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何时丧失理解 2

这一步的踏出至关重要。一方面,数学作为真正通用的语言,它可以为人类建构普适理论;另一方面,数学的普遍性来自量的外在性,这种外在性虽然可以保证长程推理的有效性,但却是以丧失直观和感性为代价的。从此科学世界与常识世界渐行渐远。

陈嘉映把基于数学语言的理解称为“技术性理解”,技术性理解就事物之可测量的维度加以述说,它有助于我们了解自然界的精确结构和机制,但是它并不能取代常识的理解,因为它“触及不到很多日常事实”。与此相反,自然语言虽然只能进行短程推理,但它始终坐落在生活形式之中。自然理解天生就包含着直接性,这是一种与周遭事务打成一片的“领会”和“感悟”,包含着心领神会的洞察、直觉的同情以及历史的移情,人们置身其间,往往习焉不察并且甘之如饴。对此量子力学家海森堡心知肚明,他说:“任何理解最终必须根据自然语言”。

陈嘉映认为:“数学的确建立了某种普遍的联系,然而它破坏了另一种统一的联系。”以“空间”概念为例,曾经是上尊下卑,天、地、人、神各归其位的宇宙,在牛顿这里被抹平为“均匀的、无限的”空间概念,天上人间不再具有本体论的差别,“一个我们生活、相爱并且消亡在其中的质的可感世界‘被替换成了’一个量的、几何实体化了的世界。”

当以牛顿为代表的近代科学家终于用纯数学这门语言谱写完自然这本大书的时候,哲学—科学的脐带彻底发生断裂,哲学与科学开始分道扬镳。奥斯汀对此有形象的比喻,哲学好比“处在中心的太阳,原生旺盛、狂野纷乱”,过一阵子它就会甩出自身的一部分,成为这样那样的一门具体科学,这些具体科学像行星一般远离母体,“凉冷、相当规则,向着遥遥的最终完成状态演进”。

在诸神隐退的科学世界里,曾经扎实牢靠的日常直接经验就如水银泻地般四处散落,再也无法拾缀成为一个整体。“意义赋予整体性”,反之,整体性的丧失也意味着意义的丧失。

在检讨“科学与现代世界”的关系时,人文知识分子的情绪极易泛滥成为浪漫主义的“诗化哲学”,陈嘉映也留恋一去不返的古典世界,但是他时刻保持语言哲学家的清醒自律,在拥有宽广的科学史视域的同时,不滞留在大而无当的观念批判,而是从细致入微的概念分析入手,这让本书的运思方式和发问角度更加发根起由、直指根本。

在当今中国哲学界,陈嘉映从来不是最流行的那几个,但始终是最重要的那几个。之所以不是最流行,是因为陈嘉映一直缺乏与时俱进的潮流意识,更没有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权威心态,所以尽管翻译了20世纪西方哲学两部扛鼎之作——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和维特根斯坦的《哲学研究》,但陈嘉映本人的运思行文总是慎之又慎,他更愿意深入到西方思想的最源头和最深处,去与人类最伟大的心灵做隐秘对话,而不是在镁光灯下闻风起舞。也正因为这样,才让陈嘉映的思想风格雄健且深厚。

哲学—科学的脐带虽已断裂,但是对哲学家来说一个更大的隐忧(引诱)在于,由于数千年来巨大的思想惯性,他们往往对此熟视无睹。维特根斯坦说:“哲学家们经常看重自然科学的方法,并且不可抗拒地试图按照自然科学的方式提出问题和回答问题。这种倾向是形而上学的真正根源,它使得哲学家们陷入绝境。”接着维特根斯坦的话往下说,陈嘉映认为,今天的哲学工作既不从假说开始,也不企图预言未来,哲学不再为解释世界提供统一理论,而是专注于以概念考察为核心的经验反省,这种概念反省要求哲学家始终盘桓在自然理解的近处,它“并不增加我们对世界的了解,它改变我们对世界的理解”。

“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得其子,复守其母。”如何在实证科学无往不利、大行其道的今天,为哲学和自然理解奠定一个恰切的逻辑地位,替人类存留住“意义的世界”和“存在的家”,这是摆在每一个当代哲学家面前的紧迫课题。《哲学、科学、常识》在语言的深处将这个问题重新显影,但是正如陈嘉映在“自序”中所说,这本书只是他行在困惑中的一些片断思考,既不是一个开端,更不是一个结论。或许,这就是思想的应有之义,因为它总是在路上。

(200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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