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流(4)

如来时那样汹涌而突然,午后两三点钟,那些摊贩悄然离去。吴镇空荡荡的,透着忙碌之后的安静、慵懒和被掏空了的疲乏。

医生坐在柜台的电脑前,边网聊,连看电视连续剧。诊所后面茶室的牌场生意正好,斗地主的渐到酣处,输赢已见分晓,这会儿谁都不能先离开,赢的离开不厚道,输的离开不甘心。

铲了一上午煤的德泉从煤场出来,提着他六十年来几乎从不离身的化肥袋子,沿着街边的阴影,头半低着,一步一步地溜过去。他没有在他的医生堂弟的诊所门口要酒喝,也没有到食堂门口要馍要汤,更没有到胖美人焕莉的洗化店门口看焕莉。他知道这时刻大家都昏然欲睡,没心情打发他。这个小时候脑子被淹坏了的可怜人,矮小干瘦,脸如化石,透着因岁月漫长艰辛而铸造出的坚硬,只有一双眼睛灵活地滴溜乱转,在地上寻找着一切可以捡拾的东西。他在吴镇转悠了几十年,乞讨、干活,睡草垛、墙根、广场、河边,居无定所,却也一直结结实实地活着。

街市空了,人声息了,天暗下了。亮白刺目的街道柔和起来,两边的垃圾在昏暗之中变为一团团模糊的突起。凉爽的风从湍水河宽阔的河坡里吹上来,吹走白天的沉滞、闷热,炊烟升起,人们收回朝着街道的空茫而涩重的眼睛,回到家庭内景,开始收拾打扫,准备晚饭。

六点多钟,德泉已经从河里转了回来,手里的袋子装满各类垃圾。他坐在他的领地里面,开始细致地为这些垃圾分类。再过一会儿,他白发苍苍的母亲就来送饭了。胖美人焕莉洗了脸,开始在柜台后画眉涂粉。她游荡了一天的风流倜傥的丈夫就要回来。医生"吊着个屁股"(他的姐妹们对他走路姿态的形容),哼着个小调,在灶前忙碌。每到这个时候,他是愉悦的、幸福的,也是愧疚的、自卑的。他希望有一天,能拿出大把的钱给老婆。可是,他偷偷做的那些生意一一失败,它们都太过富于诗意,散漫、随性,他正经历着人所共知的失败、痛苦和财政困难。而他老婆,永远是最后一个知道他又一次欠了巨款的人。

几个衣着崭新的孩子推着轮椅,从吴镇的老街道呼啸而来。他们在老人脸上涂上厚厚的化妆品。老人脸蛋红艳艳的,眼睛周边厚厚白白的粉,头上绑一把肮脏的青菜,再配上天真的笑,俨然一个滑稽而凄惨的小丑。他们推着轮椅,一次次用力送出去,轮椅向前急速滑行,老人的身体向后仰着,好像要摔倒的样子,但每次都安然无恙。

有路过的大人认识其中的一个孩子,好奇地问,那是谁啊?小孩回答,不知道啊,我们在那儿看见的。他向身后的街道随手指了一下,好像老人是从幽暗的虚空中诞生。

有孩子拿着一大块馒头,塞到老人半张的嘴里。馒头卡在嘴巴里,老人不会吞咽,也不会吐出。孩子又使劲往里塞,老人的嘴巴鼓成一个圆球,憋在那里,眼睛几乎要突出来,眼泪也憋了出来。孩子们害怕了,用手捏老人的脸,拍打她的面颊,伸进嘴巴去掏,又使劲捶她的后背。一个大的孩子用双手卡住老人的脖子,一遍遍往上提,希望把馒头逼出来,另外几个孩子拽着老人的胳膊、腿,往不同方向拉伸。老人头一会儿左右来回旋转,一会儿又被揪得像一个低头示众的罪犯,脸也被撕扯得七零八落。

一直结实地捆扎着老人的绳子突然滑落,老人的身体一下子放松,全身软了下去,头猛然顿到膝盖上,卡在嗓子里的馒头被吐了出来。站在前面的孩子被吓了一跳,本能地接住老人的身体,后面的孩子拼命把老人往轮椅上拉扯。其他孩子又去找来一些绳子重新捆绑老人。半点钟过去,老人的胸前、腰部、腿上,又被捆上了五颜六色的绳子,一道道的,像一只包好的、待煮的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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