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夹金山的远方来客

一、夹金山的远方来客

夹金山,邛崃山系西部支脉,四川盆地向青藏高原过渡地带的第一座大雪山,国宝大熊猫世代生息之地。

“夹金”二字,源自清乾隆年间的“甲金达”,即藏语“夹几”的音译,意为“弯曲之路”,并非人们望文生义所理解的“夹着金子的山”。

千百年间,夹金山一带居住着嘉绒藏族,他们讲嘉绒语,以农耕为生。

明太祖时期,地方势力纷纷内附,统治夹金山一带的部落酋长苍旺业扑,审时度势归顺朝廷。明永乐年间,始设董卜韩胡宣慰使司,宣慰使由酋长喃葛出任,称西域之境。清康熙初年,土司坚参喃哈内附后,为稳定边远地区,清廷沿用前朝惯例,敕封坚参喃哈为董卜韩胡宣慰使,准其世代承袭。

这期间,清朝皇帝先后在嘉绒地区分封了十来个势力强大的土司,同坚参喃哈一起,统称“嘉绒十八土司”,藏语名“嘉绒甲卡却吉”。

清乾隆十年,即公元一七四五年,金川叛乱,边地烽火狼烟。当时,女土司王夭夭执掌穆坪大权。乾隆为稳定周边地区局势,安抚王夭夭,正式发给号纸,在“董卜韩胡”之前加上土司驻地“穆坪”,从此简称“穆坪土司”。

五月的夹金山白雪皑皑

二十多年后,王夭夭的儿子坚参囊康继任穆坪土司,全力帮助乾隆皇帝进攻大、小金川叛军,多次立下战功。清军假道穆坪,翻越夹金山夹击叛军,穆坪土司派上千勇士随大军参战,又调动百姓运送粮草军需,保障后勤畅通,劳苦功高。金川之乱平定后,论功行赏,乾隆钦赐巴图鲁封号,记大功三次,年年对穆坪缓征、免征赋贡,恩准坚参囊康晋京面圣。

由于紧邻内地,深受中原文化影响,清朝末年,当地百姓多说汉语,使用汉文。

夹金山群山簇拥,有海拔五千米以上极高峰十三座,四千米以上高峰四十二座,一年里多数时间白雪皑皑。最高峰狮子山,因山形似狮子而得名,海拔超过五千三百米。

穆坪境内,地势西北高东南低,山体剧烈抬升,河流强烈下切,形成山高、坡陡、谷狭的地形地貌。这里虽属亚热带季风气候,但因立体地形所致,从峡谷最低的海拔几百米处,可以扶摇直上,过渡到四千米以上的高原。换个说法,一个人只需徒步几小时,就可以从亚热带经过温带,踏入高寒地带。

而今的夹金山,以山脊为界,山这边大部分属雅安市的宝兴县,山那边属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夹金山周边,包括邛崃山脉东南坡及巴郎山一带,原始森林和高山草甸最多,设有卧龙、蜂桶寨两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负责守护这片至关重要的大熊猫栖息地。

清同治八年,公元一八六九年初春,中国江南大地早已桃红柳绿,相同纬度的四川穆坪土司领地,却仍是雪花纷飞,山林河谷白茫茫一片。其中,两个黑点步履蹒跚,一步步艰难地挪动着。

朝前看,崎岖小路,顺山势盘绕起伏;往下瞧,万丈深渊,雾气翻涌难见底。

两位赶路人里,一位手拄拐杖的中年人,明显与众不同。这人身材魁伟,比同行者高出半个头;装束奇特,脑后少了一根长长的辫子——这可是大罪,那时候男人个个留长辫,以示对满清王朝的忠顺。好在,蓝蓝的眼睛、高高的鼻梁、浓密的络腮胡子,显示身份有异。

他就是法国人阿尔芒·戴维(Armond David),邓池沟天主教堂第四任神父。

气喘吁吁,挥汗如雨,戴维二人登临至高处。极目天外,陡峭的山直插云霄,一座连着一座。前边的山比身后的更高更神秘,令人望而生畏。强劲的山风夹带阵阵寒意,吹在脸上有如针扎。

翻过一山又一山,下至峡谷底部,碧蓝的青衣江奔腾不息。青衣江源头在夹金山蚂蟥沟,溪流无数,从条条山沟汇入。山高落差大,尤其在穿越峡谷河道变窄时,水流湍急浪花飞溅,声若惊雷桀骜不驯。

