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怀粉身念” (5)

“也一样,像我头上这根辫子,两百四十多年前,满洲人入关,下薙发令,全国要十天内实行,不然就杀,所有汉人——除了你们和尚和女人外,都改发型,和满人一样了,当时也有人拒绝而被杀的,但两百四十年下来,一切都习惯了,不但习惯了——”康有为停了一下,两眼专看着小和尚,慢慢地补一句,“也会摇尾巴了!”

小和尚笑起来,又低下了头。和尚也笑着。康有为继续说:

“以两百四十年前的汉人见解,当时反对满洲人不能说不对,但是两百四十年以后,若还在用当时的理由,就不妥当了。两百四十年前,外国人没有打到中国人的大门,汉人没见过真正的外国人,自然将满洲人当做外国人,现在知道真正的外国人是什么了,满洲人其实也是中国人。”

“满洲人是皇族,不是和汉人不平等吗?满洲人政权不是腐败吗?”和尚问。

“不平等归不平等、腐败归腐败,那是中国人内部的矛盾问题。内部矛盾问题要在内部解决,但不论怎么着,我认为也不发生满汉的种族理由,在我眼中,满洲人是中国人,满洲人做皇帝是中国皇帝。就如同在冯道眼中,契丹人又何尝不是中国人?契丹人做皇帝又何尝不是中国皇帝?只要对老百姓有好处,谁管皇帝是胡人汉人?”

“所以你要向满洲皇帝胡人皇帝上万言书?”

“是。我上万言书,就表示我对这个政权所作所为不满意,但其中并没有满汉种族问题,两百四十年了,我并不认为还有这种老掉牙的问题。”

“你这样想,你有没有想到,满洲人自己并不这样想?”和尚突然用了这种反问。

“这……这……倒很难说。不过从外表上、形式上,满洲人在一进关就宣布满汉通婚了,做官和行政权汉人也有份。至于骨子里的防范、排挤与特权,倒也很难避免。但我相信像皇上这种高层的满人,会识大体、会认清既然‘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又何必分满汉?要分也早该是历史了,如今两百四十多年了,不论是汉人、不论是满人,再在这个题目上闹来闹去,可真无理取闹了。”

“这么说来,康先生是拥护清朝政府了?”

“谁对中国做好事,就拥护谁。清朝政府如果对中国做好事,为什么不拥护?现在这个政府已经两百四十多年了,这是一个很厚的基础。一个政府的基础有这么厚,不容易,要在这个厚基础上救中国,才更驾轻就熟。我只希望自己的救国办法能够上达皇帝,只可惜没人能转达。”

“有没有这种人,照佛法说来,是一种因缘。因是‘先无其事而从彼生’,缘是‘素有其分而从彼起’,只要有构成因缘的条件,我想,康先生不但可以碰到这样代递万言书的人,和他有缘;并且说不定还和当今皇上有缘,而可以像王安石那样地得君行道。”

“未来的事,实在无法逆料,但听了法师的指点,倒给了人不少希望。无论如何,因缘在法师和我之间,倒的确发生了,并且法师和小法师之间,甚至小法师和我之间,都是因缘。”

康有为说着,望着小和尚。小和尚笑着。和尚也望着小和尚笑着,然后指着蛋,小和尚点点头,又吃起来了。和尚又请康有为吃蛋。康有为有点疑惑:

“谢谢,怎么法师自己不吃?”

“康先生晓得,出家人吃全斋,在严格的意义下,蛋也不该吃,我做到了。我自己不吃,可是我却赞成别人吃,所以我让普净他们吃。”

“这跟吃素不违背吗?”

“致斋在心,吃素是一种精神,精神影响了行为,一般人不了解,全弄错了。鱼和肉叫腥,臭菜——葱、蒜、韭菜等等——叫荤,大家以为荤是鱼和肉,所以吃斋只是不吃鱼和肉,而大吃臭菜,这是精神上先没了解吃素的真义;至于有的庙里大做素鸡素鸭,那简直是精神上完全在吃荤,一点也没吃素的本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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