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永夜(8)

十年前,当日本被海啸吞没的时候,新田一郎先生失去了他的儿子和女儿、他的父母,还有他的兄长以及他妻子的父母。他和妻子因为到美国旅行而逃过一劫,但在那之后,这两个问题就日复一日地在他心底咬啮着,生长着。

在这永夜的城市里居住着的,都是幸存者。我们曾失去所爱,失去家人,失去父母或者孩子,失去故乡,失去一切。我们活在这里,仅仅是因为我们不曾在十年前死去。

这世界是如此空旷,月亮破碎成千百万片,它的残骸依旧照亮我们。在这个世界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幸存者同时又是谋杀犯,十年前,我们谋杀了月城里的伪人,同时也谋杀了我们自己的世界。这是一场规模惊人的犯罪,却没有一个人可以对我们加以审判,因为有资格作出审判的人都已经逝去,唯有罪人苟活于世。

当我们在黑暗里挣扎求生的时候,当我们仰起头看着天上的反射镜、自欺欺人地把它称为黎明的时候,当我们努力忘记每个人的背后都至少站着一位血亲的鬼魂的时候——新田先生选择了死亡。他用他的整个生命说:

不,这无法安慰我们。

就着巴士里昏暗的灯光,杀手反复地读着那个故事,很俗套,而且很傻气的故事。但《死于伪黎明之下》这个标题很有趣,昨天他第一次读到的时候就记住了,事实上,今天处理教宗这个活儿的时候,有一部分灵感就来自于此。

他的手指滑向站点页面右上角的作者简介。

夏歌,女,自由撰稿人,往事撰写者。致力于讲述那些逝者的故事,如果你还记得灾难来临前那个最后的夏天,如果你希望讲述你爱过又失去的那些人的故事,请联系我。

电话:404—2BORNOT2B

杀手犹豫了片刻。

事实上,三年来,这个念头时不时地就会冒出来,令他犹豫一阵子。他甚至曾经允许自己想象一下,想象自己是如何将往事讲给那个女人的。

——嗨,女士,你好,我是个杀手。我想要给你讲死者的故事,是的,我杀过很多人,比你想象的大概还要多很多,但是别担心,我只有两个故事要讲。

——对不起,先生,大部分人只讲一个。

杀手自嘲地笑了起来,坐在他身边的是一个满脸不耐烦的年轻人,抬头瞪了他一眼,便又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机屏幕了。

默默地又读了一遍那个故事后,杀手关掉了手机。他觉得自己也许已经处于疯狂的边缘,但干出这事儿则会把他推入实实在在的疯狂:他居然打算向一个陌生人讲述他的过去,他的往事,以及那些鲜血淋漓不堪回首的真相?

但自从三年前他第一次打开这个网站,看到这个叫夏歌的女人撰写的那些故事之后,他就一直有这个念头。只是从未付诸行动。

他要怎么行动?

只要他一开口,说出自己是个杀手,肯定就会吓到她。那个讲故事的女人会惊叫起来,或者晕过去——如果她不那么脆弱,多半会冷静地挂掉电话,甚至报警。

她不会听他的故事,一秒钟都不会听。

他不是没考虑过另一种可能性:他或许可以给她讲一个修订过的故事,稍微扭曲一点事实,淡化一点后果,修改一些细节……既不会吓到她,也不会让他自己承受身份暴露的风险。

但那就不再是他想要的了,那将成为一个别人的故事,从一个伪装了自己的男人口中讲述出来,而这样做对他和死者都毫无意义。

不,这无法安慰我们。

杀手突然意识到,正是那句话让他再一次有了这么做的冲动,无论那个女人是出于什么理由写下那行字,是哗众取宠还是装腔作势,或者真的是出于本心——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大声地把它说了出来。

这无法安慰我们。

他抬起头,从车窗向外望去,反射镜已经转过了一个角度,只剩下一条细细的弧线还在天穹中闪亮。群星遥远暗淡,而月球碎片拼缀成的河流依旧在天空中缓缓流淌,折射着浅白色的光芒。

地球的这一半陷入永夜已经十年之久,从月球崩毁的那一天起,这片土地上便再无旭日升沉。但仍有人把这个时刻叫做黄昏。

伪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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