雪后放晴,一只雄鹰翱翔天际;密林中,隐隐传来猛兽的咆哮。满山林木,滔滔江水,幽静的自然风光,掩不住无比的荒凉和肃杀。

黄昏时分,戴维一行抵达邓池沟。前方半山腰云雾缭绕处,一排房舍若隐若现,最明显的标志物是高耸的十字架。不用说,那就是此行目的地——邓池沟天主教堂。

身穿清朝服装的戴维

教堂地处红山顶二道坪,海拔一千七百多米,说得上白云作伴,鸟兽为邻。

伴随着晚祷的钟声,戴维一行隐没于教堂深处。

欧美国家天主教堂比比皆是,每逢祈祷时辰,钟声此起彼伏,响彻云天。可清朝四川西部的崇山峻岭中,当时尚属于土司领地的邓池沟,怎么会冒出一个天主教堂?

鸦片战争之前,外国传教士进入中国传教未获清王朝允许,属查禁之列。一经发现,传教士除受到重责,还要被逐出国境。尽管如此,仍有不少法国传教士私下进入云、贵、川三省,尤其是边远山区官府鞭长莫及处,偷偷布道,招收信徒。传教过程中,传教士们发现西南地区物产富饶,尤其是丰富的动植物资源,令人垂涎。

那时,穆坪一带天高皇帝远,土司称霸夹金山,手下二十来位首领,掌握一方百姓生杀予夺大权,俨然土皇帝。法国传教士初来乍到,为在穆坪站稳脚跟,求见土司,先送上稀奇古怪的洋玩意,再恳请允许从事宗教活动。土司老爷哪管查洋教风声紧不紧,笑眯眯地盯着礼物,满口答应。

十九世纪初,最先进入穆坪的传教士,相中邓池沟半山中的二道坪,这里背靠红山顶,周边大片原始森林,地势隐秘又相对开阔。起初,不过竹竿搭个棚子遮风挡雨,慢慢信众多起来,竹棚改木屋,一切因陋就简。

直到一八三九年,在传教士的一再贿赂之下,土司终于发话,同意修建天主教堂。

即便土司松了口,形势所迫也不敢过分张扬。当地没人懂得西方建筑工艺,也没人见过教堂什么模样,那就采用中西结合的办法,由外国传教士指挥中国工匠施工。这项浩大工程由教堂第二任神父、法国人德耶主持,完工后的建筑将四川民居和欧美教堂特色融于一体。

邓池沟天主教堂隶属成都教区,为川西一带天主教大本营。一九〇二年再次扩建,形成颇具规模的建筑群,奠定教堂现今格局。

教堂坐东向西,占地三千多平方米,建筑面积一千七百平方米。外观毫不起眼,穿斗式木结构中式四合院,蜀地常见。

东、北、西三面为一楼一底,有厢房五十多间,供神父和学生居住;南面为礼拜堂,可容纳两百信众同时做弥撒。整座建筑未用一钉一铆,梁、柱、椽、枋、榫清一色木料,相连之处,巧施竹签扣牢。建筑风格寓中于西,朴实飘逸,精巧轻盈,庄重淡雅,与远处的雪山,以及周边郁郁葱葱的林木,恰到好处地融为一体。

教堂除了教友举行宗教活动,由于信众日渐增多,又办起灵宝传教学校,以后改名川西神学院,主要为四川西部地区培训神职人员。

学生由周边教堂选送,年轻人居多,功课有拉丁文、哲学、神学、历史等,同时传授一些实用技能。年复一年,学生们利用休息时间,开垦出大片土地,种植玉米、马铃薯和卷心菜。另外,还要喂猪养鸡放牧牛羊,学习木工和泥工手艺,类似勤工俭学。

维持学校运转花钱不多。学校收集山里野生的芥菜籽,运往几重大山之外的邛州——今天的邛崃市,换取大米,保证主食供给。每天吃一顿猪肉,蔬菜随时下地采摘,说得上自给有余。学生多则百余人,少的时候几十人。

教堂周围居住着汉族人,一旦走出邓池沟,就进入藏族聚居区,生活方式、语言习俗和服饰迥然不同。穆坪藏族信奉喇嘛教,有上九节、抬菩萨等自己的传统节日。个个能歌善舞,身穿粗糙毛料衣服,为抵御寒冷潮湿,总爱反穿羊皮褂。

