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怀粉身念” (8)

康有为站在这幅字的前面,深深被诗句吸引住。唐朝太宗盖这悯忠寺后一百年,安禄山史思明这些将军们坐镇北京,曾在悯忠寺盖了两座大塔。后来安禄山史思明叛乱,几乎将唐朝推翻,幸亏唐朝引用外国兵平乱,安禄山史思明又一再内讧,才算保住了唐朝江山。但一百多年后,唐朝还是完了,安禄山也早被杀了,史思明也早被杀了,只是他们留下的两座高塔还凄凉地存在。又一百年过去了,又一百年过去了,又一百年过去了,塔终于倒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只留下断垒残碑。诗人来了,向残碑说“安史”,想到大唐帝国的一世雄风,不论是帝王豪杰、不论是骄兵悍将,都云散烟消了。安禄山史思明固然尸骨无存,就是盖悯忠寺的唐太宗的陵寝,也早被翻开了。大唐帝国的烟云,在中国各处,都飘散着、流失着,但在小小的这座悯忠寺里,却微妙地相聚着、衔接着。悯忠寺太小了,小得没有人注意,但从有心人眼里、从诗人笔下,它象征得竟是那么深远、那么凄凉。诗人从一粒沙里能看到世界、从一朵花里能看到天国,又何况悯忠寺,它有这么多的尘沙与花草。从悯忠寺里,诗人可以看到万马奔腾,看到中国先民的经营与破坏、欢笑与眼泪、生命与死亡,和死亡以后金石的追念,乃至于金石本身的变成残碑断垒。唐代过去了,五代又来;五代过去了,宋代又来;宋代过去了,元代又来;元代过去了,明代又来。明代老了,明代的光芒已经暗淡,进入黑夜。黑夜里,悯忠寺的庙门偷开了,迎进袁崇焕的孤棺;袁崇焕进入孤棺以后十四年,把他杀死在刑场的明朝皇帝,竟在鼙鼓声里,凄凉地走上景山,吊死在树上。诗人写下了“景山鼙鼓更凄凉”的句子,只有从有心人眼里、从诗人笔下,一切才是若亡而实在。

若亡而实在,看起来好像过去了,其实没有,其实还在那儿。中国的哲学家早就提出“景不徙”、“影不移”的论证。在一处空间里,不断地有人和活动的留影,留影处处在改换,后影已非前影,前影虽然看不见了,其实仍在原来的地方。任何空间、任何古迹、任何残碑断垒,愈有历史性的遗存,愈有这种层层相因的留影;只有空间、只有古迹、只有残碑断垒,只有它们才一幕幕面对了人世的兴亡。时间在它们面前排队走过,它们是时间的检阅者,是历史的证人。这一真相,诗人感触最深,诗人把他的感触留在纸上,纸挂在墙上,也做了新的留影。从诗人留影到纸,从纸反投这种留影到后人,又是一套完整的轮回。

“这首七律写得真好。”康有为好像刚刚醒来,赞美刚刚做的一个梦,“它把我要说的,都说出来了。”他侧过头来,看到和尚静静地望着他,仿佛对他的心境,有着同样的印证。最后,和尚指着北面的桌子:

“我们备有纸笔,也想请康先生为我们庙上留点纪念。”

“法师一番盛意,我却之不恭,可是答应了又未免大胆。”康有为笑着。

“哪里的话。康先生好古敏求,书法一定不凡,能为我们留点雪泥鸿爪,千百年后,也是悯忠寺的一件特藏……”

“法师说得太远了、太远了。法师这样看得起我,我很感知遇。写字是小技,中国人为它消磨了不少青春,但为了养性和联谊,写字倒也不是坏事。既然法师一定要我写点字留作纪念,我也不怕写不好,恭敬不如从命,好在是留作纪念。”于是,康有为就走到桌边,坐下来,在一张玉版宣纸上,慢慢写下了:

丁香体柔弱,

乱结枝犹垫。

细叶带浮毛,

疏花披素艳。

深栽小斋后,

庶使幽人占。

晚随兰麝中,

休怀粉身念。

最后小字写上:“杜少陵江头五咏丁香。己丑正月,南海康有为。”康有为落笔写下第一行的时候,和尚的脸上就露出惊喜。全部写完了,和尚看了又看,大为欣赏。康有为的字写得太好了,笔情纵姿,气象万千,雄浑之中,又自成家法,风格独具。和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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