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大决斗

代表日本料理的菜,其实并不用“料理”,只是将生鱼切成一片片上桌。

对日本人来说,吃“寿司”也是极为奢侈的,因为每一件者是“时价”,到不熟悉的店,随时像鱼一样被斩成数块。

寿司绝对坐在柜台前吃才过瘾,眼看玻璃长柜,选新鲜和合自己胃口的东西吃。

切生鱼的人叫板前样,外号快刀二郎,客人的生死,掌握在他手中。算账没有一定的规格,全凭他的喜怒哀乐。通常是叫埋单的时候,他的疱丁尖刀在砧板上轻轻划几下,叫出个夸大的价目,要是他看你不顺眼,使用刀大力地割,就变成天文数字了。

当然,你可以说老子有钱,管他的娘的。不过这种待刳的态度太消极,我们一定要将二郎打倒才爽快。从门口走入,直闯柜台。忽然背景昏暗,雷电大作,抛起巨浪,快刀二郎的眼中闪出凶光,我们面对着他,眼看就是一场生死的大决斗……

握、撮二招

快刀二郎一见客人,即记得先下马威,大喝道:欢迎光临!抵挡这阵气的最佳招数是“唔”的一声,略点头,从容坐下。

接着由我们出拳:指着鸡蛋块,叫:“撮”TSUMAMI。寿司的做法不外两类,一种只是切片,用手抓来下酒,便叫“撮”;另一种是肉片下加了饭团,叫“握”NIGIRI。这是基本招,一定要学会发音。

鸡蛋块是寿司铺中最难做的一道菜,用微煎熟蛋,一层层地贴上紫菜,不能太硬也不能太软,更忌过甜和过咸。可当前菜亦是甜品,通常是老师父亲自教导的武器。

经你这么一叫,快刀二郎的反应若是亲切地笑,微声地“嗨”,那么你知道他在说你内行,已胜了一招。

要是他面无表情,粗嘶“嗨!”的话,他心中必定是在说:“他妈的,考起老子来了!”对付的方法是只把蛋块咬三分之二口便放下,沉住气,等待迎接快刀二郎即将反击的毒招。

金枪

不管你多么喜吃寿司店中较高贵的食品,如鲍鱼和云丹等,你一定午先尝“金枪”MAGURO,它是最普遍的生鱼片,客人以此为基石。

快刀二郎可逮到机会了,他拿出一大块金枪鱿,切那黔黑的次等部份回敬你一记。

我们也只好吃下这一棍,但即叫甜酸薑片来涮口,表示反抗。薑日语叫“SHIYOGA”,却千万不能直言,而须用寿司秘籍的口诀“我利”GARI。到了这个阶段,快刀二郎已经知道你的段数不小,不敢再出阴招。

这时我们便将一套精练的拳法耍出,让他眼花缭乱。八扑鱼是“TRKO”,但鱿鱼须不能共称,叫“GESO”。活虾跳跃不停,不叫虾叫“踴”ODORI。鲍鱼嫌太硬,最佳部份是它的肠,叫“WATA”,这绿油油的东西很少人敢生吃,不过下喉后你会感觉它美味无比,所以必须放胆试尝。

快刀二郎想不到你会走险招,等他没有防备时,你便得下杀锏。

降魔

吃寿司的过程中,酱油是决定性的因素,不过一说酱油便露出出马脚。最适合鱼生的酱油是壶底的“溜”,浓厚香甜,颜色暗中清澈,日语为“紫”MURASAKI。

道行不深的日本人,总是将绿芥末“山葵”WASABI混入酱油,弄得浑浑浊浊,颜色纠缠不清,真是大煞风景。

以小撮绿芥末摆在鱼片上,然后只把鱼的部分浸入酱油入口,碟中酱油还是那么清透可喜,舌尖能将肉、酱油和绿芥末的味道有层次的分辨,才是最高的境界。

快刀二郎必能欣赏。有时连他自己也说不出道理。你可以经过翻译者或以笔谈告诉他,谷崎润一郎在他的《阴医礼赞》那篇文章中强调酱油的美感。这时一定能令他口服心服。

追击地奉送他一瓶清酒,把那三分之一的鸡蛋片吃下,点头赞许。最后算账叫“御爱想”OAISO。快刀二郎弃甲投降,给你一个物有所值的价钱,大喝:“有难!”深深鞠躬,目送你咬着牙签走出门口。

