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药师》 精彩书摘(4)

我按住惊叹:“看什么?”

“什么都看,人,花,云彩,你能想到的一切。你用什么目光去看,结果也就不同了,这就是‘餐饮’。‘膳食’不用说了,还有‘遥思’,就是人该怎么想事情。概括起来说,‘吐纳’是气息,‘餐饮’是目色,‘膳食’是吃喝,‘遥思’是意念。你先把这四样弄熟,然后才算入门。”

我那会儿只听得懂极少的部分,心里却充满好奇和感激。我知道这完全出自一个无私而高尚的灵魂,他深知我正处于一个危险时刻,担心伟大的传承会随时终止。他无比痛苦地指出一个事实:整个半岛已在长达一百四十年间没有出现过一个真正的仙人!我听到这里再也无法沉默,脱口而出:“不,不对!我们祖上至少有两个!”

我大声喊过之后,有一二分钟的寂静。他看着我,抚一下我硬倔的头发,脸转向窗户。这样过了四五分钟他才吐出一句:

“你那两位先人,都是因为女人,跳崖身亡了。”

那一刻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愤怒和惊惧让我双拳紧握,全身颤抖。但我说不出一句话。接下去就像第一次见面,他叹息着拍拍我的后背。我嘴巴张开,露出了坚实齐整的一排“马牙”。邱琪芝摆摆手:“算了,我不该说破。”

我心里恨着那一场谈话,但好像并不太恨邱琪芝。我们继续往来。他吸引我的东西太多了,就因为令人着迷的这一切,我暂时还不会离去。午夜里想到自己的韬晦和隐忍、这种无处不在的功利主义,时有自责。可是他真的侮辱了我们家族里两个显赫的祖先,这等于将我精心修订的石印族史撕掉了两页,好比釜底抽薪。

以前认为“吐纳”是烂熟于心的,与对方相处日久才恍然大悟,那实在只算一点皮毛。这使我愈发相信他关于父亲的论断:过于相信那服独药了,说到底它不过是支援生命的一种外力,并未牵涉生命的根本。我心里多少能够同意,只是出于家族自尊及其他,当面没有附和。

我与之相识的第四个年头,叹服逐步淹没了最后一丝疑虑。总之我们已由宿敌变为朋友,渐渐能够一起谈论养生,还有其他无法穷尽的一些话题。我全面投入新的修持,身心予以强烈回应,好像新生般地面对了一个焕然一新的世界。当然这个世界是向内打开的,外部世界简直糟透了:半岛惨案一桩连着一桩,革命党的暴动正经历第十二次失败,土匪们不断制造绑架事件,一些豪门大户正酝酿逃离。清廷摇摇欲坠,驻守半岛的兵士变得嗜血。邱琪芝面对可怖的时局说了令人难忘的一席话:

“凡乱世必有长生术的长进,春秋魏晋莫不如此。我们如今又进入乱世,这样的年头除了养生,不值得做任何事情。只有生命危在旦夕,才更加明白生命的宝贵。”

我半晌不语,因为这让我想起了父亲的遗言。看来两个对手至少在这方面达成了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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