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在堕落,中国是威胁,那么俄国人有什么可学的呢?索尔仁尼琴认为某些“听取警告”而拒绝走“西方道路”的“第三世界”国家似乎是可学的:他们保留手工业,不追求“西方技术”,他们不追求“不断增长”,不搞工业化、城市化等等。但是显然,索尔仁尼琴认为最应该学的还是俄国过去的传统。这当然不是列宁以来的传统,甚至似乎也不是1917年以前沙俄时代的传统——因为1917年以前俄国人已经“西化”得很厉害了。索尔仁尼琴指的是东正教,但又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东正教,那是特指“古老的、具有700年历史的谢尔盖. 拉多涅斯基、尼古拉. 索拉斯基的正教,还没有被尼康歪曲的、没有被彼得大帝搞成枯燥无味的俄国正教。”[ 索尔仁尼琴:《致苏联领导人的信》,见外文出版局《编译参考》编辑部编:《苏联持不同政见者论文选译》,北京1980年,224页。]
这样的东正教意味著什么?我们知道拉多涅斯基、索拉斯基都是14世纪的隐修士,号称“最受尊崇的罗斯农民神甫”,他们“既勤奋,又能吃苦”,不仅精通宗教典籍,而且“自己做饭,亲自动手做蜡烛”,乃至从事“普通农民的劳动、生产和经营”,他们带领门徒开发并定居在“祖国最北方”远离尘嚣的净土,于是有了后来旧教的“北方崇拜”。而且有趣的是他们似乎都与权势、包括主流东正教会的权势不睦,他们“果断拒绝了罗斯东正教最高权威授予的加封和赏赐”,并因此“威信和荣誉迅速提高”。[ T. C. 格奥尔吉耶娃:《俄罗斯文化史——历史与现代》,商务印书馆2006年,76-78页。]那么,索尔仁尼琴借助这一传统资源究竟主张什么?
第一,他要求俄国人停止工业化和城市化,如果不能回到农村,至少应该限于“分散的小型工业”和“很少有两层以上高楼”的小城市。城市里不应该禁止马车,但应该禁止汽车;不应该修地铁,而应该建林荫道与街心花园。
第二,他要求俄国放弃“西方无神论”的意识形态,主张用东正教拯救俄国的心灵,但应该公正地说,索尔仁尼琴并非如一些批评者所说要以东正教取代马列主义成为“国教”并取缔异端,他明确地说并不要求政府支持宗教,而只是要求政府不要镇压它。
第三,取消列宁式的(索尔仁尼琴从来不把苏联体制仅仅归咎于斯大林)全面专政,但是索尔仁尼琴并不要求民主。他从1917年“二月民主”只存在了8个月出发,认为民主“也许”不适合于俄罗斯,俄国人也没有这种要求。他说俄国“也许”只能实行专制制度,但应该是“爱”的、而不是阶级斗争的专制,是“道德”的、而不是意识形态的专制。他并不一概拒绝民主,但他并不欣赏“西方民主”,而认为应该从“罗斯宗教会议、诺夫哥罗德谓彻、哥萨克人选举和农村公社集会”中继承俄国式的“民主传统”。而他认可的“好专制主义”非但不是苏联式的,甚至也不是尼康和彼得大帝以后中央集权官僚制的沙俄专制主义,而是更早以前、贵族时代的分权的专制主义。他认为从“莫斯科末期和整个彼得堡时期”(即沙俄开始中央集权化)以后,尽管大帝国的扩张日益强劲,“专制制度”却衰落和趋于灭亡了。然而,俄国知识分子与专制制度斗争了100多年,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得到的却是“相反的结果”(更残酷的专政)。因此俄国也别再搞什么民主了,彼得大帝以前俄国人还根本不知西欧为何物的时代那种含有“俄式民主”成分的“好专制主义”就不错。
第四,他要求俄国放弃“世界革命”的企图,关心“发展国内,而不是国外”。俄国应该实行孤立主义,放弃军备竞赛,停止争夺霸权,不再控制东欧并支持别国的左派势力。甚至在国内,索尔仁尼琴也反感“西化”了的欧俄发达地区,而主张以“纯净的”西伯利亚作为俄国发展的未来中心。按照索尔仁尼琴“西方的堕落、中国的威胁”的世界图景,他并不担心西方会侵略俄国,因为“腐败”了的西方自顾不暇正处在“崩溃”过程中,应该防止的是不要让那种“腐败”继续传染俄国(据说苏联时期其实已经被传染得够呛,但似乎还有点“传统”可以挽救?)按照他的设想,俄国不需要与西方争斗,但要尽量远离西方,最好能大量移民西伯利亚。但不是以苏联时期那种工业化和城市开发的方式,而是以传统的哥萨克与村社移民的方式,把人口由西向东转移。俄国人都跑到西伯利亚,一方面避免了传染上“西方的堕落”,另一方面又可以抵制中国可能借人口优势向西伯利亚扩张。岂不一举两得?