锄烧

典型日本菜之一的是SUKIYAKI,相信大家都吃过。二十多年前坂本九唱的《仰天而行》一曲流行世界,到了美国,番佬干脆就把名字改成SUKYYAKI。

吃牛肉的习惯,历史绝不长久。在明治维新时与西方文化一起输入。明治初期的一本《安愚乐锅》的文章里,还有“牛肉是不开化的奴才吃的”之记载。

名字的由来传说很多,比较可靠的应是江户时代的《料理淡合集》中写过的“锄烧”。

说来说去只不过是烤牛肉加涮羊肉之大杂。家人朋友围着炉,把什么东西都丢到锅里去,大吃一顿,的确是热闹和融洽。这种吃法要自己动手才有味道。

有时不幸遇到一些所谓爱卫生的日本人,将锅里肉菜一份份地分给你,气氛就完全给破坏了。

烧鸟

所谓烧鸟YAKITORI,和鸟无关。日本人把鸡叫为鸟。

烧鸟是最平民化的食物。在各火车桥下,常见挂着红灯笼的烧鸟大排档,客人掀开摊外的蓝布帘,挤在人堆中坐下后先叫一瓶溥 酒,再来些烧鸟当菜肴。

将甜酱油涂在鸡肉块上,用一支小木签串着四块肉,烤它十几分钟便能吃,像一串大型的“沙爹”。除了鸡肉,还有烧猪肝、鸡心等,叫“荷尔蒙烧”。日本人以前不吃内脏,战后人民穷乏,取了这个美名,又藉烧鸡为招牌,大吞便宜货。

现在烧鸟已搬入堂堂的餐厅中,价钱不菲,但是吃起来味道总不如在火车桥下者。日本酒分特级、一级、二级。吃烧鸟的时候,唯有二级才最合身份。

这玩意儿中国人很少吃很惯,冷冻的鸡肉,没有什么滋味。不过在寒冷的天气里,躲进大排档去享受热烘的内,再饮两杯烧酒,情调胜过食物。

土鳅料理

在东京浅草,有一家开了一百八十年的老店叫“驹形土鳅”。驹形是地区名,这里的土鳅料理最受平民欢迎。

菜单上只有一味土鳅,没其他东西好吃。“土鳅锅”是将五六条小土鳅和鸡蛋一起蒸来吃的玩意儿。传说是把活生生的土鳅扔入锅中,土鳅一热,便钻入鸡蛋里。现吃到的不过是简单的土鳅蒸蛋。

这家老铺价钱便宜,生意极好,又不能订座,每次去总有十几人拿着号码牌子在 外面等位,夏天给热个半死,冬天又差点被浆僵。

一走入店,有个榻榻米大厅,可坐数十人。榻榻米上排着一张张的桌子,所谓桌子,只是铺着一块长方形的木板,没有桌脚。客人吃的土鳅锅下面有个小炉子烧着木炭,烧出的菜,味道也觉得较火水炉好。

土鳅骨头多和硬,并不好吃,但客人总是一面吃一面叫好,主要的原因,还是吃不起土鳅的亲戚——鳗鱼。

平家

看翡翠台的外国大型节目,把“平家”(HEIKE)翻译成“海姬”,实在岂有此理。

这个长年与源氏对立的家族,战败灭亡。日本人对失败者寄予无限的同情和仰慕,写了许多传说歌颂之,远胜打赢了的源氏。《怪谈》中的《没有耳朵的芳一》也以平家的鬼魂为题材。

东京的田村町就有一间叫“平家”餐厅,它外表装修得象个古堡。走入后见一战士盔甲,客人席地而坐,吃一种叫“落人烧”的料理。所谓落人便是败者,平家遗臣跑到海边和山上,没有烹调工具,唯有采用最简单和最原始的烧烤。

这里的虾、鱼、肉和蔬菜都是烤的,但涂上各种不同的香料,味道极佳。每一道菜有不同的称呼,取自《源氏物语》中的人物、事件、战场等,熟识此书的客人了若指掌,只要将食物和情节连想,随意点菜。不相熟者三杯下肚,互相谈论,讲到感人处,高歌放吟,悲壮至极。搞个红楼梦茶馆,一面聊曹雪芹,一面喝铁观音,那有多好?

早餐

传统的日本早餐,的确另有一番滋味。

先饮一杯熟清茶。侍女奉上一罐用精美餈器装的醃梅。把牙签往樱桃般大小的梅子一插,在另一个餈壶里点上细糖,下口又爽又脆,是酸是甜,再喝口茶。这时,胃已洗得干干净净,食欲大振。

美丽的碗碟放在一个黑漆盘中。主菜多是一片烧鲑鱼,一碟上面撒着柴鱼丝的波菜,一块夹着鳗鱼碎的烧鸡蛋,一堆纳豆,一个生鸡蛋和一碗豆酱汤。最后是一钵饭;或者稀饭,日本人称之“朝粥”。

