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陈二牛和亮眼眼的交往历史,一共没几次。可一段历史如果是一个人主动创造出来,这段历史就会不同寻常。
陈二牛依着刘泽北的指示去送那一块银元。陈二牛哼着小调,自编的那种“信天游”,哼哼唧唧的。陈二牛一边走,一边想:巴子,还是人家大队长有办法,不拿老百姓一根针一根线是不白拿,不等于只要是老百姓的就不能拿。这个拿,可不是那个拿。同样是拿,拿和拿就不一样。聪明就是聪明,聪明和痴笨就显摆在每一件事上,大事上有聪明,小事上也有笨。聪明人会变着法子去学聪明,笨人是死着身子去做笨。巴子,自己真笨!他在自己脸上拧了一把。是真正的一根筋,什么时候才能抽了这一根筋呢?
陈二牛一边想着,一边抬脚迈进亮眼眼的门槛。这个门槛是他找了好长时间才找到的。他问人家,他要找一个昨天提一篮子鸡蛋的女人,人家都摇头。再问,就说,不知道昨天哪个女人提过一篮子鸡蛋。再说,提一篮子鸡蛋是很平常的事,谁可能注意一篮子鸡蛋呢。他就又恨自己,为什么就不问个名字呢?可,当时自己的窘态是很长一段时间才恢复过来的,哪还顾得了去问姓名。没办法,只好再问。答,长得什么样?这下记起来了。急忙说,一口牙,一口白雪雪的牙,还有一双眼,一双好亮好亮的眼。是不是吊一对大辫子?对,对对。
终于找到了。领路的人指给他门槛,他就走进去了。其时,天已经开始黑了。
亮眼眼正埋头想心事,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眼睛一团火一样亮了。女人生来就是一团火,火焰烧将起来,自己也会跳动起来。
那天晚上,丈夫正好不在。亮眼眼就让陈二牛上炕坐,陈二牛半个屁股搁在炕栏上,一条腿挓在地上。陈二牛眼睛四下里看着,他看见炕上摞着两床簇新的被褥,上面搁着一对大枕头,枕头顶子绣的是鸳鸯戏水。他见过如此摆设的家,这样的家是新家,确切地说,是一对新人的家。结婚不会很久,一切的簇新,意味着两个人的蜜新日月——头上的虱子,明摆在那里。
陈二牛不想和一个女人单独待在一起,尤其是一个刚刚结婚的女人,陈二牛有距离地交往着。
亮眼眼看出了陈二牛的距离,亮眼眼也理解陈二牛的小心,一个游击队员,一个管别人也受别人管的人,是应该注意自己形象的。这种形象将陈二牛放大了,放得满眼看见的那么高。亮眼眼是个忒聪明的人,聪明人的主意随时都装在心里。
陈二牛从怀里掏出贴兜焐热的那块银元,放在炕栏上。陈二牛不想也不敢直接搁进亮眼眼手里。“是大队长让我送来的。”陈二牛说得很谨慎。
“大队长叫你送你就送?”
“我和大队长一样。”陈二牛想保持和大队长的一致,可话出来就有了些显摆的硬度。
“噢,拿队长唬人了。”
“不,不是。”陈二牛又窘了。
“大队长没救我,是你救了我。”亮眼眼是女人,亮眼眼对大队长有多大,还没有概念。她约略地估摸出,大队长是比陈二牛还大的官。但,大队长现在和她联系不起来,她现在只买陈二牛的账,是陈二牛救的她,她就只认陈二牛,除了陈二牛,她谁也不认。
“我们都是游击队。”陈二牛也学会了一点儿公事公办。
“我不管什么游击队不游击队,我只记着救了我的恩人。人不报恩,人就成了猪,连猪也不如。”亮眼眼拾起那块银元,扳开陈二牛的手,啪——,就反扣在了陈二牛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