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丽群
说起来我跟胡迁有两面之缘。2014年他来台湾参加金马电影学院,学程结业功课是改编一篇短篇小说,因其中有我的作品,便被主办单位找去开了场两小时的短会。
匆匆来去,印象里就是一群敏思闪烁的年轻人,我昏头昏脑,瞎说一场,会后却收到胡迁认真写了 e-mail 过来讨论,态度大方,应对有古典的节度。他回北京后,彼此也偶尔通信,某日他很客气,先问能不能寄作品给我看,我答复了,才发过来。老实说我原先没有什么预设,读过却着实吃惊:他似乎太没有自信了,这是很好的小说,干净,浑然天成。他对文字这古老介质的驾驭能力可谓天造地设,每个字是似有若无的纤维,每段句子是气孔绵韧的密丝,分分寸寸,行若无事,在你意识到以前他已捻出漫长的线索,在你意识到以前嗖一下已被卷了进去。
他不像许多人克制不住以其为鞭的诱惑,也不要喧嚣抽打读者,制造浮夸的声响与迹象;他沉默地缠缚,沉默地收敛,丝线一点一点绞紧了勒深了,心仿佛都要裂了。
但写出这样小说的作者,到底是那群均貌似明朗的学员里的哪一位呢?……两年间我一直没搞清楚,但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因为这未免也太少根筋。
直到2016年他以中篇《大裂》得到台湾的BenQ华文世界电影小说首奖,因领奖再来台湾,有机会请他喝个咖啡(饭则被小说家骆以军抢去),才大概算认识了,是个从整体到细节都很清爽的年轻人,言语简洁,带冷涩的幽默感,眼光明澈宛如少年手心紧攒的弹珠。人不似其文。我一下子有点懵,无法理解他的写作中为何会出现那样极致的伤害性,就忍不住问了:“为什么你会写这样的小说啊……”
真是愚蠢的问题,这甚至是我自己作为写作者最讨厌遭遇(并往往顾左右而言他)的问题。但胡迁恳切回答。其实他本人的质地能够说明很多:一个心灵如精密仪器的青年,多半会因人世各种避无可避的粗暴的碰撞,而时时震动,为了不被毁损,难免必须长久出力压抑著位移,那压抑的能量终要在他的写作中,如棉花一般,雪白地爆绽了。书名“大裂”两字或者是无意识的流露,却也收束出胡迁作为一个创作者的内在风景,他的小说中每一抹淡到几近透明的草灰蛇线都有繁复意象,语言平静,一丝滥情自溺的赘肉都没有,落在地上,望似滚珠,若去拈起,才发现是水银,凝重荒暴能让人从头裂开到脚,剥掉了一身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