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寡母是北斗镇有名的富孀。她的有名,不仅因为有钱,而且门第较高,自己又很能干,收租放债总是亲自出马。而且三代人都守寡,都只有一个独苗苗儿子。

她的独养子的曾祖父,是个经营烧房的商人,三十上下便去世了,祖父后来就继承了这行业。不久,他的长兄忽然成了北斗镇有史以来的第一个举人,凭着这份声势,那烧房于是扩大起来,还兼做其他的杂粮米谷买卖。他可以公开地拒绝上烧锅税或酒税,并随意规定市上的粮食价格。所以不上十年,很快便吃肥了。后来,虽然才三十六七就咯血而死,但那妻子的本领并不在他之下。那妻子混名叫阎王婆,一九一四年葬送在一批土匪手里。土匪原是要钱不要命的,但阎王婆却阻止她的儿子赎取,不愿出钱,甚至连强盗们软禁期间的开销都不承认。然而,那儿子——何寡母的丈夫,在赎回她那已经缺了两样肢体,并且腐败了的尸体的时候,依旧出了一百两银子。

因为这个打击,而举人们的声势,又被袍哥们压倒了;加之,何寡母的丈夫,不但赶不上母亲的能干,连父亲也及不到一半,柔弱,懒惰,只能躺在床上抽烟;寡妇本人,又是所谓书香人户出身,不愿料理商务,生意便停门了。然而,终不愧于娘家婆家都是地主,很懂得怎样对付佃客和张罗镇上的大人物,她不但保持住了原来的门面,从来没有遭受过大的亏损,每年的存款甚至更形增多起来。

何寡母支持家务的最艰苦时期,算是丈夫逝世后那三五年间。他在一九一八年,便结束掉他那二十八岁的生命了。跟着寡居,首先来到的是产业的纠纷。举人老爷在世时候,并没有和烧房主人正式分家,因此双方的继承者曾经发生过三次争执;而以寡妇遭遇的一次为最厉害。这时举人的遗产已经被荡尽了。双方继续打了三年官司,花了不少银钱,但却毫无结果。最后,凭着几个大人物的评断,这才勉强算收了场。

这一次纠纷磨练了寡妇的才干,同时也改变了她的观念。她再不以正派人自居,一味信赖官府的庇护了。和一般粮户一样,此后她总经常和镇上的名人,主要的是哥老的家庭维持着联络,甚至攀扯一点瓜葛关系。然而,对于他们,她的信任是有限的,她随常担心她的独养子加入袍界。因为她亲眼看见,自从辛亥革命以来,许多地主子弟,都因为当了光棍而破产了。同时她也防范他读书升学。而且,为了对付他那任性而又胆大的要求,当他十六七岁的时候,这做母亲的,便只好求救于烟枪和女人了。她赶快替他做了喜酒,又备办了一副十分考究的烟具。

儿子现在二十九岁,名叫宝元,混名叫何人种。他在城里读过高级小学;但当母亲听说他约好几个亲友,要到成都去考中学的时候,她把他逼迫回来,从此就辍学了。代替课室的是闺房之乐和那烟毒的嗜好。他一向很少出门,有时感觉闷气,也只是嘴里嗑着瓜子,站在大门口看阵街。但在七八年前逃难回来以后,却又完全变了,变来喜欢应酬,而且觉得躺在烟馆里抽上几盒更要够味一些,不愿再在家里过瘾。

起初,这变动引来母亲的不少反对和眼泪,但日子一久,也只好由他了。她并不是一个顽固份子,倒是相当识时务的。虽然一个举人的后代进出烟馆,未免有损体面,但现在的体面已经属于另一类人,而且有了新的解释。就拿她自己说,十多年前,她常常提到的,是那有着功名的叔父;现在,似乎那酒商才算得祖宗了。至于儿子本人的喜欢进出烟馆,原因相当简单,那里热闹而且有趣。既可以散心,又可以结识些他的同类,所以虽然有着臭虫、虱子,以及各种各样人体的气味,也总是离不开。

