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仁明(台湾,著名学者)
五四运动之后,新知识分子登场,取代了传统读书人。读书人的传统意识,虽说从此日益淡薄,却是不绝如缕,未尝真断。直至“文革”,这传统意识才彻底连根刨起。从此,士绝。
士绝,随之,文脉断。文脉一断,世间遂只剩文学,不复有文章。
文学,有小资文学,有工农兵文学。两者虽可反映时代,皆有动人之处,但前者多半耽溺于某些情调乃至玩物丧志终至于大废不起,后者则不平之心过多过甚乃至激愤不已弄成了一身戾气。于是,所谓文学,总是让人起于向往,继而魅惑。一代代的文学青年,奉着神圣之名,高举文学大纛;捧持着理想,要献身于所谓文学。于是,他们大量阅读,不断讨论,不断活动;他们浸润于此,沉酣于斯。从嗜读,变耽溺,待时日一久,所谓文学,终究让他们生命无法获得清安,于是,或觉有异,遂起而挣扎;然而,病已重,疴已沉,那一身的忧郁愤懑,多半已成痼疾,又岂是容易?
文章不然。文章,士之所为。孔子云,“士志于道”。道,修行之事;换言之,但凡志士,必有修行之自觉;志士之首务,是将自己修得心中时时有个清平世界。因为有此清平世界,“诚于中,形于外”,故而士之文章,必让人眼亮气清,精神一好;但凡文章,必然青天白日,无有阴郁;但凡文章,必可使人世安稳,岁月静好。于是,只要是好文章,读着读着,都可令人开豁,顿觉天清地宁。正因为文章之根本体质如此,所以,中国人常说“文章华国”,也因此,曹丕说,文章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
百年来,中国读书人苦痛不安,究其原因,固然林林总总,但关键之一,正是这文章传统之断绝。因文章断绝,不复清明,不再朗然,故读书人尽管浸淫于文字,成日为文,竟日读文,却不仅无益于自身之澄澈,反倒加深一己之苦痛与不安。结果,越读越苦,越苦越读。读书人本想从文字中获得解脱,没想到,却越读越纠缠不清;本想疗伤止痛,却不知不觉中变成了自戕自虐。噫!悲夫!
所幸,物虽极,必反之;凡事否极,亦终将泰来。百年苦难之后,今日中国,已渐有一阳来复之机。于是,所谓国学,蔚然成风;儒释道三家,骎骎然勃发兴起。近十年来,读书之人,渐有修行之切身感受;有此修行自觉,则断绝已久的士之传统,庶几可再重建。士再现,文脉可续;文脉一旦涌动,则文章亦将光大人世。届时,一篇篇的华国文章,将再如星宿历然,熠熠生辉;更如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于是,我新识了姚展雄(印心居士)。展雄现居西安,十年之前,他因缘际会,开始习禅。从此,文风一变,不再拘泥于所谓的文学创作,转而往道艺交参的文字修行潜心精进。不知者,或惋惜他背离了数十年来的文学主流;知情者,却庆幸他回归了暌违已久的文章传统。但是,真要回归,又岂是容易?昔日孔子言道,“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即使王者,都得三十年才能歙然有成;何况百年来历史气运之倾颓,真要全面匡正,欲开粲然新局,又岂能急在一时?世人皆云,十年磨一剑;但真说到文章,却又是千古之事。是呀,文章千古事!志士的一生,从来,也就是一生之修行。展雄习禅十年,今日交出了这本书,虽说令人眼亮气清,虽说可喜可贺,但是,展雄往后的文章修行,一如中国之文明再造,眺望未来,那期待,又岂是区区此文所能言尽?
壬辰仲秋于花东纵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