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当厨的陈二牛躲过了脑袋搬家的劫难,可心里的折磨比砍脑袋还令他难受。那一刻,当大队长宣布执行枪决时,他感到了一丝震撼,可很快,就平静下来了。就像战场上脱精身子用那副铡刀片子劈死敌人,心里释然了许多。他被绑在磨扇上的那一刻就想到了死。他也听到了几个后生在磨房里的约定。他没有认真去计较那个约定。他只是想死,死是最好的结局,一死就了之。死比天还大,不管多大的事,只要有一个死字挡在前头,一切就变得异常简单。
这时的他,不想见到任何人。他只想一个人静静地死,快快地死。巴子!早死早了,早了早死。他不怨亮眼眼,自己是男人,是男子汉,亮眼眼的眼睛再亮再有火,那毕竟是女人,是自己熄不了那火。火种虽是亮眼眼,燃烧却是自己。再旺的火苗,没有柴燃,就会熄灭。自己是柴,是干柴,是干透了的柴,一丝风就燃将起来了。亮眼眼是好女人。他相信,一个家庭,一个村子,一个家族,一个社会,是应该原谅一个女人的。事是女人和男人共同做下的,但后果应该由男人承担。男子汉嘛。
令他更不能原谅自己的是,还有一个惠雅如。
与亮眼眼的接触,就像七月的流火,热烈而迷茫。与惠雅如的接触,就像雨后的谷地,鲜明而青涩。陈二牛哲理地想。
临离开村子的那晚,惠雅如找到了他,在明亮月光照耀的麦秸垛下,惠雅如还是那么文静,那么张着一双大眼望他,望他的意思,他很明白:“是死是活我等你,当兵是提着脑袋的事,只要脑袋在,我就等你……”
原来想到惠雅如时,都是幸福的事,都是麦秸垛下的那一刻。现在,生怕想起那一刻,那一刻像锥子一样扎在心上,心里在滴血,血就顺着麦秸秆往下滴,一滴,一滴。
新摘的红豆半篮篮,
新交的朋友面黏黏。
一根甘草十二节,
谁坏良心吐黑血。
……
他脑子里老是能听到这首信天游。是谁唱的,他听不明白,是惠雅如?不像。是自己在唱?也不是。那是谁呢?反正是个唱。
这几天,大槐树上的喜鹊老是绕着陈二牛叫,喜鹊的叫声滞重而苍凉,叫得陈二牛直挠心——巴子。刚来三口岔的那些天,陈二牛最爱听大槐树上的喜鹊叫了,大槐树上的喜鹊不是单声独奏,是多重奏鸣。一旦有一个叫了,四窝喜鹊就会群起和应,那是一种十分宏大的场面,那是一种自发且有一定章法的天籁之音,那是天底下最美的音乐。不过,这种时候是很少的,不遇重大事情重大节日是难以听到的。陈二牛有幸听过两回,一次是游击队第一次出现在村子里的时候,那天,天空格外蓝,蓝得水洗过一般,当天一骨朵云彩,悠悠地荡过来荡过去。四窝喜鹊就冲着那骨朵云彩叫,叫得好悠扬好动听:一会儿如大漠沙涛,啸浪嘶鸣;一会儿如群鸟啸林,鸣啾嚣闹;满河滩的三口岔人站下听喜鹊鸣叫,看游击队往村子里开。第二次是游击队初次在麦场上训练,麦场离大槐树还有一段距离,光光的麦场周围也没有树木,喜鹊没地方可栖,就盘旋在游击队上空重鸣,鸣声盖过了喊口令声,和喊口令声一样和谐,又比喊口令声悠扬婉转。
三口岔人是很看重大槐树上的喜鹊的,逢年过节,年长者会主动拿上香裱跪在大槐树下敬奉喜鹊,他们已经纯乎把喜鹊当做神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