与他对西方的担忧主要是“文化腐蚀”不同,他认为俄国面临的军事威胁主要来自中国。而对中国,他的态度是“意识形态给他们,我们不要;但土地一点也不能让”。[ 索尔仁尼琴:《致苏联领导人的信》,见外文出版局《编译参考》编辑部编:《苏联持不同政见者论文选译》,北京1980年,194-229页。]
先知的光荣与愤怒:索翁的“回归之旅”
索尔仁尼琴的这种主张乍看上去实在是莫明其妙的乌托邦,因此不仅苏联当局不能容忍,当时苏联的左右两派异见人士也为之一片哗然。自由主义者萨哈罗夫、民主社会主义者麦德维杰夫等人纷纷发表文章反驳他。但是索尔仁尼琴自从不久以后流亡西方以来30多年,实际上一直坚持类似的思想,并且终其余生几十年来一直在用《红轮》这部大书来使之系统化。而在美国,他的这一套理论虽然曲高和寡,无论左派还是右派的主流思想界都很少有人支持,然而他声誉既高,创作也很顺利。这当然主要是由于自由民主国家本来就是价值多元,而且美国人也不需要俄国人向他们宣传“自由主义”,他们更想听“新鲜”东西(包括别国已经是古董而他们听来很新鲜的东西),事实上自有俄国流亡者以来,自由主义者如米留可夫、社会民主主义者如唐恩等人一直就不如大骂西方“物质崇拜”的现代性批判家如别尔嘉耶夫等人来得吃香。但是,索尔仁尼琴那种在军事上俄国应该以中国而非以西方为敌的说法的确也无碍于乃至有利于西方在冷战时期的利益,尽管这种说法是以批判西方的口吻说出。
然而星移斗转,到了30多年后索翁衣锦荣归时,他当年的预言几乎都与现实相反:西方并没有“崩溃”,而苏联倒是“崩溃”了。中国倒是“崛起”很快,但并不是像他当年想象的那样在文革式意识形态氛围下,而恰恰是在市场经济与向世界(首先当然是向西方)开放的背景下。这种“崛起”也并未导致索翁当年预言的中苏战争,相反,倒是“剧变”先消除了中俄对峙,然后在普京时代随着俄西冲突的重现,中俄反而渐行渐近。苏联崩溃后的俄国转向民主宪政,并非像他所说的“二月民主”那样仅能维持8个月,而是至今已延续了20年。当然其中的确充满艰难坎坷,而且如今还出现了所谓的“普京倒退”,但却不是退向他当年设想的“彼得大帝以前的贵族传统”,而恰恰是更像彼得大帝以后的中央集权,加上保留下来的一些“西方民主”成分(如多党制)。倒是“贵族传统”在索翁指责的叶利钦时代有所萌芽,但普京时代却被“总统全权代表”、“联邦区”之类的中央官僚制完全淹没。……
而年已80多岁的索翁依然故我。1994年索尔仁尼琴高调举行了隆重的“回归之旅”,他远道从海参崴坐火车横跨欧亚大陆,历时近两个月到达莫斯科,沿途一路宣讲他当年在《致苏联领导人的信》中提出、20多年来又在《红轮》中不断强调的那些观点。
在这次“布道”中他对苏联极权制度的抨击仍然如故,并没有一些人所说的什么“悔过”。相反,他在途中最轰动的一次活动是在西伯利亚向当年“苏维埃政权最凶恶的敌人”、被布尔什维克处决的白军首领高尔察克将军遇难地献花致敬。但是索翁对当时掌权的叶利钦政府和“民主派”也进行了猛烈的抨击。这样的回归之旅使各方都很尴尬:左派不满他大捧高尔察克,右派不满他没有肯定民主变革。
最终在到达莫斯科时,索尔仁尼琴向人群发表了从来不以他为然的麦德维杰夫认为是唯一一次“掷地有声的致词”:“俄罗斯今天在各方面都处于深重的大灾难中,哀怨之声遍布四野。政府未能履行对公民的责任,国家走向一条虚妄、艰难和曲折的道路,……谁都没想到,摆脱共产主义的出路竟充满如此之多的痛苦。……”然而按麦德维杰夫的说法,没有一家报纸全文刊登了整篇讲话。“甚至连以上内容,都是我在数十份报纸——从《共青团真理报》到《自鸣钟报》,从《真理报》到《苏维埃俄罗斯报》中寻章摘句整理而成的。” [ 麦德维杰夫:《索尔仁尼琴和萨哈罗夫》,译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