人种常去的一家烟馆,就在关帝庙隔壁,老板是个半老妇人。一共有三盏灯,来客不是袍哥便是粮户,现在已经满了座了。这时是上午十一点钟,客人是来过早瘾的。他们大都沉默着,只一味抽吸,或者打盹,或者专心炮制烟膏,或者一面炮制一面打盹。有一个中年人,是由烟馆里的堂倌扶侍着的,自己单是张开嘴巴享受。他在一味地打盹。大张着嘴,额头一直朝前窜着,看看离烟灯很近了,就又往后一牵,把动作缓下来。……

就在这种奇妙的背景当中,白酱丹,或者如一般人见面时所称呼的白三老爷,一下子静悄悄出现了。他在三张铺上各自张望了一回,然后便又向了堂倌打听。

“何大少爷还没有来吗?”他问。

“没有。他有时候在家里过早瘾啊。”

白酱丹退出去了。但他离开不久,人种何大少爷,便已在铺位上蜷缩起来。那堂倌特别新开了一盏灯,又格外泡了壶好茶,让他同另外一个客人对烧。

人种是一个中等身材的人,肤色原很白净,由于他那恶劣的嗜好,以及懒惰腐化的少爷生活,现在是成了苍白色了。他的肩头上耸,背有点驼,嘴唇皮尖尖的,四肢都显得过于细小。神情懒散的眼睛上面,躺着一双过份弯曲的近乎女性的眉毛。那横摊在他对面的,是一个有着稀疏的黄色胡须,穿著整齐,头上缠着毛织围巾的汉子。这人是码头上的管事,混名叫季熨斗。

季熨斗来得较早,嗜好已满足了,正在伸着懒腰坐了起来。

“真是怪事年年有,”他夹着呵欠嚷叫出来,“昨晚上又碰见开洋荤!”

“那就给你道喜!”对面有人鼓励地说,“又是老腊肉吧?”

“你才猜不到呢。张鼓眼的么儿媳妇!这个老杂种也是活报应啊!那样大的岁数,还东搞西搞的。现在轮到媳妇来还账了!……”

于是,季熨斗接着吹了一通他的奇遇的经过,以及张鼓眼的孽债。那个原来一边裹烟,一边打盹的半老的老人,也精神勃勃地一骨碌坐起来了。别的人也都陆续坐了起来,互相补充着各个人的谈话。而且,触类旁通地把范围扩展开去。

镇上好几家人的大门、闺房,都被他们大敞开了。有的甚至就是他们的亲戚。

客人中只有人种没有参加。因为来得最迟,他的嗜好还没有满足。加之,对于镇上的生活知识,他是极有限的。但他突如其来地撑起身子,制止地插起嘴来。

“不要造口孽吧!”他正正经经地说,“人人都有姐妹!”

“你又在假装正经了。”季熨斗截断说,“你们老头子就是一个骚货,又不择嘴,连扯猪草的都来。所以怎么不吐血死呀!”

季熨斗无所顾忌地纵声大笑起来。

“哦!”因为感觉自己的玩笑过于放肆,季熨斗忽又大惊小怪地叫了,“我倒忘记问你一件事呢,早上林么长子说的,你要同他打伙开金矿呀?”

“瞎说!……”

“你怎么同那个老东西合伙呀!”对面铺上有人紧接着叹息说,“以为他是你表叔吧,他是连自己的娘老子也要吃的,还手都不抖一下!”

“我倒没有答应他啊!”人种说,“他自己乱吹!”

于是辩解似的,他向他们说了一番他和林么长子谈话的经过。

那是昨天黄昏时候的事。他正打从涌泉居经过,么长子忽然那么亲热地把他招呼住了;请他吃了碗茶,而且十分直率地提出了他的请求:共同合伙来开发筲箕背。

虽然面情极软,又毫无定见,因为直接受过么长子的亏损,而且知道他是很贪鄙的,人种把事情推在母亲身上。但那一个缠着他不放松,而且立刻露出不快的脸色;于是为了脱身,为了那倒霉的面情太软,人种红着脸说了,“的确,我没问题!”

人种很失悔这后一句话,但他没有把它叙述出来。

“你们单看这些人挨不挨得!”他鄙弃地接着说,“简直像大麻疯!”

“不过,我又要劝你了。”季熨斗插入说,劝告地点点下巴,“若果真的出产不坏,你就自己干吧!我来给你帮忙。……”

“我倒不缺钱用。”

“你自然不缺钱!可是,自己弄几个钱在手边,恐怕方便些吧!你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了,总不好零用钱都要伸起手要!”

