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荷才露尖尖角 4(2)

张爱玲这样描写那房子:

我就是在那房子里生的。房屋里有我们家的太多的回忆,像重重叠叠复印的照片,整个的空气有点模糊。有太阳的地方使人瞌睡,阴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凉。房屋的青黑的心子里是清醒的,有它自己的一个怪异的世界。而在阴阳交界的边缘,看得见阳光,听得见电车的铃与大减价的布店里一遍又一遍吹打着“苏三不要哭”,在那阳光里只有昏睡。                                                                             ­——《私语》

张子静在《我的姐姐张爱玲》里对那房子有更详细的描写——

它是一幢清末民初盖的房子,仿造西式建筑,房间多而深,后院还有一圈房子供佣人居住;全部大约二十多个房子。住房的下面是一个面积同样大的地下室,通气孔都是圆形的,一个个与后院的佣人房相对着。平时这地下室就只放些杂志,算是个贮物间。

为了搬家,布置家具,当然又要花掉一大笔钱。那时候张廷重还在银行做事,就快过四十岁生日,孙用蕃别处节省,这时却阔绰得很,一力主张大操大办,务必风光气派,说是要让张廷重有面子,其实是要炫以亲友,让所有的人看见她多么治家有道。

当家大权一天比一天更落实到继母手里,而张爱玲也一天比一天更懒怠回家,偶尔回来,听说弟弟与自己的奶妈何干受欺侮,十分不平,然而无奈,也只有躲得远远地,眼不见心为净;可怜弟弟子静却离不开,只能一直在那房子里生活,长大,苟且偷生。她最感到爱莫能助的就是弟弟。

张子静在继母的管压下,益发腼腆苍白,也益发柔弱多病了。又长年读着私塾,见的世面有限,同姐姐的距离越来越大。

这是黄逸梵的一招失棋处,本来以为在重男轻女的张家,子静作为唯一的男丁,在读书求学上是怎么也不会有问题的。然而没想到,张廷重痛恨新式教学,又不理家事,对待两个孩子长年视而不见,他们长高了多少,是否要加添新衣,乃至课程讲到哪里了,学问怎么样,一概不过问。略一提上学的事,他便说:“连弄堂小学都苛捐杂税的,买手工纸都那么贵。”总之还是因为钱。

子静跟着先生念了多年,连四书五经的“书经”都背完了,却仍迟迟没有升学。以前和姐姐一起听私塾先生讲课,姐姐喜欢问东问西,还可以制造些热闹气氛;现在姐姐上学了,只剩下他一个人,生性原本沉默,如今越发呆呆地不想说话,气氛就变得沉闷,他也更讨厌上课,时常打瞌睡,或是装病逃课。

有一年爱玲放假回家,看到弟弟时竟然吃了一惊——许久不见,他变得高而瘦,穿一件不大干净的蓝布罩衫,租了许多连环图画来看。而那时张爱玲已经在读穆时英的《南北极》与巴金的《灭亡》,认为弟弟的品位大有被纠正的必要,于是苦口婆心地要把自己的经验说给他听。然而子静仍是小时候一贯的漫不经心,而且只一晃就不见了。大家又都纷纷告诉爱玲关于小少爷的劣迹,诸如逃学,忤逆,没志气。

爱玲听着,心里一阵阵地冷,眼前总是浮现出小时候弟弟那张乖巧甜美的脸,像安琪儿的画像——她还能清楚地记得,小时候长辈们见了那粉团儿一样的男孩子,总喜欢拿他的大眼睛长睫毛开玩笑,逗他说:“把你的眼睫毛借给我好不好?明天就还你。”他总是斩钉截铁地一口回绝。他很知道自己长得美,得人意,又因为病弱,便养成一种自怜的性格。逢到有人说起某某漂亮,他就问:“有我好看么?”逗得众人大笑。在他的眼里,他就是人人称赞的最漂亮可爱的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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