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后余生录 1(1)

我的灵魂飞在香港的上空,被炮声惊得阵阵恍惚,好不容易才可以收拢心神。这是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爆发了,日本开始进攻香港。炮弹一声接着一声,飞机一架接着一架,炸弹一颗接着一颗,老百姓拖儿携女地哭号着,躲避着,奔走着,惊叫着:打仗了!真的打仗了!

然而香港大学的学生们却盲目而轻狂地开心着,欢呼着,因为那正是大考前夕,一颗炸弹丢下来,大考还没开始,就被炸掉了尾巴!总算可以喘一口气了,总算不必打着手电在夜里温书了,总算不用再做面对考卷而大脑空白一片的噩梦了——对于学生而言,考试,是比战争更可怕的事情。

本地的女孩子都回家了,这个时候总还是同自己家人在一起的好些;那个汪精卫的侄女一开战就被人接走了;念医科的学生都到战时医院和急救站做帮手,她们一边抱怨着“可怜的医科学生,总是比别人累”,一边沾沾自喜,矜持于准医生的身份;男孩子们闹轰轰地嚷着要报名参军,跟校长请愿,想让他们的教授做领队。

面对生活的巨大改观、出生入死的动荡考验,每个人都表现出一些夸张而典型的不同寻常来,然而反常的浮面底下,那根子里却还是最一贯的生活本性。这些战时的经历对于张爱玲来说,是她一生的沉香冷艳中最不协调而难能可贵的。

她后来写过一篇《烬余录》,不无幽默地描绘了战时同学的众生相:

——有个宿舍的女同学,是有钱的华侨,非常讲究穿,对于社交上的不同的场合需要不同的行头,从水上舞会到隆重的晚餐,都有充分的准备,但是她没想到打仗。初得到开战的消息时,最直接的焦虑是:“怎么办呢?没有适当的衣服!打仗的时候穿什么?”被同学取笑,她理直气壮地反驳:“人家不知道才问么,我又没打过仗。”后来她借到一件宽大的黑色棉袍,大概以为这比较具有战争的庄严气氛。战时的官太太们也是人身一件黑大氅。

——苏雷珈,是马来半岛一个偏僻小镇的西施,瘦小,棕黑皮肤,睡沉沉的眼睛与微微外露的白牙,像一般受过修道院教育的女孩子一样,十分天真。她选了医科,曾闹过一个著名的笑话——医科要解剖人体,她不由紧张地向人打听:被解剖的尸体穿衣服不穿?战时轰炸,舍监督促大家避下山去,急难中她也没忘记把最显焕的衣服整理起来,不顾众人的劝说在炮火下将那只累赘的大皮箱设法搬运下山。她后来加入防御工作,在红十字会分所充当临时看护,穿着赤铜地子绿寿字的织锦缎棉袍蹲在地上劈柴生火,同男护士们一起吃苦,担风险,有说有笑,性格也开朗起来。战争对于她是很难得的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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