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16 两样文化两样情(2)

在我们的文化里,常是以责任与期待来表现关系。在夫妻、亲子、手足关系中,我们所强调的是对家庭、对彼此之间的责任与互惠原则。

像是:“我有照顾你、抚养你的责任,将来我老了,你也有责任照顾我、抚养我”、“现在我好好栽培你,将来你有成就,我便能享福了”;或是孩子对父母亲的要求:“你们为什么不能给我这个……那个……为什么你们不能让我富裕一些,少辛苦一些……”这当中隐含的责任与期待建构着一份亲子关系。

“我的责任是在外赚钱养家,你的责任就是把家照顾好、打理好。”这里的角色与责任分配则建构了一份夫妻关系。

在重视责任关系的文化里,我们很难单从一个人独特的生命历程来看待这个生命整体的价值与意义。如果责任没尽,如果责任还在,那么这个人的死亡常是落在“狠心”、“不孝”、“无情无义”的评价上。

这样的文化民情让我有所感慨。我常想,若是一个人为了照顾家庭,为了让家人有好的生活而拼命工作,承受无比的压力而忽略身体发出的警讯,甚至后来还得承受身体的病痛与治疗的折磨,只因为责任未尽,只因为家人不愿意独立负起自己生命的责任。而且家人会埋怨死者“抛妻(夫)弃子”、“不顾老父老母”、“不负责任的人”,忽略长久以来死者忍受的辛苦与努力,连一句心疼与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不知这离去的灵魂会带着什么样的心情告别人间?

我其实知道,我们的关系里不会只有责任与期望,里头还有丰沛的情感与在乎,但我们不习于表露情感,也鲜少关注情感的传递,生活中遍布的语言常是一种要求、一种期待,却少了一份包容、一份亲近。

越不去表露情感,我们的情感越是无以得到彼此的关照与理解,我们的关系就越只能靠着诸多的责任与期待来维系。所以,当死亡临到而带走家庭中某一成员的生命时,遗留在世的成员很快便会经验到死者遗留下的庞大责任全都转移到自己身上来,对死者抱持的期待也落空了,加倍的责任与失望使人惊慌失措,不禁埋怨起死者怎能就这样离去,这么狠心。

可是,这就是真实的世界,没有人能相伴左右直到生命结束的那刻,当生命真的要终止时,任何的责任都无法成为牵绊从而阻止一个人的离去。我有一个朋友的大学同学近日过世,我的朋友感慨地说:“当一个人的生命活越久,就代表着他要去告别的亲人、朋友就越多。”这句话正说明了每个人的生命都有属于他自己的长度,不是他先走,就是我先走;不是我先向他告别,就是他先向我告别。无论如何,都有分离的时刻,当我活得越久,其实正意味着我告别了许多生命的离去。

在人生路上,每个生命都是独立的个体,有自己的生辰、有自己的死日。从生辰到死亡时刻的过程里,每个人都在建构自己的自我认同,在编写自己的生命故事,每个人都要在生命最终时刻知道对自己的生命是否满意,想要知道人生这遭究竟有什么意义,也想完成自己想要的人生。

如果,当人面临生命终点时,他的亲人、朋友反映给他的不是他未完的责任,不是他的失败与缺憾,而是肯定他建构生命过程中的付出与努力,那该是多美好的事,这生命将能正视自己独特生命的经验,而非用主流价值来看待自己有所不全的地方。

以尊重每个生命有其独特的历程来看,无论今天死去的是孩子、青少年、中壮年或是老年人,我们都能知道他们在有限的人生过程里都是丰富的,都是尽力的,都是辛勤的。即使他们的生命长度不足以让人看见所谓的长寿、事业有成、儿孙满堂、光宗耀祖,也无损于他们生命的价值与意义。因为,他们在人生旅程中所学习到的智慧与体会,他们个体最能明白,这些获得也会追随灵魂而去,他们所带走的丰盛体悟根本不是“今生”短浅的世俗眼光所能评价与论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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