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怀粉身念” (2)

“奸不奸的问题要看用哪一种标准,如果用的是汉满蒙藏等各族都是中国人的标准,对中国人自己的种族来说,并无所谓奸。并且,忠奸问题也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那么黑白立刻分明。在一个人阅历较多一点以后,他有时难免会发现,人间许多对立的问题,如是非、正邪、善恶、好坏等等,并不都是很草率就能断定的。同时对立的情况,往往并不如想象中那样明显,对立的双方,可能有混同的成分、相似的成分,甚至还有完全相反的尴尬场面发生。中国正史中,从宋朝欧阳修主编的《新唐书》开始,有所谓‘奸臣’传,后来的正史,像《宋史》、《辽史》,纷纷援例,于是忠奸之分,在历史上和观念上,也就愈发显明。正史以外,中国的小说戏剧,对忠奸的判决,影响极大。尤其在戏剧里,为了帮助观众有‘忠奸立判’的效果,‘红脸’和‘粉白脸’,也就应运而生,忠肝义胆的自然是勾红脸,如关公;权奸误国的自然是勾粉白脸,如曹操。这种分法利落,固然给了观众不少方便,于施展爱憎之间,少掉了不少麻烦,但是一旦分错了,就对不起人了。试看《宋史?奸臣传》中被戴上奸臣帽子的,有的根本不算奸臣,像赵嗣!而该戴奸臣帽子的,像史弥远,却又逍遥于《奸臣传》之外!由此可见,忠奸问题,并不像书上和民间传说中所说那么简单,例如曹操,不但不是奸臣,并且是大英雄。曹操不是奸臣,还属容易翻案的,像冯道,就复杂得多了。冯道在五代乱世里,他不斤斤于狭义的忠奸观念上,不管是哪朝哪代,不管是谁做皇帝,只要有利于老百姓,他都打交道。宋朝时候,唐质肃问王安石,说冯道‘为宰相,使天下易四姓、身事十主,此得为纯臣乎?’王安石认为当然是纯臣,是呱呱叫的了不起的大臣。王安石以伊尹为例,反驳说:‘伊尹五就汤、五就桀,正在安人而已。’贤者伊尹在商汤、夏桀间游走,目的不在对谁忠、对谁奸,而在照料老百姓。王安石认为冯道能委屈自己,‘屈身以安人’,这种行为,‘如诸佛菩萨行’,简直和佛和菩萨一样伟大呢!例如契丹打进中国,杀人屠城,无恶不作,中国的英雄豪杰,谁也保护不了老百姓,但是冯道却用巧妙的言辞、大臣的雍容,说动了契丹皇帝,放中国人一马。欧阳修写《新五代史》虽然对冯道殊乏好评,但也不得不承认‘人皆以谓契丹不夷灭中国之人者,赖道一言之善也’。冯道能够以‘一言之善’,从胡人手中,救活了千千万万中国百姓,这比别的救国者对老百姓实惠得多了。冯道这样与胡人合作,骂他是汉奸,通吗?公道吗?”

“用这种标准,谢枋得死得不是没有意义了?”和尚问。

“谢枋得死的意义有他更高的价值标准,这种标准,是人为他的信仰而死,这就是意义。至于他信仰得对不对,或值不值得为之一死,那是另一个问题。那种问题,往往时过境迁以后,可能不重要,甚至可能错。例如谢枋得忠于宋朝,但宋朝怎么得天下的?宋朝的天下,得之于欺负孤儿寡妇之手,谢枋得岂有不知道?所以,宋朝的开国之君,十足是篡位的不忠于先朝后周的大臣,不能不说是奸臣。这么说来,忠臣谢枋得,竟是为奸臣所篡夺到的政权而死,这样深究起来,不是死得太没意义了吗?”

读书导航