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单以吃论,人是不及许多东西的,比如羊。羊吃草,什么草都吃,羊不必为吃草而种草,低头啃就是了。所以羊的生存是悠闲的,没有愁心,散漫得随心所欲。枯冬,羊干草也吃,一样津津有味,裹着自己天生的皮袄,不知道什么是严寒。这样的衣食无虞人羡慕,人不能够。
荒村的忙碌几乎都是为了吃,一年四季不住地劳作,艰辛苦过牛,但完全吃饱的时候不多,有的人家还要断炊。断炊一词如今只能是想象,到邻家去借米,这是什么样的心情和脸面?荒村的光阴里常有这样的事,这时候人是连羊都不如的。
在荒村,世代家教的第一课就是惜食。惜食,掉在饭桌上的一粒饭粒,白得很瞩目,都要拣起来纳进嘴里。有时饭粒嵌在了桌缝里,大人忽地拍桌子,饭粒也惊恐,慌忙跳出来。如果不拣,大人高举筷子在你头顶,说:不惜食,你会遭雷劈的。高悬又立即要劈下来的筷子,有闪电一般的不容,是借了天威的样子。吃甚至大过天威去,荒村俗话:“天雷不打吃饭之人。”是对“吃”的一种尊重,唯“吃”难得,有怜悯,天雷都容你吃完再打你。
我们从小对吃有“天”的联想,雷雨天做了坏事,内心忐忑怕遭雷打,就会去捧一只饭碗在手里,装成吃饭的样子,等雷声在头顶轰隆隆地过去。
芥菜喜欢冷天里长大,与青菜、麦苗一样过冬。冬天菜地的鲜绿,是芥菜。青菜霜打后会萎蔫儿,芥菜则是越寒越来精神。雪后田野、菜地里,霰雪被风微尘般从地面吹起,黄昏四野茫茫白,雪被下的芥都是碧绿地苏醒着。
有一种芥菜叫雪里蕻,叶色暗绿,梗细叶碎,早春就要上蕻(抽花苔),开花只比梅花稍晚一些。从没见过大片芥菜开花的,芥菜没上蕻就要收净,留着开花的是菜种。白萝卜开花是萝卜一样的白,其他的菜开花好像都是金黄色,芥菜花的颜色我已经忘记,印象里芥菜一直是绿的,绿得开不出花来。
雪里蕻割后晾在墙头,院子里,甚至路边,芥的气息清辣。芥末就是芥菜籽的末,而芥菜的辣稍淡,生芥菜鹅喜欢吃,会辣得晃头。荒村种芥菜是为了腌咸齑,咸齑即咸菜,荒村保留了这么个古词音,外人听起来颇为费解。
菜晾瘪后,就大缸用盐腌,腌得发霉生白花,一直到腌熟可以生吃无辣味,颜色也变成了焦黄。芥菜腌的咸菜里,雪里蕻风味最佳,荒村把这样的风味叫作“鲜爽”。咸齑腌好可吃一年,春天新笋出土,刚好咸齑初熟,咸齑就可与新笋烧笋丝汤,这就很鲜美。晚一些土豆可以吃了,就可做咸齑土豆汤。也有炒的,咸齑豆腐渣。这都是常菜。而咸齑作为常菜的理由还在于可以与所有的海鲜同煮,海鲜与咸菜的味性能互显,因为都是很有鲜味的东西。包括贝类,都是腌咸菜的汁水清炖,才会最好吃。
大汤黄鱼是宁波菜中的名菜,就是咸菜黄鱼汤。而最能将咸菜的味道提到极致的是鳓鱼,新鲜的鳓鱼是闪亮银白的,荒村叫鲜白鳓鱼。鲜白鳓鱼煮咸齑,是荒村一个男人的绰号。菜的味道,经典得可以成为人的绰号,你就大约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好吃了。从前,海里的鱼,地里的菜,都是荒村自己有的土产。
雪里蕻最不能使我忘记的是雪天。缸灶(破缸做的灶)烧着通红的柴根,大铁锅煮着一锅雪里蕻,我们都缩在火堆旁,菜香飘出门外去,在飞雪中弥散。一天就这样窝着,饿了咬菜根,直到雪积起来,满世界雪白。天暗下来时候,炉火更加红,暖到心里去。大雪纷飞,天地都被关在门外。
后来这情景经常成为我做梦的背景,或是与三五知己在大雪的荒村里炖着芥菜围炉夜话,或是与梦里的红颜在这样场景下的雪夜里言欢。雪中,茅草屋,炉火煮着雪里蕻,成了我梦里世界最温暖的东西。
如果梦到红颜时,就最好屋外不远处的溪边还有一两树红梅在怒放,当然不必冒雪去看,想一想有这样的意思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