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讲

本讲涉及词话

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

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

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出了“境界”的说法。但是“境界”这个词却使读者产生了许多困惑。王国维在用这个词的时候,有时指的是诗,有时指的是词,而且他还说:“词以境界为最上。”那么他这个“境界”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单指词还是也指诗?词和诗到底有没有分别呢?

要想明白王国维的“境界”,我们首先需要了解词的美感特质。我以为,王国维对词的美感特质是有体会的,但是他找不到一个更恰当的词来指称他所体会到的东西,所以就使用了“境界”这个词。在我讲完第一讲之后,就有不止一位听课的朋友来问我境界到底是什么,但是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们,因为你们现在对词的真正好处——也就是它的美感特质——还没有体会,王国维说的是对是错,你们分不清楚。如果我现在就谈我的看法,这看法是对是错,你们也分不清楚。所以,我要把大家的困惑暂时先存放在这里,等我把词的美学特质讲完了,等大家都能够看到词里边果然有一种不同于诗的独特的东西,到那时我再谈我的看法,你们再来判断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好,上一讲我们看了《人间词话》中关于词之“境界”的八则词话,现在我们接下来要看《人间词话》中关于词之特质的五则词话,先看其中的第一则:

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

这“要眇”和“宜修”都是《楚辞·九歌》里边的语言,是形容湘水上的一位女神,说她不但有一种深微幽隐的美,而且还有一种修饰的美。王国维说词也具有这样的一种美,说词的这种美能够传达出诗所不能够传达的内容,但不能够完全传达出诗所能够传达出来的内容。我在上次也曾简单地说过,像杜甫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和《北征》这样的长诗,记录了天宝的乱离,反映了一个时代的历史,词是没有这种容量的。词只是给燕乐的曲子所配的歌词,一首歌曲只要几分钟就唱完了,所以它不能够像杜甫那样长篇大论地叙写历史。然而词却能够写出诗所不能够传达出来的东西,那是些什么东西呢?今天,我们要用晚清的一位遗民词人陈曾寿的一首《浣溪沙》词作例子,来看一看词能够传达出哪些个诗所不能传达的东西。我先读一下这首词: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

——屈原《九歌·湘君》

修到南屏数晚钟。目成朝暮一雷峰。黄深浅画难工。千古苍凉天水碧,一生缱绻夕阳红。为谁粉碎到虚空?

诗都有一个题目,比如杜甫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那是在唐代的安史之乱中,杜甫在剑门关外听到官军收复了河南河北的消息,喜极而作。诗的标题就已经把要说的意思说得很明白了。而词呢?词的妙处在于它常常没有题目,《浣溪沙》是音乐的词牌而不是题目。陈曾寿这首词写的是什么?好,有一位朋友说:“他写的难道不是一幅西湖美景的图画吗?”那我们现在就来看一看,他是否只是在写一幅美景图画。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是比较容易讲的;而“修到南屏数晚钟”就不那么容易讲了,你要注意它的每一个语言的符号都起着很微妙的作用。比如,他为什么不说他“住到”了南屏山下,而要说“修到”了南屏山下?你要知道,陈曾寿经历了晚清的灭亡,经历了国民革命,经历了东北的伪满,经历了种种的乱离的苦难,而这些还仅仅是外在环境的苦难,其实最苦的是他的内心:作为一个汉族人,他却甘心做遗民,对已经灭亡的清朝有这么深厚的感情,这不是很难被人理解吗?