“瞎说!”人种涨红脸叫嚷了,“我用钱倒比那个都自由啊!”

“当然!现在你好大了,这不该多少自由一点?不过,一个人自己总该做一番事业呀!他们说的话样,现在都不想找钱的,只有懒虫!你看陈大恍吧,杂种吃了又睡,睡了又吃,就像他妈条猪样,现在也都做起生意来了!”

说着,季熨斗就又忍不住纵声大笑起来。

季熨斗是以能言会语见称的。因为对于任何人的任何别扭和不痛快,就像熨斗之于衣服上的一切不必要的皱纹一样,他都可以用他那巧妙动人的语言使你平服,不再感觉有甚么不对劲的地方。他的话语显然已经有了效果,但是,两个哈哈一打,他就赶向那个他所赖以营生的赌场去了。真像他的大吹大擂只是为了取乐。

季熨斗走后不久,又新来了一两个客人,关于金厂的事,便打断了。终于把这谈话接起来的,是最后来的白酱丹白三老爷。但已经不是在那公共地方,而在女老板的私室里面。白酱丹同她是很熟的,不仅戒烟以前常来照顾,当她年轻的时候,他们还共同制造过一些动人的艳闻。所以他得到了这个方便,可以不加戒备地进行谈话。

当人种嗫嚅着表示,昨天夜里,么长子已经向他提出过同样的要求,借此来缓和三老爷的提议的时候,话还没完,白酱丹便吃惊了。他扬起眉毛紧盯着人种。

“你答应他了!?”他隔一会问。

“我没有!”人种平静地回答,“我说我作不得主。”

白酱丹轻轻嘘了口气。

“他向你提过条件没有呢?”想想,他接着又问。

“还没有说到这一层啊!”

“我想他也不会说的,”白酱丹阴险地笑了,摇摇头说,“等把你套上了呀,他这才来慢慢收拾你。他这一手,我又顶清楚啊!……”

白酱丹小心地窥探了一下对方的反应。

“要是我们来么,”他大胆地继续说,“你放心,丢人的事不会有的。大家都是本地方面子上的人,不是吹牛,——骨头也比他的重呀!”

“当然啊,这是用不着说的。”

“那么怎么样呢?”

“可惜我作不得主呀!”人种说,浮上一个抱歉的微笑。

这是搪塞,人种立刻感觉白酱丹已经看出来了。至于他没有像对么长子那么爽快的原因,并不是他把白三老爷的地位看得低些,恰恰相反,是高得多的;然而,自从昨夜以来,就有人三两次向他谈这同一件事,虽然毫无经验,他也不能不慎重了。

白酱丹忽然认定,再直截谈下去是无益的,他设想应该怎样来转换一下空气。这是他经常对付谈话对手的方法,一到成了僵局,或者谈话无法进展的时候,他总自动抛开本题,另外找些无关大体的事情来谈,以和缓空气,或者给对方一个考虑的机会。现在,当他那种惯常的策略正在寻觅口实的时候,老板娘摇摇摆摆走进来了。

老板娘是个四十多点的女人,瘦长白净,衣服整洁。她没有丈夫,没有家族,她的生存,是靠她的历史和社交维持的。她有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养女,微黑带胖,混名烟膏西施。她早年的风韵,现在还遗留在她那双用锅烟添改过的眉毛和鬓脚上面。

老板娘站在床前,将头歪在一边,摇两摇,闭闭眼睛叹了口气。

“大少爷!你做点好事吧,又在给我添麻烦了!”叹气之后,老板娘说。

“怎么样!”白酱丹抢着回答,“这样的客人,难道来错了吗?”

“他倒不错,我可就错多了!”

老板娘又做作地叹口气,一屁股坐在床沿上面。

“你还不知道啊!”颦蹙着脸,她对了白酱丹撒娇地继续说,“他们老太太,已经跑来闹过两三次了。开口说我勾引良民子弟,闭口说我勾引良民子弟。三老爷呀,你没有见到那股劲啊!——有一次全家人都扑来了!……”

“你个家伙瞎扯!”人种咭咕着,一面更加专心裹他的烟。

“哦!说起来,又像扫了你的面子了!”

“这倒不是面子不面子的问题!”白酱丹笑着说,“这一类事,那一家人都是免不了的。像我年轻时候,我们老太太还不是一个样,哼?”

