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璧君觉得很眼熟,仿佛是在哪里见过。
突突突,小锤子使劲地敲打着太阳穴,耳朵边一阵一阵鼓点的声音,快要爆炸了。
“哎,你是不是夏阿姨家的女儿?叫什么来着,沈……”对面的男孩突然用普通话对她说,他的国语不算纯正,很浓的广东口音。
鼓声戛然而止,四周似乎突然静下来,沈璧君像块木头似的呆在原地。
怎么没有早点想起来。在泰国的华人有自己的小圈子,各种潮汕人、客家人经常聚在一起组成什么商会,一个月吃上好几顿饭。
这个小眼睛男孩的爸爸就是沈璧君父母为数不多的小圈子中的一个朋友。以前母亲带她出去吃过饭,饭局中遇见过他。那时候她只顾着低头觅食,完全忽视了周围都有些什么人。反正都是唾沫横飞的天南海北、各种口音的普通话,在脸上堆积的虚伪的笑容。
再见到只觉得眼熟,名字,身份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于是便讪讪地笑:“你好。好久不见。”
那个小眼睛男生叽里咕噜地用泰语解释了一遍,旁边的沙卡一脸惊喜地看着她:“原来你们认识?早知道我就带林迪峰来店里玩了。”
林迪峰,知道他的名字了。
“嗯,我爸爸和沈小姐的父母关系很好。”那位被称着林迪峰的男生乐呵呵地笑着,眼神闪烁着光看着她,“你妈妈最近还好吗?我好久没见到她了。”他用的是国语。
“嗯,还好。”沈璧君心虚地低下头。
接下来的时间越发难熬。
林迪峰一直在找沈璧君说话,她却一直回避和他说话。汉斯和沙卡又叫了不少的酒,泰国有40%的人都有华人的血统,所以他们在餐桌上喝酒的习惯和中国人差不多。
就这样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居然就醉了。沈璧君再抬头看其他人,除了怀孕的月亮不能喝酒,个个在灯影下都是面红耳赤的样子。中途有人捂着嘴跑出去,再脸色发青地跑回来。
其中那个叫林迪峰的男生喝得最为嚣张,挽起袖子跟汉斯拍板。眼睛小小的,喝得发狠的时候就眯成一条缝,挺匪气的样子。
回去的时候,月亮扶着汉斯走在前面,沙卡和沈璧君在后面摇摇晃晃地走。有烧柴油的汽车飞驰而过,雨季闷热的风夹杂着燃油的味道铺面而来。沈璧君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跑到街边吐了起来。
有那么一刻,沈璧君觉得自己就要死掉了。
像是在海滩上垂死挣扎的鱼。
像是在空中折断了翅膀的鸟。
一切都不重要了。
“你还好吧?”一瓶矿泉水递到眼前,“吐完了就舒服点了。”
身体仿佛轻松了一点,她抬起头泪眼蒙眬地看着眼前的男孩,他的脸喝得红彤彤的,咖啡色的眼仁周围布满血丝。
是善意或关心,一切都不重要了。
她站起身来,在逆光下仰望他的面孔。面前所有的沟壑似乎都已被填平,她能感觉到太阳穴的血管还在勃勃跳动,与左胸下的心跳是同步的。
她就这样凝视着他,在星光残缺的夜色下,踮起脚尖。
以她的唇覆盖住他的唇。
反正——
一切都不重要了。
眼前像是有白色的光,耳朵听到一些声音,由远及近。她无法分辨,像是人声,或者只是毫无意义的杂乱的声音。
世界是一团混沌。
睁开眼,是沙色玻璃反射的光,带着一层暗暗的,令人不安却又异常刺眼的昏黄。
像是已经到中午了。
太阳穴上的小锤子并没有因为酗酒而消失,反而更加凶猛,贴在头皮上,一下一下,似乎要刺穿耳膜。眼睛觉得火辣辣的,很干涩,眨眨眼,温热的液体填满了眼眶。
凝成一滴,掉下来。
沈璧君翻了个身,刚好对上一双扑哧扑哧使劲眨着的大眼睛。是7-11,微微张开嘴巴哈着热气喷到她的脸上,很真诚地看着刚刚苏醒过来的面孔。
“你怎么在这里?”沈璧君伸手揉了揉它毛茸茸的脑袋。
小狗顺势躺下来,肚皮朝天,歪着头望着她。
“好吧。”沈璧君暗暗叹气,一边摇晃着脑袋企图甩掉让人发疯的头痛,一边用手挠7-11的肚子。
走下楼,没有看见沙卡,只有几个女工坐在小凳子上帮熟睡的客人按摩,月亮坐在柜台前用计算器算账。塑料壳子的计算器键盘,一个接一个地按下去。啪啪啪,啪啪啪……在安静的房间里,微小的声音刺破凝固的空气。啪啪啪,啪啪啪……很刺耳。
“嗯……不好意思,我好像喝醉了?”沈璧君揉揉太阳穴,使劲眨眼睛。
“没关系。”月亮扬起脸来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算账。自从月亮怀孕以后脾气就阴晴不定的,有时候看上去蛮开心的样子,后面一秒就晴转多云,孕妇真的很难伺候。
门口突然晃出一个人影,蓬头垢面地走进来,是沙卡。手里拎着几个白色的便当盒,放在月亮的面前:“给你买了点清淡的,你好歹吃一点?”
他的眼神望向沈璧君这边,目光沉默得像没有风的湖泊。
沈璧君只看了他一眼,又深深地埋下头去。
那些深深浅浅的沟壑慢慢汇聚在一起,融合成一条巨大的,是她永远都无法再跨越的绝境。
于是接下来的很多天,都是这样的沉默。
他经过她,而她也经过他,彼此闪烁躲藏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然后错开。像寂寥的星空,两颗星躲避着彼此,如果他们相遇,就是毁天灭地的末日。
空气中死气沉沉的,像是在胸口填充了厚厚的一团棉花,压抑着她的心跳,慢慢的在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