陈曾寿的祖先在清朝做过官,他的曾祖陈沆是很有名的学者,曾写过一本书叫《诗比兴笺》,这本书是学古典诗词的人都必须要读的。因为,从《诗经》开始就讲赋比兴,“比兴”这个词已经成为中国论诗常用的术语。我们学古典诗词不是都要从《诗经》学起吗?你打开《诗经》看第一首诗《周南》的《关雎》,它后边的注释就说这首诗是“兴也”;你看《魏风》的《硕鼠》,注释说那是“比也”;《郑风》的《将仲子》,注释说那是“赋也”。什么是赋比兴呢?这得先了解诗是怎么来的。《毛诗·大序》上说了,诗是“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是你的感情在你的内心之中感动了,你把它用语言表达出来,那就是诗。但你的感情又是怎么被感动的呢?那我还要提到后来的一本很重要的著作——钟嵘的《诗品》。钟嵘在《诗品序》中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人为什么要作诗?他说那是天地的阴阳之气催动了万物,而这万物的变化就感动了你内心中的性情,表现出来就形成了诗。比如说“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这是四季的气候变化给你的感动;“楚臣去境,汉妾辞宫”,这是世间人事的变化给你的感动。当然了,这是古人对诗兴之由来的一种概念。我们是二十一世纪的人,所以我们应该把它归纳得更清楚些。我以为,古人所讲的从根本上说其实就是一个“心”与“物”之间的关系问题。而这心与物之间的关系基本上有三种形式:由物及心、由心及物、即物即心。这也就是《诗经》中赋、比、兴三种方法的由来。《关雎》是诗人听到了关雎鸟和美的叫声,那是外物给他内心的感动,由此使他联想到了“窈窕淑女”是“君子”的“好逑”。这种感动的方式是“由物及心”,属于“兴”的方法。而《硕鼠》是作者真的看见了一只大老鼠吗?不是的,那是他内心先有一种被剥削的感觉,然后找来一个大老鼠的形象把他的感觉表达出来。他说:你就像一只大老鼠一样把我的粮食都吃光了,因此我要离开你,去寻找一处真正安定快乐的所在。这当然是“由心及物”,属于“比”的方法。《诗经》里除了比和兴之外还有一种方法是“赋”,这个我们要看《郑风》的《将仲子》。“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将”字读音qiāng,它只是一个发语词,没有意义;“兮”字也是表示语气的词,也没有意义。那么这“将仲子兮”四个字中就有两个字没有意义,这是为什么?其实它表示了一种口吻。因为,这是一个恋爱中的女子呼唤她所爱的人,如果不用那两个虚字而只喊“仲子”,那像什么?像父亲在喊儿子:“老二!”而“将仲子兮”的口气就委婉多了,所以有人把这句翻译为:“哎呀我的小二哥啊!”而且还不只如此,由于两个人在谈恋爱,这个仲子每天就跳墙过来和女子相会,于是这女孩子就说:仲子啊,你不要老是跳我家的里门,你不要在跳墙的时候把我家种的杞树都折断了。——说你不要这样不要那样,接连两个否定,这在恋人之间不是很伤感情的吗?所以这女孩子赶快就把话拉回来说:“岂敢爱之?畏我父母。”我难道舍不得这棵杞树吗?当然不是,我是怕我的父母骂我啊!接下来她又表白说,“仲可怀也”——我当然很想和你相会了;可是“父母之言亦可畏也”——父母的责备我也是很怕的啊。你们看,这就是“赋”的方法。它不用借一个外物来作比喻,只从说话的语气和口吻中就表现了感动,女孩子内心那种想爱又不敢爱的矛盾感情就传达出来了。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诗经·周南·关雎》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硕鼠硕鼠,无食我麦!三岁贯女,莫我肯德。逝将去女,适彼乐国。乐国乐国,爰得我直。

硕鼠硕鼠,无食我苗!三岁贯女,莫我肯劳。逝将去女,适彼乐郊。乐郊乐郊,谁之永号?

——《诗经·魏风·硕鼠》

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至于楚臣去境,汉妾辞宫;或骨横朔野,或魂逐飞蓬;或负戈外戍,杀气雄边,塞客衣单,孀闺泪尽;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扬蛾入宠,再盼倾国: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故曰:诗可以群,可以怨。

——钟嵘《诗品序》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畏我诸兄。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诗经·郑风·将仲子》

以上我简单地介绍了中国最古老的《诗经》所提供给我们的三种作诗的方法——赋、比、兴。不过大家一定要注意:它们是作诗的方法,而不仅仅是作诗的技巧,它们所揭示的,其实是作诗的时候你内心感动的由来:一个是由外物引起你内心的感动,一个是你内心先有了感动然后用一个外物的形象来表现,一个是你就直接用你说话的口吻和语气把你的感动表现出来。这就是古人所总结出来的诗歌中三种表现兴发感动的方式。刚才我说了,陈曾寿的曾祖陈沆写了《诗比兴笺》。这个“比兴”,就是从《诗经》发展下来的中国传统的诗歌理论,但他更注重的是比的方法,即所谓“言在此而意在彼”。上面我所说的都是诗,那么词呢?如果说,词也常常在表面上说的是一种东西,却引起读者联想到另外的东西,那也是“比兴”吗?我以为,那与传统的诗论所说的“比兴”是不一样的。这我们还是要看完了陈曾寿的这首词,才能知道它们是怎样的不一样。

赋者,敷也,敷陈其事而直言之者。

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

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

——朱熹《诗集传》

如前所说,陈曾寿经历了清朝的灭亡、军阀的混战、日本的挟持,经历了这种种的乱离与灾难,终于从东北回到了杭州,住在了西湖边上南屏山下,所以他说:我真是“修到南屏数晚钟”。这“修到”两个字之中实在有太多的感慨在里边。而且你看,他还不是“听晚钟”而是“数晚钟”。这个“数”字也很妙,是那每一声每一声的晚钟,其实都是他内心的寂寞和哀感啊。这就是词的要眇幽微了。一首好词中的每一个字,都起着非常微妙的作用。

