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听老师说故事,最后总是要来一个“教训”;就连小朋友上台学说故事,也要效法师长,以“这个故事的教训是……”做结;教训来教训去,令人生厌,完全杀掉了听故事的天然愉悦。于是有点文学兴趣的少年总会在成长的过程中刻意远离教训,转而注意故事到底应该怎么说。我们不再在乎一个故事的寓意,变得比较留心它的叙事角度、情节结构,以及语调的安排。再简要地说,一个成熟读者首先关心的通常不会是一个故事“讲的是什么”,而是它如何讲出它要讲的东西。
然而,我们还是很难否认幼年那种看故事要看教训的阅读态度的价值。最起码,它教懂了我们什么叫做“寓言”,这种最基本的修辞方法,以及最基本的人类认知范畴。《伊索寓言》和《世说新语》曾是无数人处世之道的启蒙,创世神话则是先民了解宇宙源起和世界秩序的模型。那些故事一方面建立了我们的底线人格,给出至为基础的价值和世界观;同时也让我们学懂了一种有效的沟通方法,懂得用故事、例子等种种寓言修辞去说服、劝诱和传播。
正因为这种“故事加教训”的寓言阅读太过常见,反而令人容易忘记它其实从来都不是那么简单的一回事。要不然何以过了这么多年,世上始终只有一部《伊索寓言》?上佳的“故事加教训”不只是把一个已经很完整的教训装进一则同样很完整的故事,有如容器盛载了内容,水瓶存放了水;相反地,那些故事的情节同时也该是个说理的步骤,推动其前进的剧力也应该是某种真相渐次敞示的过程。换句话说,故事不是传递信息的包裹,而是构成一则信息的骨架,甚至是发现和发明某项事实与观点的道具。所以,当我们称赞一位作者很会用故事去“讲道理”的时候,除了是因为他很会打包教训,使其份外悦耳动听、容易消化之外;恐怕更是因为他深明故事的思考之道。他的故事不是可以和教训彻底分离的外壳,而是内在于教训的观察角度及推理程序。由此可见,听故事要听教训,与听故事要看它好不好听,便不是能够截然二分的两回事了。
杨照不只是当今台湾评论界其中一位最博学最富洞察力的健笔,也是整个华文世界里最擅长以故事去讲教训的故事大王。原因简单,不在于他的学识背景,而在于他本是一位诗人、一位小说家;他懂得用故事去观看社会,以故事去分析政治。那么,在他这部大陆第一本“故事集”《故事照亮未来——通往开放社会的100个观念》里头,他到底想说些什么“教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