堤柳堤柳,不系东行马首(3)

“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远在边关的吴三桂被李自成以家人性命相要挟,原本已决定投降,返京途中却得知陈圆圆被刘宗敏所占,冲冠大怒,高呼一句:“大丈夫不能自保其室何生为?”

为了陈圆圆,为了这被人夺妻的奇耻大辱,吴三桂于是决定与李自成决裂,并假意降清,企图借助清兵之力为自己争这口气。没想到李自成在山海关大败后,为了泄愤,竟真的杀死了吴三桂全家四十余口,只留下陈圆圆一人。

李自成为何放过陈圆圆?这一点已难为人知。但吴三桂是被彻底逼上道义的绝境了,国仇家恨令他疯狂,他终于做出开关迎进清兵的决定。

大顺朝如昙花一现,李自成战败后仓皇离京,临走时本欲带走陈圆圆。陈圆圆心里自是惦念吴三桂,他怜她惜她,而面前这个男子却是连昆曲也听不惯的。于是,她以她若跟随离京吴三桂必紧追不舍为由假意相劝,这才得以留在京城。

江山易主,朝代更迭,转眼间风云变幻,家国皆涂炭。但她并不太关心这些,也想不清楚这些。她不过是一个孱弱女子,随命运几番起伏,自顾不暇。她只知道,她和他终又重逢。

在赶去绛州与他相会的路上,马车昼夜不停,她的思绪也翻腾难息。

这些年来,多少人盯着她的容颜,多少人听着她的声音,多少人谈论着她的逸事,然而又有多少人会过问她的心。

她的心愿原是那样简单,只求嫁个中意男子,与之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只是命运不由人,萎落在风尘里,漂泊辗转,没个归宿。

而现如今,一切,该尘埃落定了吧?

那日,他身着戎装,亲自骑马出迎。为了她的到来,他再次大张旗鼓,在大营前搭起五彩牌楼,旌旗箫鼓整整排列了三十里地。娶她迎她,他总是这般郑重其事,他待她,也真是宠爱之极了。

满溪绿涨春将去,马踏星沙,雨打梨花,又有香风透碧纱。

声声羌笛吹杨柳,月映官街,懒赋梅花,帘里人儿学唤茶。

—明末清初·陈圆圆《丑奴儿令》

是的,宠爱。他给她锦衣玉食的生活是宠爱,他对她嘘寒问暖百般爱怜是宠爱,他被清廷封为平西王后要立她为正妃是宠爱。最初,他对她的确极其宠爱。而她,也想沉醉在这宠爱中,做一个幸福的小女人。

可惜,她挥不去心头的那点理智,那丝清醒。这个男人,她和他相处越久,就越清楚,他不是她的爱,他也并不爱她。所有的宠爱不过源于她的美色,他的新鲜感。然,以色事人者,能得几时好?有朝一日,色衰,自然便爱弛。

她没有机心,但并非愚钝。她自然也看透了,他当日的冲冠一怒,到底有几分是为她,有几分是为他自己。

如今的陈圆圆是真的心灰意冷了,她不会做他的正妃,那个位子从来不是她的寄望。可她也无处可去,她也觉得自己确实欠了他一点什么。虽然,为了这一点点亏欠,她背负了“红颜祸水”的恶名。

接下来的生活,是陈圆圆并不意外的模样。他依附清廷,她百般规劝无用。他另娶正妃,容不下她,她迁居别院。他独占云南,选美享乐,她年老色衰,日渐失宠。他执意反清,她再次劝说无效,黯然离去。

倾国倾城颜色,传奇梦幻人生。

江山飞絮伴伊行。几多扛鼎客,策马逐娉婷。

山海关头明月,北京城内残星。

云南风雨淡红英。来时应有爱,去日或无情。

—诗酒仙《临江仙·陈圆圆》

陈圆圆决定出家为尼,希望在诵经念佛中求得生活的安稳,内心的宁静。

政治与阴谋,权力与斗争,那是男人的世界,她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几番起伏,她有心无力,不得抗拒。世人的批判指责,她也无法澄清。那就彻底做个槛外人吧,远离这纷纷扰扰的尘世,不再为俗事烦心。

今后,她时刻与古经相伴,他日夜铁马金戈,从此两无涉。

她没有想到的是,当他兵败病死的讯息传来时,她的心还是泛起了涟漪。这是她意料之中的结果,原以为可以毫不关心地平静面对,然而那么多年的岁月曾经在她和他之间流过,那些往事似已久远又历历在目。她不爱他,他不爱她,可她和他毕竟……

他也是个可怜的男人,一生两次家破人亡,第一次她原本无心却牵涉其中,这一次,她虽已出家,不在抄斩之列,但她的心无法置身事外。先前有他在,她这株菟丝花亦算在风雨中有所庇护,如今他走了,她,也不如归去吧。

质本洁来还洁去,陈圆圆最终选择了安睡于寺外的莲花池中,与满池清芬共眠……至今,世间仍有隐约的耳语,追随着她和他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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