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医生

作者:王静元  广东省实验中学

( 1 )9月13日

“嗞——嗞”

电灯启用。

十平米左右的小房间,只有一张铁桌,两张圆凳和一台风扇。

我将桌上的文什摆成V字形,把录音笔很巧妙地塞入文件夹的脊部,调了调表,等待着病人的到来。

“病人?”我笑了笑。

在心理医生面前,所有人都会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无一例外。只要是内心有些许的动摇,就会被无限放大。想起昨天那位黄老板,不由得摇了摇头。本来是来咨询心理压力过大如何解决,最后,在谈完自己玩弄的最后一个女人后,偷偷地问了一句:

“我,是不是心理变态?”

其实我很想说这些动物性行为没有什么好探讨的,也许只是雄性激素分泌过剩,或者像TIGER WOODS那样患有“性强迫”症。但,心理咨询和心理治疗的费用差了一大截,我不经什么考虑便回答道:

“是,但可以治。”

其实真的可以治吗?未必,反正治了再说。看心理医生对他们来说是件很时髦的事,每周一次的治疗和去万绿阁打十八洞高尔夫都是可以用来炫耀的谈资。而所谓的治疗,也无非是让他们躺在真皮沙发上大谈心事,听完心事后再约下一次谈心事的时间。说实话,他们更需要的是去做忏悔,而不是找心理医生。至少,牧师不会录音。狡兔三窟,要是什么时候心理医生又不时髦了,那些录音可足够养活我下半辈子了,也许下下辈子也够了。

“医生?”护士在门外问道。

“进来。”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平静如雨水顺着脸颊滑落一般,但是,很耐人寻味。

( 2 )

“姓名,职业,还有类似的基本信息请你阐述一下。”

“我刚刚才填了好几张表格,你不是都清楚的吗?”

“这个嘛,”我顿了顿,“你刚才的确是通过表格将你的基本信息传递给我,但,我希望你自己能够重新叙述一下。所谓个人的基本信息,在你刚刚写的表格里的形式是被规则拘束着的,换种说法,那些信息是死的,而我希望听到活的信息。”

当心理医生很难吗?一点都不,只要稍微运用些语言上的手法,对方便会对你肃然起敬,被你营造的职业气氛所感染。口头阐述和笔头阐述的真正区别,只是在于口头阐述所花费我的时间将要收费而已,每小时五百元,我喜欢。

“王伍,出租车司机,家住长安街5号。”令人意外干脆的回答。

“家庭状况?”

“已婚,妻子在私营企业当会计。”他似乎挣扎了一会,吞吞吐吐道,“我年幼时丧母,后来父亲娶了继母,然后,很早就出来工作了。”

“那和妻子有矛盾?”

“不,她对我挺好的。”他并没有撒谎,从他回答时瞳孔方位可以判断。

“王伍,那你为什么来找我呢?”引入主题才是关键,我眼神柔和地注视着他。

“我……”

衣角,他开始撮弄衣角。这是某些人很本能的反应,可以很清楚映射出当事人内心的状况。紧张,抑或是自我怀疑,甚至是自我否定。让我看清楚你吧,王伍。

“我总是在做奇怪的梦。”他终于开口了。

“梦?”

梦,我最爱的虚幻,心理学的真境于此。

“能讲一下吗?”

他的瞳孔似乎凝结了。

( 3 )

“白色的狮鹫,黑色的喙,灰色的翅膀,在红色的天空中飞翔。”

一个出租车司机还知道什么是狮鹫,这个世界太疯狂了。

“我在地上不停地跑,不停地跑,那只狮鹫在向我冲来,爪子离我越来越近,我拼了命地跑,突然发现前方是万丈深渊,然后……

“你掉了下去?”

“不,我飞了起来。”

这在梦里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那你长了翅膀?还是直接在飞?”我开始思索书上所讲的梦析,通常情况下,人在两种情况下会使自己飞,情绪高昂或是心理抑郁,张着翅膀飞是一种心情舒畅的宣泄,而直接在天空中飞,往往是瞬时摔向无底深渊的前奏。

“这个……我发现我成了一只狮鹫。”他的回答让我有些许措手不及。

“你,确定是你变成了一只狮鹫?”

“是的,我发现我的腿成了爪子,长而绿,双臂被羽毛覆盖,而我的嘴,也成了喙。”在梦中成为鸟在飞翔,还是狮鹫,这……意味着什么呢?

“那然后呢,飞着飞着就醒了,还是……”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醒着,但,就好像真的在飞一样,就是鹰击长空的感觉,我全身都充满着力量,我感觉这个世界属于我,我要征服一切,做些什么……然后,我看到有一个男人在地上跑,他在地面,显得是如此渺小,我开始向他飞去,用尽全力,竖紧双翼的每一寸肌肉作冲刺,很快了,很快了!就差一点了,就差一点就可以抓住他了!差……”

“等等!”我大声镇住了他,情况有点失控,我觉得有些不对劲,“那个男人,不会是你吧?”

