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斯贝尔斯描述了这些情境如何唤起我们的焦虑和罪恶感,与此同时也让我们以自由而果敢的态度直面这一切,开启了真正生活的可能性。尽管海德格尔是从完全不同的经院哲学和现象学的传统出发的,但吸引他的同样是上述问题,这些问题构成了其不朽著作《存在与时间》(1927)的中心主题。
在随后的数年中,他们建立了深厚的哲学友谊,这体现在他们的早期信件往来中。友谊的契机发生在1922年,雅斯贝尔斯邀请海德格尔到海德堡小住一周,当时雅斯贝尔斯在海德堡任教。这次相聚对两人来说都是一次无法忘怀的经历,从此他们互称对方为战友。然而,从一开始就很明显的是,这场友谊基于一个尴尬的事实,雅斯贝尔斯不得不承认:尽管他比海德格尔年长,也更有名,但海德格尔是更伟大的思想家。
当海德格尔遇到雅斯贝尔斯的时候,他碰巧正打算写《世界观的心理学》的长篇评论,1921年他将评论恭敬地送给了自己的这位新朋友。虽然雅斯贝尔斯表示自己不能把握海德格尔据以提出批评的立场,但他还是在表面上感谢了海德格尔对自己著作的关注和建议,而在雅斯贝尔斯的内心,却遭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该评论不啻一种新思考方式的宣言,雅斯贝尔斯对此完全没有准备,而且他也志不在此。海德格尔先在评论中就雅斯贝尔斯在心理学上的敏锐表达了尊敬,随即用最强烈的言辞批评了他研究心理经验的“美学”进路,这种进路认为,心理经验是一个不能从外部观察的客体,而不是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事物。海德格尔写道,为了探索人类存在的“原初”状态,哲学必须承认:意识必然存在于时间,亦即“历史性”之中。人的存在是某种“存在”,某种与纯粹客体的存在不同的“存在”。海德格尔声称:说“我存在”时所肯定的内涵与说“它存在”截然不同。这是因为,我“存在”是通过历史性的自我实现的过程,我在其中体验到了对我的存在“焦虑的关注”,如果我打算真正地生活,这是我必须承担和拥有的。“原初”、“存在”、“历史性”、“焦虑”、“ 关注”,所有这些概念都是在对雅斯贝尔斯的评论中第一次提出的,它们不久后即出现在《存在与时间》中。
海德格尔这一摧枯拉朽的评论并没有毁坏他与雅斯贝尔斯的友谊,尽管偶有裂痕,但两人的友谊在其后的数年中益发深厚。然而,让雅斯贝尔斯萦绕于怀的是,海德格尔,而且只有海德格尔,已完全看透了他,而他也理解了“我所不能企及的事情”,他在私人札记中这样写道。从这一点来看,海德格尔是雅斯贝尔斯评判自己哲学严肃性的标准,是他郁郁终生地反思哲学对生活的利弊之所在的动力。我们对这一点的了解源自雅斯贝尔斯的札记,雅斯贝尔斯身后,人们在他的桌子上发现了这部长达三百页的不寻常的手稿,它记载了1928—1964年间雅斯贝尔斯对海德格尔的反思。 这份手稿的德文版已由汉斯·萨纳(Hans Saner)编辑出版,题为Notizen zu Martin Heidegger (Munich: Piper, second edition, 1989)。这些札记在惊奇(“他看来注意到了从未有人洞见的问题”)、挫败(“无法沟通、非人间、无神论”)和忠诚(“我对其他所有在世的哲学家都没兴趣”)之间摇摆不定。雅斯贝尔斯甚至记录了他做的一个梦,他正与一些批评海德格尔的人激烈交锋,海德格尔突然来了,并第一次用亲昵的“你”(du)来称呼他。然后他们两个就撇下众人一道走了。
1923年,海德格尔来到马堡,接受了自己的第一个独立学术职位,并吸引了一批来自欧洲各地的学生跟随他学习,其中就有汉娜·阿伦特。
多年后,阿伦特在《纽约书评》发表纪念文章《纪念马丁·海德格尔的八十华诞》,描述了她那整整一代人对海德格尔的仰慕,这段文字如今已广为人知:他所有的不过是一个名字而已,但这个名字就像秘密国王的传说一样传遍了整个德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