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接下来,去哪里呢?
这是2009年的9月,狭长的考山路挤满了从世界各地前来旅游的人群。有人推着流动的酒吧车,贩卖各种颜色的瓶装鸡尾酒。沈璧君从花花绿绿的酒瓶里挑出一只绿色的,标签上用英文和泰文写着:伏特加预调酒(苹果味)。
沈璧君一边喝着酒,一边从街头晃到街尾。沿途遇到满头辫子的墨西哥人,浑身纹身却推着婴儿车出来散步的年轻父母,还有个子高高的、脖子上露着一块突兀喉结的泰国人妖。最后她在一家酒吧门口坐下来。有抱着吉他的泰国男孩在朝她唱歌,一首古老的乡村歌谣《to make you feel my love》。
旁边有日本男人握着啤酒过来搭讪:“你是日本人?”
她无精打采地摆手,趴在桌子上。沈璧君在附近的廉价客栈找到一个单人床位,公用的洗手间就在走廊的尽头。每次打开房门走过去,一路都要经过充斥着各种嘈杂声音的房间。有纸迷金醉的人在半夜喝高了,便在走廊上高声唱歌,继而又招惹来各种国家口音的“fuck”、“shit”,烦死了。
“原来你在这里。”背后突然传来普通话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广东腔。
转头一看,橘黄的光影下站着一个小眼睛男生,黑色的T恤,迷彩短裤,蹬着红色的登山鞋。一副背包客的样子。
“林迪峰?”沈璧君又差点把这个人给忘了,她朝旁边挪了挪给他腾出一点位置来。
林迪峰在木头凳子上坐下来,朝服务生招招手,用泰语说:“给我一瓶象牌啤酒。”
好像每次见到他都跟喝酒脱不了关系,沈璧君在一边沉默地想到。
“怎么这么巧?”沈璧君已经有点醉意了,眼前男生的两只小眼睛变成了四只。
“巧什么?”林迪峰白了她一眼,“是沙卡告诉我你在这附近的。”
沈璧君差点没被啤酒呛死。“他告诉你我在这里?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她从椅子上跳下来,东张西望地四处看。
“他没跟来。”林迪峰重新将惊慌失措的沈璧君按回椅子上,“你那天出门以后,他就一直跟在你身后。看到你在这边找到客栈了,他才离开的。”
心突然酸酸的,像是一只浸满蜜糖的苹果,密密麻麻地爬上蚂蚁。
沙卡……
“我找你不是说这事。”林迪峰友好地拍拍她的肩膀,似乎感受不到她忧伤的情绪,“你离开这么久了,是不是该回家了?你爸妈找你都快找疯了。”林迪峰气定神闲地说到。
沈璧君再次从凳子上跳下来:“你没有告诉我妈我在这里吧?”
“我说了。”他很认真地点点头,从兜里掏出一只皱巴巴的卷烟点上,“你爸妈都急成那样了,我能不交代清楚么?再说我爸他……”
“你有没有搞错啊?”沈璧君背着包就要跑,被林迪峰从背后扯住了衣服。
“其实大家都觉得你回到父母身边比较好。”他再次将她按回椅子,“你听话,给你父母一次机会。”
机会?好像是随手可得的卫生纸,撕下来一张,用了,丢掉。再撕下来一张,再扔掉。她给予他们的机会,仿佛是永无止尽的,没有终结的那一天。
“我还是不想回去。”沈璧君低下头闷闷地说。
“其实他们已经改很多了。”林迪峰继续苦口婆心地说,“本来他们今天也来的,我叫他们等等,不要吓坏你。”
“他们过来了?”沈璧君惊恐地抬起头东张西望。
“嗯,他们在街口等。这里人太多,也不能好好说话。”林迪峰点点头,“反正你得跟我走。”
路口的另外一边还是灯火辉煌的样子,有画着浓浓面具妆的游行队伍呼呼嚷嚷地经过,踩着高跷的小丑浑身金边黑衣,脸雪白雪白的神话人物,灯光下有闪光灯不停地亮起来,是带了相机的游客摄影留念。
沈璧君的父母站在人群的一边,朝着他们的方向使劲地张望。见到一只胳膊被林迪峰拽着走出来的沈璧君,夏宝宝走上前想要开口说什么却被沈璧君的爸爸一把拉开。
沈璧君一阵心酸,眼眶红红的。林迪峰在一边使劲扯了下她的衣角,她才想起来要开口:“爸,妈……”
“如果不是你爸为你求情,我才懒得找你回来……”
“这个时候说这些气话!”父亲拉了夏宝宝一下,走上前一步,摸摸女儿的脑袋,“人没事就好,我们回家吧。”
夏宝宝始终站在丈夫的身后,抱着胳膊冷冷地看着女儿。
我才懒得找你回来。
那你还来做什么?
街口有乐队拖着音响抱着吉他做即兴表演,前面金发碧眼的游客抱着酒瓶子坐了一地。沈璧君就在这些人群中间被父亲拖着手战战兢兢地穿越过去,一边避免踩到人家的手,一边晃着脑袋四处张望。
仿佛感应到什么,她回过头朝街头望了最后一眼。
她终于看到了他。
那个白衣少年,小麦色的肌肤,大大的眼睛,身影藏在挤挤嚷嚷的人群中,藏在五光十色的光影下,却像是夜空中最寂寥的那颗星。
但夜色淹没了星光。
再见,沙卡。
又回到了以前的世界,仿佛是做了一段很长的梦,梦醒了,睁开眼还是自己睡觉的那个房间,厚重的写字台,累得好像小山那么高的书本。
父母的态度渐渐改变,有时候在她面前说话也是小心翼翼的,有时候会仔细查看她的神色,拐弯抹角地交谈。
只是卧室的门锁还是坏掉的,应该扣进门框的那部分金属顽固地翻卷在外面,已经生出一层暗暗的锈迹。
沈璧君不提修理,他们也仿佛不记得这件事。
有时候沈璧君埋头在书桌前做功课,还是能感觉到背后有一双眼睛在默默地注视着自己。那个目光是专注的,又透着冰冷,没有理智的情绪。而当她走到那条门缝所窥视不到的范围的时候,门砰的一声就会打开,夏宝宝泰然自若地走进来,手里的盘子上托着一只削了皮的苹果。
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
红色的书桌,蛋黄色的窗帘,蓝色的床单,没有隐私的空间,以及整夜整夜辗转反侧的噩梦,令人窒息。
只是偶尔会想起那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白色衬衫的男孩,迎着风,用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发丝。
不准你不再理我。
他的笑容那么好看,像是泰国凉季里最清澈的风。
心里一阵翻天覆地的疼,疼到无法呼吸,在床上动弹不得,任凭眼泪一遍又一遍地浸湿枕头。
沙卡,我们到底是谁先离开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