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在马伦巴 4

他决定不了要如何与她告别,她待他如父如兄,告诉他许多外面的事情,她的家人、同学和街上的事,虽然透过她小女孩眼光的描述十分新鲜,却不知怎么会跟他想象的如此一模一样,包括他们喜欢的玩具和排行榜,男孩子圣斗士字母机器人火柴盒汽车,女孩是漂亮宝贝丽卡娃娃和好贵好淫荡的芭比娃娃及最便宜才一百五十元的Candie娃娃;包括她母亲好典型的在开一家只有两张镜台位子的家庭美容院,早先玩大家乐,现在舍六合彩在玩股票(若她在玩六合彩他很愿意定期奉送几个明牌或公式,因为眼前好多杂志里都有);包括她抱怨父亲说要买车说了一年多至今仍无法带她们一家人去小人国玩,他知道她父亲其实是在观望进口汽车关税降百分之五后还能不能刺激水货跌深些;还包括他们这条街口那家录影带店二三楼整个装潢过改开MTV,他给她钱的时候,她常会约两三个同学或邻居,一口气看完十来集的港剧,她最喜欢梁朝伟和刘德华(他们一定如他所料的是gay),她听出他话里的广东腔,常向他确定一些简单的粤语,问他“孖”字怎么发,他说“妈”。她不相信地笑起来,以为应当发作蚊子幼虫孑孓中的一个音。

他无法理解他足不出户两年,而世事全如他所料。他并不信任每天十来份报纸和每个月每半个月每周涌来的那些大大小小各形尺寸的杂志(摇摇晃晃吊挂在玩具橱上风中之烛似的好危险如其内容),但他皆以作测验题式的阅读方式来推敲答案,不知怎么总能考九十分以上,例如每天晚报来前,他总先解一题数学题似的认真思索当日股市涨或跌多少点,因为都答对了,以致失去面对不可预知的猜疑乐趣,只好开始猜当日成交总值,但那似乎更容易。

报纸杂志上的社会新闻像小说,小说却痴人说梦似的早失了现实感。

多么奇怪的世代啊,那么多荒诞不经山洪暴发般的资讯竟可以导出这么多自己如此正确的答案。排行榜上的书果真是最烂也最好看的,最社会主义反帝反美的杂志登了最多跨国企业广告,其精美如同其中报道苦难的照片,因此他很想读者投书建议他们以黑面蔡杨桃汁广告取代可口可乐健怡,以大同取代PHILIPS,以张国周强胃散取代日商三共胃肠药,等等;他且自信地把《青年日报》与《民进报》放在一起卖且销路同样差,以致邻里长先后来劝导过他有碍观瞻,但他仍坚持不改因为实在找不出有如此相像的两种刊物;他且热心地把所有政论杂志按政治光谱排列展售,总苦恼地发现每次不是缺这就多那,害他为了分类得认真地阅读,因此发现它们消失和出现的原因竟都一样,都宣称因为历史阶段的任务已达成或将开始而停刊或创刊;他且自觉巧妙地把一份完全拉不到广告的人文杂志与《摩登家庭》并列,认为在装饰生活和灵魂上它们负有相同的责任。

还有种种他无法归档的杂志,每次有收购旧报纸的拼装车经过,他都要好压抑自己才不致脱口喊住那老板把它们全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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