下一句,“目成朝暮一雷峰”的“目成”两个字,就仅仅是“看见了”这么简单吗?读中国古典诗歌是需要有古典的修养做基础的,你的古典修养越丰富,你从中体会到的意思就越多。“目成”两个字有出处,出于《楚辞》的《九歌》。《九歌》本来是楚地祭祀鬼神时所唱的歌,最初可能是比较粗浅的,但是它经屈原改写过,其中包含了屈原的感觉和感情,所以就有了很深厚的意思。按楚地的习惯,祭神如果请的是男神仙就要用女巫,如果请的是女神仙就要用男巫。《九歌》里有一首《少司命》,是男性神仙,所以用了女巫的口吻。其中有两句说:“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说是在祭祀的大厅里虽然有这么多美人,可是那降临的神仙只对我看了一眼,我们两个就一见倾心了。这就是古人所说的“目成心许”啊!所以“目成”这个词,它是包含有感情的投入这样一种意味在里边的。“目成朝暮一雷峰”——我抱着如此专一的感情,从早晨到晚上就看着这唯一的雷峰塔,我已经把我所有的感情都寄托在它上面了。而这雷峰塔呢?它真是美丽极了,黄昏时的满天晚霞染就了从橙红到浅黄之间错综复杂的、深深浅浅的多层颜色,没有一个画家能够用人工的色彩把它画出来,那真是“黄深浅画难工”。

“九歌”之名,来源于“九天”。古代传说上天有九重,所以称天乐为“九歌”。后人承用为祭神之乐,以九个乐章充其数。

雷峰塔是北宋初期建造的,而陈曾寿来到这里是什么时候?已经是民国初期。从北宋到民国,千年往事都已经过去了,这雷峰塔就一直矗立在青山绿水的西湖边,阅尽了人间千古兴亡。所以是“千古苍凉天水碧”。那么这个“天水碧”,看起来不就是说上边是青天下边是绿水吗?可是你一定要知道中国古典诗词的妙用。写旧体诗和写新诗是完全不一样的,写新诗可以由你自己想出一个新的语汇,找出一个你认为恰当的语言;而写旧体诗就有一个古典的背景,它的文本里边的每一个符号都是带有古典传统的。这“千古苍凉天水碧”里边其实藏着一个故事。大家都知道五代十国里的南唐,南唐的李后主是很有名的,他是一个有才华的诗人,却不是一个好皇帝。这个人非常喜欢歌舞宴乐,养了一大批歌儿舞女,这些歌儿舞女需要做漂亮的衣服来穿,那么有一次,他们就把一匹丝绸染成浅蓝的颜色,晾在外面,到夜间忘记了收进来,第二天早上一看,经夜间的露水浸染过的这匹丝绸,它的颜色比他们以前染过的任何一匹丝绸都漂亮。于是,这种蓝色就被起名叫作“天水碧”。可是你要知道,古人认为很多盛衰兴亡的事情都是有预兆的。宋朝的皇帝不是姓赵吗?赵姓的郡望就是天水——所谓“郡望”就是指一个姓氏中最有名望的家族的所在。而这个“碧”字呢,在古代是个入声字,读音同“逼”字。所以,“天水碧”就预示了南唐将要亡于北宋的这样一个史实。

天水碧,因煜之内人染碧,夕露于中庭,为露所染,其色特好,遂名之。

——五代无名氏

《五国故事》卷上

南唐是亡于北宋了,那么现在陈曾寿所经历的,又是清朝的败亡。所以他说:雷峰塔在西湖边阅尽了多少朝代的盛衰兴亡,而我陈曾寿在西湖边上,和雷峰塔一起,也看到了那么多的盛衰兴亡。所以你们看,这首词表面上都是风景,但内里却隐藏着很多的感慨悲哀。在历史上,对待盛衰兴亡和改朝换代,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态度。像五代的冯道,曾历仕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四朝,还得意洋洋地自称“长乐老”。那么陈曾寿呢?清朝已经灭亡了,而且他自己是一个汉人,为什么要做清朝的遗民,为什么对那个已经成为日本傀儡的溥仪还有那么深的感情呢?这就是古人所说的“看得破,忍不过”了。陈曾寿本来是溥仪皇后婉容的老师,溥仪非常信任他,在离开天津时把天津的一切事情都交托给他,到了东北以后又几次叫他去。他不愿意在伪满做官,不肯去,最后溥仪说,你来管我们祖先的陵墓吧,他不得已才去了东北,但溥仪祖先的陵墓后来好像也被日本人霸占了。陈曾寿为什么不能够断然离开溥仪?因为溥仪是个小皇帝啊,他即位的时候才是个三岁的孩子,清朝的腐败和灭亡并没有他的责任。其实像王国维、陈宝琛他们也是一样的,但他们这种感情放到现在确实是很不容易说清楚。正是由于陈曾寿从内心摆脱不了,所以他无可奈何。那么他这些感情的来龙去脉,我用了这么多的话来解释,而陈曾寿他也说了这么多话吗?没有啊,人家陈曾寿只是说:“一生缱绻夕阳红。”你看他用的这“缱绻”两字,都是绞丝边,都是缠绵不断的,都是双声叠韵的,那就是他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啊。而且人的一生留恋什么不好?像陶渊明“抚孤松而盘桓”,他留恋的是松树,因为松树是独立的、挺拔的、在霜雪中都不凋零的。而你陈曾寿为什么留恋夕阳呢?你这一生缱绻不能摆脱的,难道就是夕阳那即将消逝的颜色吗?

