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树记(4)

我当然要为此献上一条哈达,和我内心一些沉默的祝祷。我当然很高兴和当地的同胞一起在塑像前合影留念。格萨尔的英姿高高地矗立在我们身后,背后,是深远的蓝空和洁白的流云。作过一个梦,在拜读一位喇嘛诗人的诗句,惊奇他突然摆脱了那些陈腐的修辞,把流云比作精神的遗韵与情感的馨香。

我来到这里,不止是因为结古镇这个古老城镇正如何成为一个新生的样板。更因为我一直在因虔敬的固守而踟蹰难前的文化中寻找格萨尔史诗中那种舍我其谁的奋发精神与心忧黧首的情感馨香。

因为这种奋发,松赞干布的大臣去到了大唐。

因此,一个美丽女子走上了从大唐长安到吐蕃都城逻些的漫漫长途。因为这位唐朝公主的经过,结古这个今天还焕发着生机的名字从深沉的史海中得以浮现。一千多年!我们在板房中任手抓羊肉慢慢冷却,任杯中啤酒泡沫渐渐消散,嘴里感叹着:一千多年!即便这一千多年来,我们可能不断转生,但失忆的我们,只能记得此生这几十年的我们并不真正知道一千多年是怎样的悄然流逝同时又贯通古今。聚集的财富消失了,权力的宝座倾屺了,流传至今,只是深潜的情感与悠久的文化。

又一天的太阳照亮了大地。

负责接待我们的主人把我带到了浩浩荡荡的通天河边。他们好意,不让我只去看一个又一个重建项目。他们相信,物质的重建会很快完成,但文化方面的重建会更加漫长与艰难。所以,他们还邀我们看看风景与文化遗存。我们来到通天河边的肋巴沟口。大河水深沉地鼓涌着向东南而去。河岸上,那些草地与绿树被太阳照得闪闪发光。主人带我看一面摩崖石刻。一面向河的石壁上,浅浅的线条勾勒出一尊说法的佛。佛头上有一轮月晕般的浑圆光圈。佛像的风格与镌刻方式透露出久远年代的气息。更加显出年代特征的是,说法佛侧下方那个戴着吐蕃时代高筒帽的男子,和与阎立本画中一样留着唐代女人发髻的面孔浑如满月的女子,她的手中,还持着一枝开放的莲花。

文成公主从唐蕃古道入藏时,曾在玉树的结古一带作较长的休整。传说这壁说法图就是她留下的。那么,那个顶着唐式发髻者,是她为自己所作的造像吗?佛法从印度兴起,绕过青藏高原,东渐汉地,所谓“佛法西来”。这时,佛法又从东土向西而去,并在西去途中,在此留下了清晰的印迹。

瞻礼之时,当地的朋友争相为我解说,使我深感温暖。

然后,我们溯汇入通天河的飞珠溅玉的肋巴沟溪流而上。沿途,满溢着碧绿草木的馨香。一千多年前,文成公主踏上了这条道路。而这条道路显然比一千多年更古老。一千多年后,这条路还像新开掘出来一样,前些天的雨水在泥路上留下清晰的冲刷的痕迹,祼露的石头干干净净。路边开满了野花:鲜卑花、唐松草、锡金报春……一个偏僻辽远的所在,那些草木的命名中,也强烈暗示着遥远地理间的相互关连。然后,又是一处摩崖造像。那是另一位入藏和亲的唐朝公主留下的遗迹。瞻礼如仪后,我们继续往前。

地势渐渐升高。溪谷也越来越开阔。随着海拔升高,植被也迅速变化。一丛丛的硬枝灌木出现在高山草甸上:开粉色花的高山小叶杜鹃,开黄色花的金露梅。这些开花的灌丛,从眼前一直铺展到天际线上。更宽广的草甸上,是紫色的紫菀的天下,是白色圆穗蓼的天下。我热爱青藏高原上的旅行:自然中包藏着文化,文化在自然中不经意地呈现。我问陪同的主人,有没有带上些干粮。回答是没有。我遗憾不能来一顿草地野餐。盘腿坐在草地上日光下,背后是雄浑的走向辽远的山脉,面前是叮咚有声溪流。就这样,不过一个小时,我们就来到了海拔四千多米的山口。背后的峡谷向东南而去,而面前另一道峡谷向着西北方敞开。

顺着蜿蜒的公路下到峡口,是香火旺盛的文成公主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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