漆做的汤碗有个盖子,被熟气一吸,很难打开,要拼命也没用,只需轻轻地用拇中二指将碗一按,盖子自然跳开。饭钵不大,就这么吃也行,但礼貌上要装碗后进食。他们把生鸡蛋打入热饭中吞下,这习惯真不敢领教。不过,紫菜片点了酱油,铺在饭上,用筷子一卷一夹送入口,倒是美味。

快餐店的煎鸡蛋火腿、奶茶咖啡早点,侥幸至今还不能在日本流行起来。

中餐

日本人吃饭不花时间,中餐更特别短,最多十五分钟,再长也不过二十五。要是站在路旁吃“立食面”,三分钟就解决。

一般,中午休息一个小时,大可花它三刻来进食,但人口拥挤,你在吃的时候,后面已经站着两三人等待,只能草草了事。

吃的种类大多是咖喱饭、烧鱼定烧、中国面、意大利粉等。总之但求饱肚,不讲究味道。剩下来的时间打打弹子、沏茶室中泡咖啡、公园里散散步,或在天台上晒太阳。

带便当去公司已经非常老土。而且,太太们也要工作或已经懒惰不早起。在办公室里吃便当,一定会被同事笑为孤寒。不然便被讥为怕老婆,连到外面吃中餐的自由也没有。

东京来的友人,见本地报摊的一家四口,中午炒两菜一汤,慢慢享受的闲情,羡慕得很。他说基本上他们也像一群工蜂,劳动至死为止,不懂得停下来。

如果你能花两小时吃中饭,那你一定是高人一等。其实,本地何尝不是一样。

晚餐

外国人的晚餐,将酒、气氛、谈话和食物一块儿进行。日本人却是将它斩成一块块。

下班抈,跑到小食店去大喊:“口渴死了,先来一瓶啤酒。”喝完了再饮清酒,混着来喝,对他们讲不是问题,不会因此而醉。要是早点醉了更是妙哉,可以省一点钱。

穷学生更要用最少的花费,达到最高的目的,所以一定要空着肚子饮酒。

喝酒时只叫一两碟小菜,醉醺醺后便成群结队去吃茶点谈学问或做生意。如果喝得兴起,便去酒吧再喝几杯。这家酒吧喝不醉,便换另外一家,什么老婆本都拿出来请客。一直喝,不知不觉,已经去了五六家。日本人称之“梯子”,一格格爬出去的意思。

最后,肚子真的饿了,没有家的人躲到街边小档子去吃烧鸟。结过婚的叫太座弄东西,见她睡觉,只好随便把冷饭用熟茶一泡,发明了所谓的“茶渍”。有的老婆干脆连三餐都不瞅不睬,所以再发明了即食面。

野味

我们这里吃到的日本菜:寿司、天妇罗、SUKIYAKI、炉端烧等,但是在东京除了上述菜种,还可以吃到许多古古怪怪的,要够胆才敢尝试。

涩谷车站附近就有一间吃蛇肉的,我们最多是用蛇来熬汤或片开来炒,他们却是烤来吃。把一条小蛇的头用剪刀剪断后,客人先吸它的血,然后店主人将它剥皮。挂在一把像小型雨伞的架子上烤熟,再涂以酱油和甜酱,客人便用手撕出肉丝下酒。年轻时,什么东西都感好奇,吃下去后,觉得鱼又不像鱼,肉又不像肉,以后再也没去光顾。

新宿区役所的后面,有家专卖野味的小店,这里的所谓“野“味,真是”野“得不得了。原来客人吃的全是什么动物的雌雄生殖器。记得盛酒的器具是用医院里的试管,恐怖感达到顶端。这些东西中国人也吃呀,你说。不同的是,他们生吃。吃上瘾后,就变成在巴黎的那个吃女朋友那话儿的家伙。

碗子面

日本人喜看“相扑”摔跤,它的最高荣誉是“横纲”。有些食店挂着许多木牌,写上客人的名字,谁最大吃,便是该店的“横纲”。

印象深刻的是在日本东北岩手县吃“碗子面”。叫一客面便有一女侍跟着服务,她献上几点海苔、鲑鱼子等简单的菜,将一个空碗放在客人面前,拿了由手排到臂十几碗面,然后“波”的一声将一碗只有一口份量的面条倒在客人碗中。客人吞下,“波”又来一碗。“波、波”二碗。“波、波、波”三碗。你一停下来,她便一直“吃罢,吃罢”地催促你。这种面条吃起来味道像拖地扫把,但是不知吵觉,已经吃了四五十碗。让你吃胀到鼻孔,她也不放过你。

该店男“横纲”的记录是一百六十碗,女“横纲”一百三十,虽然你比不上他们大吃,但店里也发给证明书,叫你再试。

向女侍说,你不要老拿着碗,放在桌上我慢慢吃。她回答说,这种碗是没有碗脚的,放就倒,不迫你吃不行,“波”又是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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