而且还不仅如此,如果眼前还有那个雷峰塔,还有那黄深浅的背景,还有那夕阳红的颜色,那么你还有一个可以留恋的对象,还可以“目成朝暮”,还可以“一生缱绻”,而实际上,现在连这个夕阳红的雷峰塔也没有了。在陈曾寿写这首词的那一年,雷峰塔倒了。所以他说:“为谁粉碎到虚空?”为什么连这一点点聊以缱绻的对象都不能够保留呢?——听说,现在已经重建了新的雷峰塔,不过旧塔的遗迹还留在那里,供大家参观。

雷峰塔,位于浙江杭州西湖南岸夕照山的雷峰上,南屏山日慧峰下净慈寺前。始建于北宋太平兴国二年(977)。北宋宣和年间和明嘉靖年间曾遭遇两次大火。后塔基砖被迷信者盗窃,致使塔于1924年9月25日倒塌。

所以你看这首词,它的“目成”两个字的深厚的意思,它的“天水碧”这样的典故,它的“缱绻夕阳红”的那一份心情,都是非常微妙的。这些东西如果用诗来写就变得落实了:你说你眷恋故国?你说你忠爱缠绵?那太落实了,你不会那样说的。这也就是王国维《人间词话》说的“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了。而且你看,这么短的一首词我为什么讲了这么多?因为在短短的七个字里边他就有说不完的意思,给读者非常丰富的联想。这就是王国维《人间词话》所说的“词之言长”啊。那么,王国维所看到的这些词之不同于诗的特质,如果说用“境界”两个字来概括不是很恰当的话,那应该怎样表达呢?我们先不急着总结这个问题,到最后我会给大家一个答案的。现在我们还是接着看王国维《人间词话》是怎么说的。

王国维论词之特质的第二则词话说:

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

所谓“雅”,当然是典雅的、正当的、不偏邪的。什么是“郑”呢?《诗经》里有十五国风,其中一个就叫《郑风》。周天子派使者到各诸侯国采风——所谓采风,就是收集各地的流行歌曲。在采集来的各地流行歌曲之中,郑国和卫国的歌曲常常都是涉及男女爱情的,于是就有了“郑风淫”的说法。所以这个“郑”是和“雅”相反的,指的是那些淫靡的、不正当的诗歌。我已说过,《花间集》本来是文人诗客们给歌伎酒女写的歌词,在那样的场合下,这些歌词只能够写美女和爱情。那么这些文人诗客,你也写美女爱情,我也写美女爱情,内容虽然相同,但不同的人写出来却有不同的风格,因此也就有了“雅”与“郑”的区别。那什么样的是“雅”,什么样的是“郑”呢?现在我就要从《花间集》里边举几个例证来看一看。我们先看欧阳炯的一首《南乡子》:

二八花钿。胸前如雪脸如莲。耳坠金环穿瑟瑟。霞衣窄。笑倚江头招远客。

“二八”是16岁,那是女孩子最美妙的年龄。从前我刚到加拿大的时候,带我的两个女儿去买衣服,那个卖衣服的店铺就叫作Sweet Sixteen。可见不只古人,连西方人也有这样的看法。“花钿”,是头上戴的珠翠的装饰,这里用来指代这女孩子。“胸前如雪脸如莲”是说,她胸前的皮肤像雪一样白,她的脸像荷花一样美。“耳坠金环穿瑟瑟”,她的耳朵上戴着一对金耳环还不说,金耳环上还穿着美丽的珠子,“瑟瑟”是一种珠子。“霞衣窄”,她穿着像天上彩霞一样五彩缤纷的衣服,这衣服很窄,是紧身的。古代妇女一般不像现代妇女一样喜欢露出身材曲线什么的,她们一般都穿宽袍大袖。所以这个女子不是居家的女子而是在江头摆渡船的女子,现在她正在面带笑容,招呼客人上她的渡船。你看,这就是欧阳炯写他眼中所见的美女。西方女性主义有一本书叫《第二性》,书中提到女性是男性眼中的“他者”。男性看女性不是以平等的地位,而是以一种带有欲求的眼光,一种male gaze。欧阳炯这首词,就是这样的一种眼光。下面我们再看一首薛昭蕴的《浣溪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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