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后余生录 2(2)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拥抱明天——港大有不少学生殉难,当时所颁授的十四位医学士中,就有两位死于战乱;教员中亦有许多人殉职。就算在战争中逃过大难,战争结束后,也仍有可能逃不过日军的虐待——港大的校本部不久成为港大师生的集中营,后来这个集中营又搬到赤柱了。

香港沦陷了,港大校舍不只荒废,还被破坏,很多文件与记录都不知所终,包括张爱玲的记录、成绩,通通被烧毁了。她回学校收拾行李,像贾府被抄后宝玉重回寥落的大观园“对景悼颦儿”,只看到满目疮痍。

一切都回不去了。

休战后,张爱玲在“大学堂临时医院”做了看护,终于可以定量供给食物了,一天两顿的黄豆拌饭,值夜班时会额外分配一份牛奶和两片面包。

到厨房去热牛奶要经过长长的一排病床,她总是延俄到午夜过后才去。然而病人们也多半还是醒着,要不就是一闻到饭菜香就自动醒来了,黑漆漆的眼睛瞪得老大,眼睁睁地望着她手里肥白的牛奶瓶,那在他们眼中是比卷心的百合花更美丽的。

然而她也只有这一瓶,她不打算与全人类分享它,却又不能不感觉到自己的冷漠与自私,自私到羞愧,于是只得老着脸往厨下去。用肥皂去洗那没盖子的黄铜锅,手疼得像刀割。锅上腻着油垢。

她知道那些眼睛就盯着她背后,那些抽动的鼻翼在贪婪地嗅那煮牛奶的香。目光若是有毒,牛奶一定中毒了。她把牛奶倒进锅里,铜锅坐在蓝色的煤气火焰中,像一尊铜佛坐在青莲花上,澄静,光丽——在这一无所有的时间与空间里,这一小锅牛奶便是救世的观音。小小的厨房只点一支白蜡烛,她像猎人看守自己的猎物那样看守着将沸的牛奶,心里发慌、发怒,又像被猎的兽。

香港从来未曾有过这样寒冷的冬天。那以后,只要闻到牛奶烧糊了的焦香,她就会觉得饿。

因为太多地面对了死亡,活着便益发显得是件具体而琐碎的事情。刚刚解除了对空袭的恐惧,张爱玲便同炎樱迫不及待地往街上跑,一心一意地惦记着在哪里可以买到冰淇淋。她们站在摊头吃着油煎萝卜饼,尺来远的地方就横着穷人的青紫的尸首。

一个挑着蔬菜的农夫正过马路,遇到盘查。那矮胖的青年日本兵就像安着只机械臂,一言不发就扇了几个嘴巴子。农夫也不吭声,说了反正也不懂,只是赔着笑脸。针织帽,蓝棉袄,腰上系着绳子,袖子又窄又长。

张爱玲愣愣地看着,耳光像是掴在她脸上,冬天的寒气里疼得更厉害。回家!她心里现在只有这样一个念头,回到上海去!虽然那里也沦陷了,但上海终究是上海,那里有自己熟悉的空气,亲爱的人,终归不一样。

校园里总有一队队的日本兵走来走去,有时候随意地便推开门走进张爱玲的宿舍里来。好在他们在大学里扮演的角色是校园警察,倒没有什么暴行。然而那种惘惘的威胁是时刻存在的。她只想回家!

她越来越频繁地去浅水湾找人问船票的事——上次同黄逸梵一起来香港的朋友中,有两个留了下来没走,已经在战争中同居了。因为寂寞,因为恐慌,因为剥去一切浮华的装饰后,直见真心。于是,相爱成了唯一选择。空袭最紧张的时候,他们躲在浅水湾饭店里避弹——完全是《倾城之恋》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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