经》留下的正是古人对这个心灵的记录。“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无论叫黍也好,稷也罢,天地生人,万物养人,故《易经》说“天地之大德曰生”。这些忧伤的诗句依然感动着千余年后的词人姜白石和他的老师。
1176年的冬至日,时值南宋,江淮之间常遭蹂躏之际,姜白石过扬州,“夜雪初霁,荠麦弥望”,进城只见“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昔日繁华鼎盛的扬州不见了。他感慨今昔,填了一曲自创的《扬州慢》。其师千岩老人读了,以为有“黍离”之悲。当我少年时读到《扬州慢》,心中也满了“黍离”之悲。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万物何故,要承载如此之悲凉?万物又何幸,活在诗人的笔下,不仅悦人眼目,养人活命,而且有了生生不息的精神生命。万物有灵,当我少年时代,大陆风行琼瑶小说和电视连续剧,14英寸黑白电视中,邓丽君演唱的《在水一方》,化自《蒹葭》的歌词,几十年来一直在我的心头徘徊。我之所以想到与不结果实的蒹葭对话,即起源于这首歌带给我的记忆。
《诗经》有灵,草木鸟兽虫鱼中有灵,我与万物的对话即是心灵与心灵的对话,这不是简单的知识拼图,更重要的是走进万物的心灵中去。一直以来,我们其实与万物在分享这个世界,万物带给我们的远比我们带给它们的多。四季轮回,时间消逝,王朝更替,战争和平,黍离之悲,君子好逑,一切皆有命运,冥冥之中,万物和人几乎都有自身的秩序,在宇宙的叹息中被安排在自己的位置上,只是我们终其一生也未必能想明白。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桃之夭夭,其叶蓁蓁。”“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桑之落矣,其黄而陨。”不仅蝈蝈儿和蚱蜢各有自己的命运,桃花、桑叶也各有其命运。即使桃花谢了,桑叶落了,它们的价值也不容置疑。我可以与桃花对话,与桑叶对话,与杨柳对话,也可以黍稷对话,当然也可以与蚱蜢、与蟋蟀、与蝴蝶、与蜜蜂、与知了们对话……我的“寻找语文之美”课,几乎可以从《诗经》开始,就这样一路对话下去。
我依稀看见——在万物与人之间,有一条神秘的通道,一条心灵的通道。《万物有灵:〈诗经〉中的草木鸟兽鱼虫》,其中的每一幅插图、每一首诗都会唤醒我们的心灵,叫我们在午夜梦回之际,重新认识自己,认识万物,认识眼前的世界,认识过去、现在和将来。
2017年10月24日写于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