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五二三年,南宫策士中,有人公然以所出试题来诋毁王阳明。所出的题目是:“朱陆之论,终以不合,而今之学者,顾欲强而同之,岂乐彼之径便,而欲阴低吾朱子之学钦?究其用心,其与何澹、陈贾辈亦岂大相远欤?至笔之简册,公肆低訾,以求售其私见。礼官举祖宗朝政事,燔其书而禁之,得无不可乎?”
这明显是在贬低并批判阳明之学。参加这次会试的王门弟子气愤异常,有的不答而出,有的直发师旨。弟子钱德洪落榜归来,深以时事为乖,王阳明却喜而相接道:“圣学从兹大明矣。”德洪不解,王先生说:“吾学恶得遍语天下士?今会试录,虽穷乡深谷无不到矣。吾学既非,天下必有起而求真是者。”
此时,外面风言风语,人言汹汹,学生们为此也议论纷纷。有的说这是老师势位隆盛,是以忌嫉谤;有的说老师为学日明,与宋儒争了异同,所以以学术受谤;也有的说天下从游者众,与其进不保其往,所以老师又以身谤。王阳明听到这些后说,这三种情况的确有,但我还知道有个地方你们没有论及。他说:“吾自南京已前,尚有乡愿意思。在今只信良知真是真非处,更无掩藏回护,才做得狂者。使天下尽说我行不掩言,吾亦只依良知行。”
吾亦只依良知行!
眼望良知,守定良知,皈依良知,秉承良知,这就是他的学术与人生双重宣言。
指责、谩骂、诋毁……效果却很有限,在“致良知”的猎猎学术大旗感召下,阳明门人日进。萧谬、杨汝荣、杨绍芳等从湖广来了,杨仕鸣、薛宗铠、黄梦星等从广东来了,王艮、孟源、周冲等从直隶来了,何秦、黄弘纲等从南赣来了,刘邦采、刘文敏等从安福来了,魏良政、魏良器等从新建来了……
这中间最有意思的有三位。
其一是泰州来的王艮同学。他来时着装很炫,“服古冠服,执木简,以二诗为贽”,而且进门就不客气地居于上坐。与王阳明对答两句之后,他“色动,坐渐侧”;等到王阳明论致知格物,于是悟道:“吾人之学,饰情抗节,矫诸外;先生之学,精深极微,得之心者也。”遂反服执弟子礼。
另一位是进贤来的舒芬同学。这位正德十二年的头榜状元,自恃博学,见到王阳明后就考问律吕。先生不答,反问他元声。舒芬回答:“元声制度颇详,特未置密室经试耳。”王阳明说:“元声岂得之管灰黍石间哉?心得养则气自和,元气所由出也。《书》云‘诗言志’,志即是乐之本;‘歌永言’,歌即是制律之本。永言和声,俱本于歌。歌本于心,故心也者,中和之极也。”舒芬听罢心悦诚服,“跃然拜弟子”。
第三位是自海宁来的董沄同学。六十八岁高龄的他,以能诗早就闻名于江湖。他走来的姿态也很特别:“以杖肩其瓢笠、诗卷来访。入门,长揖上坐。”王阳明异其气貌,礼敬之,与之语连日夜,且共同徜徉山水间,董沄于是“忻然乐而忘归也”。他家乡的子弟社友来找他回去,说:“翁老矣,何乃自苦若是?”董沄却说:“吾方幸逃于苦海,悯若之自苦也,顾以吾为苦耶!吾方扬鬐于渤澥,而振羽于云霄之上,安能复投网罟而入樊笼乎?去矣!吾将从吾之所好。”于是改名为“从吾道人”。
这样的学生还有很多很多,多到王阳明讲课,“环坐而听者三百余人”,“宫刹卑隘, 至不能容”。于是,建立稽山书院,聚八邑彦士。
王阳明此时的讲课方式已不同于先前,自南都以来,凡示学者,皆令存天理、去人欲以为本。有问所谓,则令自求之,未尝指天理为何如。“只发《大学》万物同体之旨,使人各求本性,致极良知以至于至善,功夫有得,则因方设教。”
这已经让人们为之如痴如醉,人人“悦其易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