沉默了一会。

“是。”

“那就是说,你梦见了一只动物来追你,追着追着你又变成了动物,然后又回去追你自己?”这种稀奇古怪的梦在平时听来绝对是狗屁不通的,太离谱了。

“医生,你不信我吗?我真的……”

通常为了给病人留下足以再来下一次的好印象,我都会说:

“我相信你,我完全相信你。不如告诉我更多细节。你做这梦多久了?频率如何,就是每周做几次之类的。”我面带微笑,拿起了笔,准备记录。

“我不知道。”

“不知道?”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做梦的次数不可能不知道,如果说记得梦的细节而不知道梦的频率的话……

“你无法确定在什么时候做了梦,就是说,你不一定是在睡觉时做梦,甚至是白天,甚至是刚刚。”

他低下了头,看来我的推理完全正确。梦,不一定要在夜晚、在睡眠中发生。“白日梦”其实是很真实的写照,或许自己刚刚还在工作,但突然间就进入到了不可知的情景,或者自己成为了上司,去训斥一直看不起自己的同事……

那最近一次进入梦境是什么时候?

“就在刚才,我要进来的那一刻。”

有趣,真的很有趣。

我打了个响指:“护士,进来一下。给他三分量的镇定剂和安眠药,顺便还要些阿司匹林。”

“那个……费用……”

“没事,”我欣然道,“等你治好了才收费。”

“谢谢医生。”

( 4 )9月14日

昨天那个病人应该回去按时吃药吧,希望如此。

假如他真的吃药的话,今天应该会睡上一整天。我想,他需要足够的睡眠,来杜绝那些不着边际的幻想。

“白色的狮鹫,黑色的喙,灰色的翅膀,在红色的天空中飞翔。”

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 5 )

漆黑中,醒。

这里是哪里?我在哪里?

怎么有一股很熟悉的气味,让人憎恶的气味,让人恐惧的气味——啊,是他的……

黑暗渐渐褪去,我似乎能看清些什么,发黑的木梁,铜锈味十足的衣架,还有那破败的小床,这里,难道是?不可能,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房间里的亮度终于有烛光般程度,我终于知道我自己在哪里。这里是向慕县,我的老家,我的旧所,我的房间。童年时代的往事如潮水般涌入脑海,头痛欲裂,我忍着剧痛,努力着想再次确认我所在的地方。不会的,不会的,我怎么可能会在这种地狱般的地方!不会的!!!

味道越来越浓了,浓得想让人窒息,浓得想让人死亡。记忆越发清晰,便越发残忍。“鞭打”、“辱骂”、“脚踹”、“烟头”、“耻辱”等名词一个接一个闪过,串联起一个名为“父亲”的影像。

好亲切,好温暖,这就是过去吗?这里可是我从小生长的地方呢,充满着美好的回忆……对,对,我一定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过去,我在这里一定是经历过许多快乐与乐趣的,我的母亲……我的母亲一定对我很好,尽管她是继母,尽管是继母,她从来就没有伤害过我,一定没有的,没有的……

哈哈,能来到这么开心的地方,我好幸福,我一定好幸福,我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一定的,一定的。快醒来,我很快就会醒的,就像平时一样,快,快!快!!快!!!我……

怎么还在这里。

怎么还在这里啊!!!

( 6 )9月21日

整整过了一个星期了,王伍都没有来过。难道就这样轻轻松松好了?那我也太妙手仁心了吧。不过,世界也许就是那么简单,只是我们喜欢人为将其复杂化罢了。或许王伍只是开车太多开得脑发昏了吧,有些时候我在听一些白痴客人炫耀其发家史也很容易发昏。

“医生,有人想来见你,但他没有预约。”

“姓什么?”

“王。”

“让他进来。”

该来的还是来了。我从柜筒里抽出录音机,小心翼翼塞入左手的衣袖。

“医生,他来了。”

我正想要不要站起来时,他已经摇摇晃晃摆了进来。

这是怎样惨白的一张脸,比雪还要白,却让人感受到枯萎。他摆来摆去最后摆到了凳子上,从嘴里挤出两个字:“医生。”

他的嘴。

他的脸很白,但是,他的嘴,是黑色的,如死人一般地黑。

这时我才注意到他的穿着。

“你怎么了?气色不太好。”

“我,我,我做了一个星期的梦,整整一个星期。”

“又是梦?又是变成狮鹫?”