藏家寨子据险而建,采用石木结构,富裕人家连底三层;座座锅庄房参差错落,依山向阳,点缀着藏家偏爱的花卉鸟兽吉祥图案。

当地农家养猪、牦牛、山羊和山地小马,种植小麦、玉米、荞麦等传统农作物。此外,传教士从欧洲带来的马铃薯、卷心菜,适合这里的土壤和气候,产量高口感好,山坡上普遍种植,一跃而为主要食物。采摘贝母、天麻等野生药材,捕捉狗熊、獐子等野兽,伐木改板子背往山外贩卖,这是穆坪人收入的主要来源。

俯瞰邓池沟天主教堂

尽管生活条件艰苦,生存环境恶劣,但这里的藏族、汉族百姓,质朴善良又勤劳勇敢。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在地区宣传部门工作的我,第一次从雅安到宝兴,了解外宣工作情况。那时的班车一天一趟,九十公里山路,碎石路占一多半。路窄坡陡弯道多,尤其翻垭子口,汽车轮子距离悬崖边,也就差那么一点。经过半天颠簸,客车总算抵达终点,一个仅能够停靠两三辆客车的汽车站。

宝兴地广人稀,经济落后说不起话。上级部门来人,当地引以为傲的,只有大熊猫、戴维神父与教堂的故事。我听得两眼放光,第二天马不停蹄,专程赶赴邓池沟。

北京吉普开到山脚,步行将近两小时,脚趴手软翻上二道坪,教堂赫然在眼前。

大门紧闭,县里的同志上前,一阵重重敲击之后,传来脚步声。开门的是一位中年男子,负责看管大院。一见是县上熟人,他热情地在前边带路,陪我们边看边聊。听得出来,守院人对近些年的变迁很是熟悉,可当我们谈及大熊猫、戴维神父这些陈年往事,他一脸茫然。

教堂的建筑结构尚算完好,只是门窗破旧,木板墙发霉腐朽,所有房间空空如也,哪有丝毫教堂的气息。进入四合院,泥泞不堪荒草丛生,满目破败景象。

“文革”期间,宝兴县石棉厂进驻这里,直到一九八二年厂子停办。职工撤离后,这里人去楼空,只剩这位守院人。

当年我离开后不久,当地落实宗教政策,全部房产物归原主。信众的祈祷声,再度回荡夹金山。二〇〇二年,邓池沟天主教堂列入四川省文物保护单位,获得多次拨款维修。后来发展旅游,大熊猫炙手可热,政府重视投入增加,终成今日局面。

远处眺望,整座建筑气势宏伟;近处观看,恍若大户人家的房舍,典型的四川西部山区四合院。步入教堂大门,却是法式风格的礼拜堂,堂内直立十根大圆柱,支撑十朵花瓣式椎栱顶棚;两厢饰长形雕刻牖窗,四季阳光充裕;中央塑圣洁的耶稣像、慈祥的圣母像和高大沉重的十字架。

步移景换,令人惊诧万分,仿佛顷刻间置身欧美。

深山老林中,这等规模中西合璧的建筑群,除此,我没有见过第二处。

说回戴维。经过七天的长途跋涉,历尽艰辛,戴维从成都来到邓池沟天主教堂。

在教堂大门口,他受到法国神父杜格里特的热烈欢迎。

一八六九年二月二十八日,戴维在日记中写道:

下午两点,我们已经安全到达了穆坪的神学院,上帝保佑!在这里我很高兴见到一位法国神父杜格里特,他在几个本地神父的帮助下,指导着五十名汉族学生。

邓池沟天主教堂礼拜堂

他乡遇故知,两位神父激动地拥抱在一起,互致问候。杜格里特同时负责川西神学院一切事务。再早的两任神父,与戴维和杜格里特一样,同为法国人。

戴维拥有一间舒适的卧室,铺的是厚木地板,一色的中式家具,床和桌子椅子笨重又结实。卧室中央摆放着一只火炉,炭火熊熊,驱赶着穆坪的潮气和寒冷。

别的神父行囊简单,不过几件换洗衣服,戴维大不同,随身携带许多设备。为此,戴维请杜格里特再腾一个大房间,作为工作室,摆放即将运来的仪器和大木箱。

戴维此行早有准备,一门心思要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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