“那也没有她这样厉害!”老板娘瘪一瘪嘴说,“简直像管犯人一样!”

“说起来也是要好些。”满足地一笑,白酱丹立刻加以承认,“不过,说一句老实话,那个时候,我自己有办法,并不完全靠家里啊!”

于是他盘着腿坐起来。点燃一根捻子,一面抽着他的签花烟袋;嘴只张开那么细小的一个洞儿,徐徐缓缓吐出烟气,一面就在这烟雾缭绕中讲述他年轻时候的故事。他如何在一种顽强的意志下建筑自己的道路,交朋友同开辟财源。他讲得很精彩,而且,以为目前他之能够在北斗镇维持一个地位,就是靠这些来的,并不是靠家庭。

这多少有一些事实,并且他一直都如此作想来理解他自己,安慰他自己的。但他现在讲它,却还有着另外一种意义,那便是在向当场的某一个人暗示,要以他作例,不要迁就家庭,倚赖家庭,应该自己经营自己的场面。他所说的,原来已经很充分了,而老板娘更一面正正经经替他帮腔,从反面举出例子来证实他的夸口的合格。

在老板娘举出的几个例子当中,最能发生效果的是何丘娃,那位何大少爷的堂兄,举人老爷的直系后代,一个堕落无能的纨少年。

“你二爸给他盘的钱还盘少了?”老板娘愤愤地继续说,“又管得个紧,平常街都不出,深怕被人勾引坏了。呵嗬!只等自己眼睛一闭,这个来提一下毛根,那个来提一下,几提,就提光了!唧、唧,这就是自己不争气呀!无怪现在霉得来打呵欠……”

“所以古人说得好,……”

“还有呢!”并不让白酱丹抢嘴,女老板又大为得意地紧接着说。“……”

然而,这时候外面忽然有人大叫起来,是催收货钱,或者上油取货的。于是她就只好匆匆忙忙,瘪着嘴结束一句:“呵唷,这种事我倒见得多啊!”走出去了。

“这个老妖精!”老板娘才一转身,人种便忍不住笑骂了一句。

“现在算好多了啊!”白酱丹愉快地叹赏着,“年轻时候,那才更妖精得要命。不过,她说的话,也满有道理呢,——究竟经验阅历多了!”

白酱丹沉默下来,小心谨慎地审视着对方。

“怎么样呢,”轻声一笑,他又试探地继续说,“你硬一点主不能作吗?”

“我真强着要做甚么,还不是要做!”

在急想顾全面子和发挥少爷脾气这两点原因上,带点矜持,大少爷突然这样说了。但是叹了口气,他又显得忸怩地转了个弯,加上说:

“不过,我不愿意闹罢了,——闹起来难听!……”

“这你又不对了!”白酱丹赶紧大笑着说,十分热忱地指指对方,随又伏下身去,显得那么愉快地逼视着对方的眼睛,“为甚么要闹呢?又不是没有道理的事!老实讲,假如真是甚么做不得的事情,我也要劝你的,不怕你闹!”

于是他乘机主张和平谈判,拿理由征服孀妇。仿佛挖金的问题早决定了。

“比如,你还可以这么样说,”他模拟地接着说,“我这样大的人了,难道就一辈子坐着吃,睡着吃么?就是外间人不笑话,自己也难为情呀!……”

“这一套倒不要你教啊!”自负地一笑,人种插进来说。

“当然!难道你还是甚么傻瓜?”白酱丹激赏地大笑了,“你不过装傻就是了。怕我不知道吧,你们何家那一个不是精灵透了的啊。……”

人种没有回答,但却显然感到了满足。

“那么,怎么样呢,”停停,白酱丹又试探地问,“好像还不相信?”

“这你又见外了!”人种说,仿佛对待一个真心朋友一样,“你想,我怎么能一下就答应你呢?要是万一又办不到,这不丢人?”

“你看你傻不傻!”白酱丹紧接着说,同时敞声发笑,“你看你傻不傻!……”

“所以,”忍住害羞和矜持激起的愉快,人种紧接着又说,“你要我马上承认你,怎么行呢?一个人信用要紧,我们又是才到社会上来处事的。”

“不要解释了吧!”白酱丹阻止地摇着手说,“再解释就见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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