“不,不是。”

( 7 )

情况很复杂。

我万万没有想到我给的药能够让他睡上一个星期,是完整的一个星期,二十四小时乘以七。在这一百多个小时中,他在做梦,做着唯一一个梦,那就是回到了自己的老家,童年的住所。

看来他深受家庭暴力所害,心里留下了无尽的阴影。从实际情况来推断,他很有可能以前也做过相关方面的梦,只是,在以前,他可以醒来。

通过人格重塑。强迫自己塑造新的人格,以证明这些记忆是虚假的不存在的。既然自己的过去不是这样,何必要为之颤抖呢?这种方式对一些心理严重受到创伤的病人十分有效,抹去过去的痛苦,用美丽快乐来填补。这绝对不是精神胜利法,因为,没有什么胜利之说,真实的记忆,是很难真正消退的。

只是这次,他无法欺骗自己,无法醒来,硬生生在梦中待了七天。

“你讲了那么多,休息一下吧。我想,你睡了整整七天,你的妻子一定非常担心吧。”

这只是随口说出的一句话而已。“妻子……”他很疑惑地看着我,“我还没结婚呢。”

( 8 )

谁能救救我,谁能帮帮我……

我拼命转动着门把手,这该死可恶的门把手,快给我开啊!

“救命啊!放我出去!父亲!爸爸!我错了,我不该离家出走,我不该留下你就跑掉的!我求你了,让我出去吧,我真的错了……你打我,骂我,都可以,你开心就好……我不会再抛弃你的,你是我的唯一……”

“咔咔,嘭!”

门开了。

( 9 )

“医生你记错了,我没有结婚呀,我一直和我父亲住在一起。自从继母死后,我父亲就一直靠我照顾,我哪有心思再去照顾别人。”

不可能,这不可能。

我没有理由记错的。“已婚,妻子在私营企业当会计。”这个信息并不是我脑海中无中生有的。是他一开始就欺骗了我,还是我记错了?不,不,我不可能记错。那他是在欺骗我?也没有可能,没有人能够如此完美地撒谎,特别是在一个心理医生面前。

“你是王伍没错吧,你上个星期还跟我说你和你老婆关系挺好,你他妈是不是当出租车司机当晕掉了,怎么连老婆都忘了……”

“出租车司机?您误会了吧,我是一位作家,怎么可能是出租车司机呢?话又说回来,出租车司机也会来看心理医生?想也知道不可能吧。”

“可,可你刚才不才说你和你父亲关系不太好吗?怎么……还和他住?”

“唉,他毕竟是我父亲,过去的事,就别提了。”

说完,他拿出一沓钱,放在我桌面。

“父亲特别交代我的,要我特地来感谢您。那我先走了啊。”说完,大步流星走了,留下了目瞪口呆的我。

( 10 )9月22日

纵使事情再怎么奇怪,生意也得照做。今天没什么客人,就黄老板一个。

约定好在上午十点,大概还有半个小时。既然有客人要来,就要作好准备,文件、笔、大衣、录音笔……对了!录音笔!录音笔不会撒谎,录音笔记录着一切!我连忙插上耳机,倒回去上个星期的录音。

“我……叫王伍……出租……车司机……家住……长安街5号……( 杂音 )……已婚( 听到这里我几乎要叫起来了 )……妻子……妻子在私营企业当会计……”

我没有记错,我真的没有记错!那,他为什么要说……为什么要撒谎呢?不行,我要去看看!我脱去大衣,飞出了房间,和迎面走来的黄老板撞了个欢喜佛。

“医生……唉,医生,你要去哪?我在这呢!我在这呢!喂!医生!医生!”

“医生医生医你自己去吧!你这个禽兽!”

“啊,你说我是禽兽?我,我,你不是说我只是有点心理变态吗?我只是心理变态啊……”

( 11 )

“长安街5号,谢谢。”

我跳上了一部出租车。

“好的……唉,这个,先生呀,你告诉我怎么走行吗?路我不是很熟呀……”开车的女司机说道。

“你一个出租车司机连路都不熟还怎么混饭吃?看你年纪也不小了,还是个新手?你转业的?”

她有些尴尬。“是,是吧。”

“那你之前是干什么的?”

“这,这个……”她迟疑着,“我不是太记得了。”

( 12 )

这女司机真怪,像失了忆似的。我一边嘟嚷着一边离开了车。

“长安街应该都是独户公寓型,这里是1号……2号……3号……4号……5号在哪里!”我冲了过去,却一下子被镇住了。

整一条街都是古铜色的住宅,只有这里,血一般的红,红得让人心颤。

“管他呢。”我按了门铃,半天没有反应,我有些着急了。“王伍!王伍!王伍你给我出来呀!我知道你在的!你……”

咿呀一声,门开了。

“你……找我儿子什么事?”一位穿得和王伍一样的老头走了出来,唯一不同的是,他张着一张狮鹫的脸,那长长的鹰钩鼻,似乎可以勾摄出人的魂魄。

“爸爸,有人找我吗?”在老人身后的,是王伍,满脸的呆滞。“你……不是医生吗?找我有什么事?”

我呆呆地望着,望着。“没有,没有什么事,敲错门了,抱歉啊。”

门缓缓地关上了。

“白色的狮鹫,黑色的喙,灰色的翅膀,在红色的天空中飞翔。”

我又想到了这句话。我转身离去,只有无奈地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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