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又坐上心心念念的电车了,张爱玲充满欣喜地看着电车上形形色色的芸芸众生:
有个穿米色绿方格兔子呢袍子的年轻人,脚上穿一双女式红绿条纹短袜,嘴里衔着只别致的描花象牙烟斗——当然是仿象牙的“西贝”货。烟斗里并没有烟,然而他津津有味地吮着,吮一会儿拿下来,把烟斗一截截拆开来玩,玩一会儿再装回去,继续像模像样地吮。张爱玲不由看得笑起来。那年轻人真是高兴,她也真是高兴。
还有电车上没完没了数落男人的女人,不住口地咒骂着自家男人,可是口口声声都离不了他,那番精彩的谈话,略整理一下就是篇好文章。
即使遇到封锁,也是一种小小的奇遇。电车停了,马路上的人却开始奔跑,街左面的人们奔到街的右面,右面的人们奔到左面。一个女佣企图冲过防线,一面挣扎着一面叫:“不早了呀!放我回去烧饭罢!”而电车里的人却相当镇静,见惯不怪地讨论着诸如“做人处世”这样的大道理,或是担心着“干洗、薰鱼”这些实在的烦恼,甚至还有小小的艳遇作为插曲,在短暂的封锁的密闭空间里演出了一场浪漫剧。
秦可卿房里有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果真如此,上海人便个个都是大学问家了。
这一切,张爱玲都一一地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写入笔下。
她微笑地用“外国人”的眼光饶有兴趣地来看待自己的故乡与“乡亲”,觉出许多新的意味——弄堂里长竿挑着小孩子的开裆裤,娘姨坐在堂门口一边择菜一边叽叽呱呱地拉家常;店里柜台的玻璃缸中盛着“参须露酒”,隔壁酒坊在风中挑起“太白遗风”的旗子,有人蹒跚地走来打酒,却是料酒;小孩子在冬天里穿上棉袄棉裤棉袍罩袍,一个个矮而肥,蹒跚地走来,小黄脸上飞起一双神奇的吊梢眼,十分趣致可爱;黄昏的路旁歇着人力车,一个女人斜坐在车上,手里挽着网袋,袋里有柿子,车夫蹲在地下,点那盏油灯,天黑了,女人脚边的灯亮了起来;烘山芋的炉子的式样与黯淡的土红色极像烘山芋;小饭铺常常在门口煮南瓜,味道虽不见得好,那热腾腾的瓜气与照眼明的红色却予人一种“暧老温贫”的感觉……
街景更是美丽而多彩的,仿佛“生命的橱窗”,意味无穷:寒天清早,人行道上常有人蹲着生小火炉,扇出滚滚的白烟,路人忙不迭地躲避,然而爱玲却最喜欢在那个烟里走过,心头有茫茫然飘飘然的梦幻感。
门口高地上有几个孩子在玩。有个八九岁的女孩,微黄的长长的脸,淡眉毛,窄瘦的紫袄蓝裤,低着头坐在阶沿,油垢的头发一绺绺披到脸上来,和一个朋友研究织绒线的道理。她的绒线大概只够做一截子小袖口,然而她非常高兴的样子,把织好的一截粉蓝绒线的小袖口套在她朋友腕上比试着。她朋友伸出一只手,左右端详,也是喜滋滋的。爱玲一路地走过去,头也没回,心里却稍稍有点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