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洪夏于郊 上海师范大学附属中学
附带着自恋死的诅咒——虽然那愚蠢的家伙爱上的是水面倒映中的自己,从相同的物理原理而言,姑且也算之为镜子吧。镜子并非我的常备物件。相对地,比起现有的镀铝镜面,我更偏爱铜镜的昏黄或银镜因氧化而产生的灰暗镜像。那略带失真的映像倒是给人更多的亲近感。
虽说镜子总会和爱美、自我欣赏之类的内涵相联系,但镜子本身却并没有什么好名声,“猪某某照镜子”或是“哈,你为什么不去照照镜子?”之类的感叹也不是啥赞美之词。话说自从有第一个人学会照镜子——还是看倒影比较符合实际,那确实是从第三人称升格到第一人称的重大飞跃。在此之前古人如何认知自己?那抽象画恐怕不能,用手指感知终究只停留在抽象想象中的形状。那第一个聪明的人在看到自己那般模样估计会兴奋不已:“我长得和其他人一样?”
每日清晨,面对水池前镜子中的那个映像,互道早安,顺便感叹一句“那个笨蛋一样的家伙是谁?”依照亚里士多德的构想,世界上任何存在的事物都是对完美存在的拙劣模仿,说到人,那模仿的自然是长得最像人的神了。说来如此,我就算和神没有几分相似,总有几分神似。那镜子背面的那个人是对拙劣的再模仿。那个由光线纺织的空间没有声音也没有黑暗,有的只是对我们所身处的环境的强行复制,毕竟是拙劣的,比起我们更缺乏完整的构型。
既然那只是更加不完美的模仿,人又为何渴望透过镜子来认知或是观摹自己?想了解人这种生物长什么模样,那是原始人才有的疑问;自恋?那些人都淹死了;恐惧?大概如此……每一片破碎的镜子都足以容纳整个世界,而那个照镜子的人只不过是时空交汇的一个点而已,没有比渺小更无助的情形。被欲望驱使着去一睹镜子背面的映像,却又不能看尽即使方寸之间的小玻璃片,自认为具象的物质都成为抽象的映像;或许我们也是在某一小片碎镜中的镜像……被这循环的追问折磨得不断扭曲,只是来自模仿的思想最终将会像“伪球型”一样,聚缩到一个原点。镜像中的那个人影会嘲笑我们的弱小。在那个近乎冰点的次元中,曾有人伸手想触及彼岸的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映像,那个映像心领神会地也伸出手,最终阻隔在镜面之上。寒意刺入指尖,却是种莫名的熟悉的温度,与其说镜像被囚禁在镜子里,倒不如是我们被束缚在镜像上——故意模仿的失败复制品。
冷风将那玻璃片上的水汽凝结成冰花之时,没有浪漫的雅致去品味那泛出白光的冰冷画面。对于背面的世界,被一种不可抗拒力直接制约着,同时那股力量能穿透附着在两个如此相似的世界之间的隔膜。自恋者多半是因为这股神秘力量才向倒影示爱的吧。镜像里的居民只是一味等待现实的波动来推动自身的变化,即使这是主观意识自然推理的结论,也不会有人试想着倒转镜子——虽然背面并照不出映像。施加这份不可抗拒力的存在只能是生性多忧的人了。唯恐一日镜子的背面被打破,那种超现实的结局也不一定是人类洞察镜像的完美收尾。
受困于未知的茫然,镜子的出现解决了对“自己”的完善。是时候用镜子来照“我”以外的东西,当然,若还是停留在“人”这一物象,只是另一个“我”罢了。镜子的基本原理就是复制,除去传统意识中不可保留的镜像,复制同时有保留的功效。而这面具有复制能力的镜子,将镜像量产化,幻影的幻象不再只是意识世界的完美形象。人类学会运用复制来填充空虚的世界,镜像本身就变得廉价,不具备本体的根本要素。镜子背面的镀层也随着消减,直到复制品直接透过玻璃相视如故,却只是低贱的量产品。推动未知恐惧的人也不再需要镜子来求助于那一边你的复制品。
我并不孤寂,镜子里总会有人会看着你;我感到恐惧,不敢面对那个无法远离的映像。无处不在的镜子构建起一个与现世同等规模的空间,却不给予完全相同的配置,没有温度但又令人感到冰冷,没有声音却又是嘈杂不堪。欲击碎那个令人生厌的映像,却发现背面只有剥落的碎片。失去了折射光的能力,同时推动了模仿你的能力。背面的深度远比你我身后的距离大,并且没有尽头。而瞬时之前还存在于眼前的镜像又会以什么表情来面对因为破碎而变形的你的脸。大概会默视片刻,然后同样给碎镜一击,让那个丑陋的倒影彻底消失。
★点评:
作为一篇考场作文,很多人拿到题目着眼于编故事,但洪夏于郊却独辟蹊径,他写出的是一篇充满哲理遐思的散文。这一文体对于一个高中生来说不易把握,作为一篇考场作文而言更不易把握。
洪夏于郊紧紧抓住了镜子,依托于镜子,他让那些思想的碎片或者说思想的叶瓣纷纷扬扬、飘飘漫漫。他抓住了镜子,并不管这是不是镜子的背面,或许在他看来镜子的背面仍然是镜子——因为在他看来“来自模仿的思想”最终将会像“伪球型”一样,聚缩到一个原点。这一“伪球型”让我想到埃舍尔的怪圈,那也是一个“伪球型”—— 一个人通过手中的像镜子一样能倒映影像的球看到了球中的自己,但球中的自己的眼眸中又倒映那个捧着球的自己——这充分说明的就是镜子的背面还是镜子。
类似的哲思的碎片还有很多,比如,“我并不孤寂,镜子里总会有人看着你”,读到此,我们都会心生疑问:那是另一个“我”在看着这一个“我”吗?“我”被分裂了,既可能是天使又可能是野兽,既可能理性澄明又可能欲望缠绕,像浮士德,像卡尔维诺笔下的那个被分成两半的子爵:一半有多么卑鄙、丑陋,另一半就有多么崇高和伟大。是念及此吗?洪夏于郊继续写道:我感到恐惧,不敢面对那个无法远离的映像。
我还喜欢这样的句子:每一片破碎的镜子都足以容纳整个世界。它和北岛的“水洼里破碎的夜晚”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有倒映,都有破碎,都有完整。这是世界,也是我们的生活。
——李其纲 《 萌芽 》杂志社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