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些路要独自行走(1)

2015年9月5日,在我二十五岁生日后不到四个月,早上五点钟,爸爸过世了。

他病了七年。从2008年4月,我高三时候,他就病了。血栓性血小板减少性紫癜。体内血小板含量很低,凝血功能很差。不能磕着碰着,刷牙牙龈出血也很麻烦。好端端的,就会内出血,身上各处都是青斑和血瘀,大小便泛红。

医生说,这病的死亡率很高,让我们有心理准备。血浆置换手术是目前最好的治疗方式,但也不能保证一定治愈。要做多少次也说不准,得看病人的身体状况。恢复得好,两三次就行了,恢复不好,就是无底洞了。当然,也要看家属的经济条件,一次手术要五千多。

妈妈把家里的钱都花光了,还问亲戚朋友借了十来万,终于治好爸爸。出院的时候,爸爸虚弱得就像瘫痪中风的病人,每天躺在床上休息。吃喝拉撒,都要人照顾。因为大量使用激素药,他浑身浮肿,像泡在水里很久的尸体。脸上东倒西歪,都是赘肉,如同橡皮泥捏的一张脸。但妈妈已经心满意足,她只要爸爸能吃能睡,能走能行。爸爸在,这个家,就有个家的样子。

后来爸爸稍微恢复了些,但走路都要扶着墙,弱不禁风。看电视看十分钟就头晕眼花,满头大汗。身子太虚,很容易咳嗽、大喘气。每天躺在床上睡觉,醒来就是吃药吃饭。医生开了一堆药,说千万要好好照顾他,按时吃药,每个月来医院复诊,查血常规。这病只能药物抑制,没法根治,很容易复发。我以为医生是习惯性嘱咐,跟谁都这么说。谁知道后来,我爸真的复发一次又一次。

前两次复发,都是在上海治的,做血浆置换手术,后来实在治不起了,家中已负债累累,再没有可借钱的亲友。回东台老家,在市医院用药物治疗,环保素软胶囊,死马当活马医,居然也治好了,医药费便宜很多。加上家里申请了“低保户”,能报销大半。后来我大学毕业,工作赚钱,把家里的债务还掉不少。比起从前,经济压力小了很多,偶尔复发也能应付。

但这次复发特别严重,往年用过的药都用了,又加了许多新药,都不在报销范围内,一天的医药费就要两千多。我存的钱很快花光了,但爸爸还是没起色,且患上新病,肺部感染,破了一个洞。大概是这些年吃了太多药积累的副作用。病情恶化很快,终于回天乏术。

过世前,他病得没个人样。浑身淤青,手臂上都是紫红色的斑点。一直咳血,嘴边都是结痂的血渍,每口呼吸带着腥臭的味道。嘴里溃烂了,嘴唇上全是破皮,什么也不能吃,只能喝汤水。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神情涣散,很痛苦地呻吟着,简直生不如死,谁看了都不忍心。他挣扎着,有求生意识,可终于还是咽气了。

我哭了一整天。

七年了!从2008年到2015年,从十八岁到二十五岁。整整七年!这七年都过的什么日子!每天提心吊胆,不知道爸爸什么时候又要复发,像照顾婴儿一样照顾他。对着他那张浮肿的脸,看着桌上瓶瓶罐罐的药,想起他从前健康壮硕的模样。我想不通,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不公平!

爸爸一旦复发,我更加提心吊胆。不知道又要花多少钱,得找谁借钱。每天跑医院,照顾他,询问医生护士,他情况有没有好转?什么时候做手术?还差多少钱?坐在走廊上的长椅上,惶惶度日。

七年了,同龄人最青春美好的年岁,我没过一天的安稳日子。不知道无忧无虑是什么滋味,总是焦虑,发愁,唉声叹气。心理压力很大,每天晚上做梦,醒来头晕脑胀。常常心动过速,喘不过气来。只求爸爸能活着。大三就在外面实习,拼命赚钱、省钱、存钱,给他治病。我也早有预感,他的病,迟早会要他的命。结果这一天真的来了。二十五岁的我,再没有爸爸。

一向坚强乐观的我,跪在棺材前,咬牙切齿,掉眼泪。我跪着,他躺着。我跪在棺材前,他躺在棺材里。我生,他死。阴阳相隔。我难过。我愤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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